第32章 宫变夜

    这夜夜色深沉无星,十三城门司门口照旧有兵士把守,只是来往换防,将士目光交接,传递着彼此心知肚明的信号。

    这日子时,穿着夜行衣的一道影子从城墙上一晃,落地,向面露惊疑的南宫门卫士拉下面罩,露出那张这个月随着铺天盖地的通缉令被整个庆国人都熟知的俊秀面容。

    卫士稍有一迟疑,想了想今天上面下达给十三司的铁命令,违令者立斩,还是冒着内心想立刻把这个乱贼报给太子的冲动退了一步,让出了身后的宫门。

    范闲把面罩拉上,轻手轻脚拉开一道缝隙,身形犹如鬼魅,瞬间就消失在了宫门口,借着夜色遮掩溜进了皇宫。

    他回头看了一眼,二百黑骑伪装成的禁军暗地里向他这边合拢。他眯眼张望了一下整个皇宫,在长公主的长信宫方向上定了定,最后还是狠心移开了视线。

    他必须先把宁才人、宜贵嫔和三皇子从太后的控制中救下来。大皇子被他策反,宁才人他必须得好好地带出宫。太子老二若是伏诛,庆国的江山便只能指望宜贵嫔宫里的那个小孩儿了。他也实在不愿意去面对婉儿和李云睿,届时怕又是一番艰难抉择。

    皇帝的死讯甫一传回来,老太后就已经把所有重要些的皇室成员都半胁迫地收到了她老人家的含光殿里。范闲决定不费什么心思迂回了,反正他只有这么些人,倒不如直捣黄龙。

    他先去了宜贵嫔和三皇子那里,所幸宁才人也在。留下一把匕首给她们三人防身,他便一路打去了含光殿正中的太后宫里,挟持了老太后让涌来的禁军退下。

    与此同时,大皇子的禁军正在经历一轮血腥的清洗,最后留下了三千人明确表示跟随他一同勤王处置反贼。刑部大牢里闯入了一批着黑色官服的人,黑沉着脸,腰绑监察院官牌,把刑部的官员都控制住,将之前反对太子登基被关入大牢的文官们都放了出来。

    范闲在太后殿里大开杀戒,直把所有人都吓得不敢轻易反抗。他让人去长信宫和东宫找长公主和太子,却听到消息说长公主并不在宫里,太子和皇后也早就被听到消息的太监偷偷放走了。

    “二皇子呢?”范闲盯着来复命的人。

    太子跑了也罢了,可现在的兵权大多在老二的手里,若是老二提前一步跑出宫整合军队,那就又给了他们东山再起的机会。

    “没了,二皇子住所已经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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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早在范闲刚开始攻含光殿的时候,李承泽就已经有所感觉了。

    宫中环境不好,令他极为厌恶。尤其是许久不曾自己一人独睡,凉夜一摸枕畔,身边位置锦缎冰凉,让他索然无味。太后把他叫到含光殿,也是怕他趁机谋夺太子的胜利果实。李承泽这段时日畏手畏脚什么也不能做,闲下来的时间几乎都用来想薛瑚。他脑子里都是进宫前薛瑚冰冷不假辞色的面容,个中滋味如何苦涩只他自己知道。

    更何况他身边还跟着个谢必安,八品高手侦察同一宫殿的动乱还不算难事。

    他本该立刻动身出宫,即刻前往定州军营,何况宫外还有他养的一营私兵,足够在天明时分领兵回攻,说不得还能借此踹掉太子,一举端掉太后和范闲,一箭三雕,借勤王之名顺当上位。

    他起身汲鞋的时候突然定住了身体,垂眼望下去,目光落在中衣裤子下露出的一段光.裸脚踝。

    一根彩绳拴在那里,因着线绳没有重量,这许多时日竟是把它忘在脑后,一直戴了这么久。

    也不知道是不是薛瑚觉得自己手艺还是不好,今年端午没有亲手做这些手艺活。他一直忘了取下来,平时也没有注意,现在才突然发现它还在。

    他目光怔怔地看了那条绳子许久,久到谢必安都忍不住出言催促。李承泽抬起头,看殿外太监宫女惊惶乱跑,远处摘星楼窜上一枚礼花,显然是什么信号弹。

    他突然道:“先回府。”

    谢必安怔了一下,没有说什么,握着长剑劈开了这座宫殿靠近出口的一堵墙。

    -

    是夜,薛瑚站在窗边,望着皇宫的方向。起初夜色深凉,寂然无声,接着隔着远远的距离传来一阵喧闹声,在空气里不安地浮动。站在皇子府里听尚还不够真切,沉浸在梦乡的人只怕会以为是梦里惊扰,但从远处宫殿上方浮动的不安气场来看,那里面一定在发生着什么激烈的斗争。

    渐渐地,从半开的窗户外面也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是守院的小丫头和侍卫先窸窸窣窣说了什么话,很快被人低声斥了安静,便只剩下一两个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房门猛地被人推开,薛瑚从窗边转过身,正好与面色极严肃急迫的李承泽对上了视线。

    他微微喘着粗气,胸膛起伏,在那里平息着紊乱的气息。兴许是因为事情一起便从宫里逃出来了,他素来整洁的头发没有束冠,几缕额发落在眉宇旁边。他合上门,薛瑚还能看到谢必安的剑鞘自门缝里消失。

    薛瑚挑了下眉,一言不发地看着李承泽快步向她走来。

    “走。”李承泽气还没喘匀,一开口吸入冷风呛得咳嗽起来,“快走,把要带的东西都带好。”

    薛瑚回身把窗户关上,扭回身:“走去哪儿?”

    李承泽:“阳城。你回你父亲那里,谢必安会一路护送你。我已经写好了休书,我犯的错不关你的事,你快走。”

    薛瑚笑了下,缓缓摇了摇头。

    “薛瑚!”李承泽发怒地看着她,“此事不是儿戏,性命攸关,错过今晚,你和孩子就再也没办法逃出现在的京都了!”

    薛瑚:“休书我撕了。”

    她看着他瞪大的眼睛,笑了笑,伸手摸了下规整精致的高髻,成套的蓝宝石蝴蝶流苏簪触手冰凉,银质的簪身雕着精美的花纹。她一边整理着一丝不乱的头发,一边问他:“送走我之后呢?你去哪里?”

    李承泽紧蹙着眉,闻言无奈地笑了下:“军营。我总得对托付了忠诚的下属负责,不论输赢,我总得给他们个交代。”

    薛瑚轻轻叹了口气,手腕一转拔下了头上那套首饰中最华丽最繁复的那只钗子。正因为它的宝石最大、蝴蝶雕刻繁杂,盘踞缠绕极长,才有最长最硬的钗身。她把尖利的钗头抵到了脖子一侧最柔软脆弱、透出青色血管的位置,安然地抬眼看着李承泽。

    李承泽面容猛地变了,他上前一步,见薛瑚也跟着退了一步,手中钗子抵得越紧,便不敢再动。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薛瑚,惊声道:“令阳!把你手里的东西放下!太危险了,你这是在胁迫我吗?”

    “是。”薛瑚爽快地承认了,“妾就是以自己的命相逼。殿下不必让谢必安冒险,想让自己死是如何能防得住的?这个法子不行还有别的。殿下若不在意妾的命,大可转身离开,继续您的宏伟霸业。可您若心里当真对阿瑚还有那么一分怜惜,就请放手吧。”

    李承泽苦劝不得,面上也带了几分怒意:“我本以为你会懂得,我是多么不甘、多么绝望。这一日我等了多少年!他用我的母妃和我的命来给他的太子磨刀,我就不配反抗吗?我就不配让他付出代价吗?!”

    薛瑚的眼里不知不觉已经盈满了眼泪:“你当然可以,你以为只有你会痛苦吗?我和母妃看着你的时候,心里又何尝不痛苦!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勾结北齐和东夷,君心曾如玉,我不愿意你变得面目全非,变成你昔日最恨的那种人。如今你被霸业皇图冲花了眼,可锦绣江山唾手可得的时候,你回头再看,这条路走得有多么的不堪,这皇位坐得有多么肮脏。你憎恨父皇,可你最终要成为父皇那样的人吗?”

    她情绪激动,手上用了力气,尖利的钗头划破了玉白的肌肤,渗出一颗极小的血珠来,映在她冷白的脖颈上显眼到触目惊心。

    李承泽即便再气也顾不得了,他惊慌地看着薛瑚的脖子,伸手:“阿瑚,别……小心点,别激动!你要我做什么?你说,你想让我做什么?!”

    最后一句话他喉间已经哽咽,眼眶泛红,带着几分认命的洒脱。

    薛瑚却不敢放松,她紧紧盯着李承泽的面容,一定要他亲口的承诺:“留下来。今夜你留在府里,留在我身边,不论外边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要去管。等事情结束,所有罪名,我陪你一起承担。”

    李承泽静静看着她,薛瑚泪眼婆娑但仍然不敢移开视线,恳切地用眼神哀求他。过了许久,他长叹了一声,伸出手:“答应你就是了。乖,把钗子给我。”

    薛瑚抖着手慢慢地把发钗移开,轻轻放到他手上。李承泽手掌猛地收紧,握着她的手一把把她拽进了怀里。

    “阿瑚,再也不要!再也不要……用你的命来威胁我。我承受不住……你对我太残忍了……”

    他的身体都在微微地发抖。薛瑚把头埋进他的胸膛,手环着他的腰,闭着眼流泪,用力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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