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后。
一个年轻人牵着一匹马进了城门,跟着人群走在街市上,眼里含了几分乐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此地的百姓和所见之物。
他面容很是漂亮,虽然一身素净的青色布衣,可在他那双满是光华的眼下什么多余缀饰都会黯然失色。
这人当然是范闲,除了范闲,又有谁会有这样的风采和气度。
北方气候干燥,四季分明。已经入秋,京都尚还留有夏日的余温,郓州百姓却已换上棉质的秋裳。道路边种着的枫树叶落了满地,范闲也没见有人清扫过的痕迹,一脚踩下去触感绵软,倒好似一条红毯子,迎接着入城的外乡人。
他路上赶路急,今早准备的干粮已经用完,见旁边开着家混沌铺子,便就拴好马坐了,让卖家做一碗鲜肉混沌。
半上午来吃东西的人极少,摊子上也只有范闲和在忙碌的老板。等混沌的功夫,范闲便已经和摊主搭上了话,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小哥看着面生,气度又不凡,可是从外边儿来的?”
范闲点了点头,笑道:“正是,我从京都来,因着有事来找康王商量。店家,跟你打听个事儿,这康王府怎么走啊?”
摊主回过身,小心端着碗走过来。待把碗好好放到桌上,他才给范闲指了个方向。
“喏,往那个方向走,看到一栋黑瓦青砖的古朴大宅子,那便是咱们的康王府了。”
范闲感谢了他一声。待摊主去忙自己的事后,垂眼一看,不由想起了以前在那个世界关于南北方饭碗儿的讨论。虽不能全信,也不得以偏概全,但大致情况还是有些道理的。
京都在南方,又是国都,什么东西都讲究个精致小巧,一碗混沌绝不会超过五个,那碗口还比不过一个八岁小孩儿的拳头大。可在这北方的郓州,这一海碗估计能把范闲的头都塞进去,更别提这满到汤水都在碗沿儿快溢出来的地步。
这……他也无话可说了。
范闲边喝着汤,边暗暗想着,一路走来,北方城镇他也去了不少,一进郓州倒是顿感精神一振。一方面是因为郓州是北方经济重镇,本就比较富庶;另一方面是郓州百姓的精气神看着实在太好,被百姓们的快乐感染,他这一段时间的颠簸疲惫都扫空了大半。
由此见,老二把他的封地管得实在挺好。这人倒真的是很有能耐的,既然封地能治得好,若是国家只怕也差不到哪里去,只是无奈之前耐不住气,行差踏错,可惜了。
用完饭,他一路走走逛逛,慢悠悠地牵着马,终于走到了一处挂有“康王府”牌匾的青黛大宅。
他抬头打量着,一低头才发现王府大门的台阶一侧柱子后坐了个男孩,正坐姿端正地看着范闲。
那小孩一身雪白的锦衣,面色白皙,看着文文静静,一张脸长得像个小姑娘,眼神却是世间少有的澄澈宁静。
范闲心念一动,想起二皇子妃当初离京的时候便有八个月的身孕,算算时候,正和眼前这男孩看上去的年纪差不太多。
正想着,那男孩儿已经站了起来,顺着台阶走了下来。
“你是谁?”他好奇地站在一个能与范闲平视的台阶高度,就算心有疑窦,但呈现在他那张金童一样的脸上,只显得纯真稚嫩、讨人喜爱。
范闲心里感叹,真该让庆帝看一眼这个孩子,看看不在京都、不在他老人家手底下长大的李氏子孙是多么的纯白如纸。在整个京都的权贵子女里,他几乎没在三岁以上孩子的眼里再看到过这样毫无阴霾的眼睛,像黑色的玻璃珠子似的。
他道:“我是范闲,是你父王的……旧友吧。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那孩子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身后大门里传出来一声呼唤。
“世子,你在和谁说话?”
范闲抬头,看一个男人走出来,面容带着几分世家子的出尘俊秀,略有些戒备地看了他一眼。
世子回头,恭敬地行了一礼:“明先生。”
范闲飞快地扫视了一眼急匆匆下来的这个人。原来就是他,明家的最后一个后人,李承泽藏在幕后的门客,当初京都事变后就没了消息,竟是跟着一起来了郓州。
他们二人见了一礼,彼此目光都很警惕。
明俞生:“未曾想过在郓州这等偏僻之地还能见到小范大人,在下大胆问一句,您踏足此地,所为什么呢?”
范闲眯了眯眼:“明先生好像不太欢迎范某来。”
明俞生恭谦道:“大人莫怪。只是康王府如今已远离京都争斗,过着简单的生活,而小小范大人每每出现,无不预示着又将有惊天动地的大事要发生。在下作为王府客卿,和世子的老师,实在是有些担忧。”
范闲脸皮再厚,也反驳不得,不免红了红脸。他叹口气,拍拍明俞生的肩:“好赖我来一场不容易,总得见见康王,他要是不愿意再惹事,那我也在府里混几日好吃好喝再回去,总行吧?”
哪里能不让他进门?明俞生面皮紧了紧,心道这还真是头一次领教这小范大人传说中的不要脸皮和无赖精神。
“听人来报,有贵客上门。我当是谁,原是你?”
李承泽手叉在腰上,走出门来,似笑非笑地看着范闲。
范闲:“范闲见过康王殿下,殿下亲自出来迎接,真是让范某受宠若惊啊。”
“免了,我看着你都怕了。”李承泽又气又笑,他目光一扫阶下,“长宁,你母妃叫你进去。”
世子应下,又用疑惑新奇的眼神看了眼范闲,提步要走,又停下,回身端端正正地对范闲行了个礼。
“范大人好。我叫李长宁,长宁安康的长宁。”
明俞生就像是护着小鸡的老母鸡一样赶紧带着世子走了,走之前还狠狠剜了眼范闲。
范闲嘴角露出几分笑意,目光一转,正对上李承泽含着审视的眸子,于是正色起来。
“殿下,我这次来,是真的有事想向你求助。”
书房里,李承泽已听完范闲的来意,陷入沉默。范闲盯着一边的沙漏,默数着这沉默可以维持多少时间。
冷不丁地,李承泽开口了:“你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之前你做的那些事便已足够惊世骇俗,可我如今发现了,你这人疯起来当真没有上限,如今便是要连天都要捅破了。”
范闲耸了耸肩,也知道这次自己是玩了把大的,兴许可能是自己这辈子玩得最疯狂的一次。
李承泽叹了口气:“我早已决定不论京都发生何事,就算是它要翻天覆地了,我都不会再过问。我只想把后半辈子和乐宁静地过下去,我累了,也没有五年前那种不顾一切的勇气了。”
见范闲还想再劝,李承泽抬了抬手,示意他停一下。
“你刚才见到世子了吧?”
范闲:“见到了,世子目光澄澈干净,看得人心里柔软。连范某心里都觉得惭愧,觉得自己心有污秽。殿下把孩子养得很好。”
李承泽:“当年京都动乱,王妃为了我殚精竭虑又忧心受怕,长宁在胎里受惊,出生时候先天有些不足。我和他母妃遍寻名医,费了无数心血调养他的身体,才让他现在和其他小孩一样看着无恙。我对他们母子心有愧疚,实在不敢再用家人去赌了,便跟你说声抱歉。我只有这一个孩子,我输不起。”
范闲沉默片刻,心知郓州一行定然无果,看着昔日野心勃勃的老二如今洗尽铅华,素衣简冠,一副淡泊的文雅气质,想到他旧时便只愿意一辈子做个修书匠,如今能再有安然年岁享受天伦、吟诗作画,已经是难得。再求他踏足那些腌臜事,似乎太过分了。
他不愿意逼迫,见李承泽表明态度便也默默接受。除去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他们二人本就差点成为知己,如今抛去那些桎梏,自由相交,默契仍在。
李承泽带范闲走出书房,范闲甚至还在门口看到了抱着剑守在外边的谢必安,不由一乐。这也是个老朋友了。
他嬉笑着跟谢必安挥了挥手,不出所料,谢必安睨了他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李承泽回头看见,叹了口气:“你就饶过谢必安吧,别见个人就戏弄一番。”
范闲只好耸耸肩,跟上了他的脚步。
跨过圆形的拱门,赫然正见一片葡萄园。老二爱吃葡萄,这郓州的康王府里竟真的挪了块地种葡萄。
范闲见一女子正俯身给世子擦汗。世子不若刚才在门口看到的那般衣冠齐整、一尘不染,几缕散发落在额头上,脸颊红扑扑的,显然刚在葡萄园里玩闹了一番。
他身边的李承泽已经开口,声音含着笑意,带着几分范闲没听过的温柔:“阿瑚。”
自他们离开京都后,他便不再称她为令阳,只唤她阿瑚。抛弃那些身份头衔,她只是他的“阿瑚”。
康王妃薛瑚扭过头来,见到范闲露出个笑容。她给世子理了理发冠,牵着世子的手走上前来。
“早就听说小范大人光临王府,王爷兴冲冲便跑去迎接了。如今你们议完正事了吧?长宁听过小范大人的故事,早就心生憧憬,从外边回来更说见到了提司真人,犹自激动不已,一直眼巴巴地等着呢。”
她穿一身淡蓝的长裙,袖口和裙角绣着银色的莲花纹,头上的点翠精美灵动,把她整个人都衬得温柔又贤淑。
范闲不免想到京都事变那些时日,这个女人素日不显山不露水,可到了关键时候所展现出的果决和大胆让人刮目相看。她真是个不能小瞧的人。
留在康王府的短短几日,范闲难得觉得岁月如此悠然,听着小风、赏着落叶,闲暇时候给世子讲讲故事,日落前再去郊外大片辽阔的草场跑跑马。郓州海拔高,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夜晚星河密布,短短几日而已,他竟有已经过了几个月的错乱感。
世子极爱读书,虽有着一双澄澈干净的眼睛,却意外地温柔又透彻,好像心里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爱说出来。每当他从书册上抬眼看过来的时候,范闲就好像看到了幼时的李承泽。虽然他没见过,但想来一定是那样。
他忍不住想起了他的儿子,也只是比世子小三个月而已。
或许等京都的事情彻底告一段落后,他也能带着婉儿和他们的孩子找一处这样安闲舒适的地方隐居起来,随心所欲地过完这一生。
范闲感慨地想。
自庆历四年他踏入京都开始,他从未觉得人生这么累、这么令人疲倦。他的野心、他的少年意气都被京都一重又一重的诡谲磨平了,现在他只希望天下太平。
但天下太平前还需要他完成最后一件事。
这天他向康王夫妇辞行,李长宁牵着薛瑚的手,看着父王亲自送范先生出城。
他仰头问:“母妃,京都长什么样呢?”
薛瑚揽着他往回走,闻言淡淡一笑:“没什么好的,那地方去了会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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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泽一直将范闲送到城门外,最后对他道了声“珍重”。
范闲笑了笑,上马奔离郓州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李承泽一直目送着他,现在已经变成一个越来越不显眼的黑点。
他回过头。此去无路,不知这段时日是不是他此生最后一段快意时光。
但有些事总得人去做。有些仇,也总得有人去报。
李承泽回府的时候,薛瑚正站在廊中等他。
“他走了?”
李承泽点了点头。
薛瑚温柔地看着他:“你怎么没有答应他呢?我知道你明明就很想答应他。”
李承泽摇了摇头,执了她的手往里走。
“若我还是当初孑然一身的轻狂年纪,我一定会同意,可我现在不是了。我的确很心动,可这心动却不足以抵得过你和长宁的重量。我答应过你此生再不会置你们于危险境地,更何况京都旧事,早已是弹指云烟。我既然早已看开了,那人生还是死,与我有什么干系。他只是我血脉上的亲人,却不是真正能伴我一生的亲人。若是他真的死在范闲手上,也是他自己犯下如此多罪孽的报应。”
“余生我只愿和你一起看着我们的长宁长大,然后子孙绕膝,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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