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纸伞在雨雾中沉浮, 像是漂浮在水中的昏黄水母。
西门庆庆虽然顶着一把伞，但风还是时不时把雨水送来，打湿她的脖颈。
她缩了缩脖子, 小小声打了个喷嚏。
突然, 从背后不断刮来的潮湿冷风停住了。
西门庆庆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张顺披着蓑衣站在她身后，为她挡住了风。
西门庆庆眉眼一弯, 朝他笑了笑。
张顺掐着腰, 没有多说话，只是跟她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默默替她挡风。
经过一个巷口的时候，张顺突然伸手，按着她的肩膀微微一转, 将她转进巷子里。
西门庆庆：“嗯？这不是……”
张顺淡定道：“这里是小路, 更近。”
他低头看着她，神色坦然, “听我的没错。”
西门庆庆：“……”
好吧，好吧，你是这里的地头蛇。
西门庆庆点点头，跟着他走。
两人又转过一个拐角的时候，张顺回头看了一眼，正望见一个举着伞的人匆匆跑过去，他挑起嘴角。
“对了，李逵此人你了解多少？”
张顺回过头。
西门庆庆皱眉, “你在看什么？有什么吗？”
她也要探头去看。
张顺抬起手，指尖点在她的眉心，将她的小脑袋又顶了回去。
张顺垂眸望着她瞪圆眼睛的模样，笑道：“没什么，只是看到一只猫跑过去了。”
“你说的李逵，李铁牛，我倒是知道一些。”
西门庆庆很快转回注意力，听张顺说起来。
“李铁牛在村子里打死了人，逃跑出来，后来遇到赦宥，便流落在江州，他性子不好，常常惹是生非，但力气好，又能使双斧，也是个不错的人才，戴院长便提拔他做了牢里的牢头。”
西门庆庆抿紧唇。
张顺瞧了她一眼，“你找他是为了什么？”
他又飞快道：“不管是为了什么，你首先是要保护好自己，他是个粗鲁汉子，性子又不好，下手没个轻重，恐怕会伤了你。”
他有些后悔，为什么就这么同意带这人去找那个李铁牛呢？
西门庆庆：“他杀人伤人无数，竟无人能管他吗？”
张顺嗤笑一声，“你可别以为这江州的官是什么好官，蔡九可黑心着呢。”
她默不作声。
她越不说话，他就越想说些什么，就好像心里有一股劲儿，非要在她面前都显摆出来。
“就算是那个所谓的玉面判官西门庆，嗤，跟蔡太师蛇鼠一窝，又能是个什么好东西？不过是碰巧让他撞上几个案子，把名声吹起罢了。”
西门庆庆抬了抬油纸伞，深深看了张顺一眼。
张顺忍不住心中一荡，嘴上更加没有把门的，“依我看，那个所谓的玉面判官说不定是嘴上之乎者也，一肚子男盗女娼。”
西门庆庆忍不住笑眯眯看着他，“是吗？你是这样认为的？”
张顺轻哼一声，对她道：“你年纪小，估计也没有在江湖上打滚，自然也不太了解。”
西门庆庆点点头，“嗯，你说的有道理。”
张顺嘴角一扬，“江兄弟 ，你的外号为何叫不及时雨。”
西门庆庆两眼弯弯，笑得很是明媚，“因为我没法雨露均沾，给人帮助也多是出事之后的帮助，所以我叫不及时雨。”
她笑容淡了些，“我觉得叫及时雨的话，不是已经知道别人要落难，才及时给与帮助，就是有心要把自己的名头吹大些，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呃……”
所以，宋江是这样的人吗？
张顺若有所思。
……
两人边说边走，不一会儿便走进一个狭小的巷子里，这条巷子里有个门虚掩着。
张顺眉头一皱，拦住西门庆庆，“不对劲儿。”
西门庆庆看了看那个门，淡定道：“你也看出来了？”
“嗯？”他看向西门庆庆，“看出什么？”
“这个赌场是不能见人的，一般门口都有人看着，不是什么人都放进来的。”
西门庆庆耳朵动了动，虽然夹杂着雨声，但她还是听到了打斗的声音和些许哀嚎声。
她神色一肃，“有人在里面打架，不知道是什么情况，你……”
张顺将西门庆庆拉到屋檐下，“你在这里呆着，我先进去看看。”
说罢，他贴着墙边，小心翼翼靠过去。
走到一半，他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回头一看，差点撞上了西门庆庆。
张顺刚要开口，嘴巴却被西门庆庆捂住了。
她身子一倾，用全身的重量将他压在墙壁上，脑袋却偷偷探向虚掩的那条门缝。
门缝中人影摇动，嘈杂的声音从里面挤出来。
她又往前探了探身子，想要仔细看清楚。
被她挤在墙壁上的张顺却几乎要窒息了。
淡淡的香气纠缠着湿润的水汽紧紧依附在他的肌肤上，他就像是坠入了水中，却从来没有这样难缠的水，让他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要化进去了。
他想要按住她的肩膀，稍稍推开她，她却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猛地向上一蹿，又更加紧密地挨在他的身上。
她的衣服明显比较大，紧紧勒住的腰肢如同细细一捻的杨柳，她肩膀不宽，整件衣服都有些下坠的趋势，她这样一倾身，胸前的衣服更是往下溜了一截，露出她白皙圆润的锁骨和白而薄的肌肤。
暖暖的香气仿佛要从她的皮肤里钻出来，似有若无地撩拨着他的鼻尖。
张顺呼吸一滞。
即便他善游于水，也几乎要溺毙在这股香气里。
他拼命往后靠，后脑勺挨上冰凉粗糙的墙面，仿佛能够借此让自己暂时得以清醒。
好在她把蒙在他嘴上的手松开了。
张顺急促呼吸，喉结快速滑动。
“那……”
他刚一张开嘴，眼睛就被白色的砂糖掩住。
他猛地瞪大双眼。
下一刻，这道糖墙移开了，还抓着他往后缩了缩。
“嘭”的一声巨响，门扉被一个翻滚出来的人撞开。
张顺仔细一看倒在地上的那人，正是赌场里的打手。
“这是……”
“死人了！死人了！”赌场里有人大声喊叫着。
被掀飞的人挣扎地站起身，正要往里面冲，却突然停住脚步，瑟缩了一下。
西门庆庆眯起眼睛，她收起油纸伞，蹲下身子。
她双手握着油纸伞，耳朵贴着墙面，就在一道黑影快要冲出门口的刹那，她突然抓着油纸伞伸出手。
油纸伞另一边抵在门缝里，另一边死死抓在她的手里。
那道黑影的脚猛地在伞骨上绊了一跤，因为冲的太猛，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前栽了过去。
这条巷子昏暗狭窄，小门对面便是墙壁。
他这么一跌，一脑袋便撞到了墙壁上。
这人皮肤黝黑，身材高大，像是一座煤山，他倒下来的时候也宛如煤山倒塌。
“嘭——”
“煤山”倒在雨水中，溅起水花。
刚才被打出来的那人一脸懵地盯着倒在地上的人。
他摸摸脑袋，“这……这就倒了？”
张顺指着那“煤山”对西门庆庆道：“这便是黑旋风李逵，李铁牛。”
他又看向脑袋被打出一个包的赌场打手，“小张乙，这是怎么了？”
小张乙捂着脑袋，啐骂一声，“这个李铁牛真不是个东西，输了银子也就罢了，还想把银子抢回来。”
小张乙望向赌场内，“我有个兄弟被他打了好几下，恐怕会没命。”
他蹲在李逵身旁，将他身上的钱全都拿出来，又朝他啐了一口，“没钱就别学人赌钱！”
说罢，他拿着钱扭身朝屋里走去。
西门庆庆对张顺道：“你先看着李逵，别让他跑了，我去看看里面的人。”
张顺：“你管那么多闲事儿做什么……不，我的意思是……”
他苦恼地皱紧眉头。
西门庆庆笑了笑，“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公有人管。”
说罢，她便扭身钻进赌场里。
张顺盯着她消失的黑洞良久，才慢慢吐出一口气，却总觉得有种湿热感闷在心口，让他怪烦躁的。
张顺低头盯着撞晕的李逵，耸肩道：“李铁牛啊，你也有今天。”
……
从屋檐坠下的雨丝如同银色的帘幔。
西门庆庆再次从黑暗的入口钻出来的时候，发现穆弘和穆春都已经到了，他们两人与张顺对峙，李逵则在中间捂着脑袋，晃晃荡荡要站起来。
听到脚步声，几人纷纷朝门口望来。
西门庆庆站在雨帘内，专注地盯着躺在地上的李逵，她一身青衫有些散乱，上面还沾着点点血迹，血迹干了之后在衣服上留下褐色难看的痕迹。
“你没事吧？”张顺和穆弘同时脱口而出。
两人听到对方问话，看向对方，面色不善。
“贼老天啊……”穆春以手掩面。
这到底是个啥场面！
西门庆庆摇摇头，“没事，只是对里面那个被打倒休克的人进行了一番抢救。”
她垂眸看向坐起身的李逵。
李逵捂着脑袋，瞪着铜铃一般的大眼，怒目而视，“你这个鸟女子看个屁！”
西门庆庆专注地盯着他，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反倒是穆弘猛地一惊，紧张地看向西门庆庆，又恼火道：“你这个贼汉子在胡说什么，那明明小官人！”
张顺盯着西门庆庆看了一会儿，眉头忽紧忽松。
西门庆庆背着手，不闹不怒，任由他看。
张顺转过头对李逵道：“他是个男人，李兄弟莫不是昏了头？”
李逵啐了一口，“天杀的鸟官人，脸白如面，跟个女娘似的，我说的也没错。”
他在地上挣扎了一下，一阵头晕目眩，手脚又莫名被绑着。
他直直瞪向张顺，“你这厮无礼，我念在宋江哥哥的份儿上不与你计较，你竟暗害我，忒杀千刀的你这个鸟卖鱼的！”
张顺掐着腰，一副“任由你骂，我给你解开算我输”的表情。
他淡淡道：“还不是你这黑汉子自己惹得事儿，这位官人是为那个叫宋玉莲的女娘打抱不平。”
李逵：“做甚？我可不认识什么玉莲金莲的鸟女子。”
不等西门庆庆指责，张顺提醒道：“就是你跟宋江在琵琶亭喝酒，就因为人家站在你面前唱小曲，打断你说话，让你一时恼恨，便直接把那女娘揍得头破血流，记得不？”
李逵眼睛贼溜溜一转，吼道：“那又怎的？要我说那女娘就是装的，我指头略微擦了擦她，她就倒了，就是为了讹哥哥的银钱呢！”
西门庆庆：“所以，你在街上遇到她的时候，就把她的钱又重新抢回来了？”
李逵瞪得眼睛溜圆，“我没！”
西门庆庆冷笑一声，“就知道你这样的人不见棺材不掉泪，你那银子哪里去了？”
李逵被她这么一提醒，突然大声道：“啐，那帮鸟人把银子全抢了去，我非要杀了他们不可。”
西门庆庆眯起眼睛，轻蔑道：“杀人？你能吗？”
李逵被她这么一激，眸中洇出血色，起了杀性。
他狞笑道：“我杀人的时候，你这个鸟官人不知道在哪里玩泥巴呢！”
西门庆庆“啧啧”一声，神情更加不屑，“说大话谁不会啊，你不久是在家乡杀了一个人，还怕的到处乱跑嘛。”
李逵怒的要翻身而起，却被张顺和穆弘一人一脚，一起踩了下来，
他更怒了，“放开！”
“老子逃亡的路上杀的人不知道多少，只是不被知道罢了！杀你这么个女官人轻而易举！”
“啪——”
穆弘扬手就给了李逵一巴掌，厉声喝道：“嘴巴放干净点！你以为你在说的是谁！”
李逵对着他连呸出一口浓痰，“鸟官人的走狗！”
西门庆庆：“在家乡杀人，在路上杀人，来了江州更是意图杀人、伤人无数，李逵，你当真是以为没人能治你了吗？”
“我不办你，天理难容！”
她掏了掏袖子，掏出银子来。
“你看好了，这银子可是你的？”
李逵一惊，“你从何得来？识相的快还给你爷爷我！”
西门庆庆：“你如何知晓这是你的银子？”
李逵：“废话，自己的钱能不认得？那上面还有我用力捏出来的指痕！”
西门庆庆用他的手指一对比，果然对得上。
西门庆庆：“这银子是我刚才施救里面的人，他们给的酬谢……”
李逵：“你他娘的给不给？”
他突然跳起，就要冲向西门庆庆。
可惜，穆弘和张顺都在护着西门庆庆呢，见他如此疯狂，直接脚下一绊，一人一面，按着他的左右肩膀，将他用力按在地上，使得他动弹不得。
李逵高声叫骂，嘴里不干不净。
西门庆庆不紧不慢道：“这银子可不是你的，上面沾着血，还有宋玉娘身上的胭脂水粉味儿，你把宋江给宋玉娘的银子抢了，又拿抢来的银子赌博，输了又不认账，还想将银子抢回去，这天下怎么会有你这么一号腌臜人呢？”
西门庆庆失望地摇摇头。
张顺没好气道：“你还真给你宋江哥哥长脸。”
李逵声音小了些，心虚道：“那个鸟女人根本用不了这么多……”
西门庆庆突然发问：“宋江到哪里去了，你可知晓？”
李逵下意识回答：“这我哪里知……你要作甚？为何要打听哥哥的下落？”
西门庆庆不再说话。
张顺扭头问西门庆庆，“你要将他怎么办？”
西门庆庆：“还要怎么办？他这种人死到临头都不会悔改的，那又为何要给他机会？”
她眼神黑沉沉一片，宛若乌云压城，“带去给知府大人瞧瞧，让知府大人定罪。”
李逵：“你鸟……”
穆弘褪下鞋，一下子塞进了李逵的臭嘴里。
李逵目眦尽裂，“嗯嗯啊啊”不停歇，也不知道有多少词要等着骂他呢。
张顺盯着西门庆庆，欲言又止。
西门庆庆摆摆手，“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放心，我出手的话，蔡九知府也不敢不给我办这个案子！”
张顺瞳孔一缩。
他站在雨地里，心一点点凉下去。
这位小官人究竟是何许人也？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在2020-04-03 23:14:42~2020-04-04 22:03: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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