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如惊弓之鸟, 看着楚元昭沉着如水的目光,心间不寒而栗的恐慌,令他栗栗危惧。
他很清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五殿下的认真和坦诚, 他是真的不介意送他的生父去死。
悲哀或怜悯的情绪,淹没了他, 李福听到自己尖利的声音:“殿下,陛下待你之诚, 绝非作伪,太妃若是身死, 也偿还了那些夙日因果, 倘或皇后娘娘在世, 断不会看你如此。”
坐在亭中的人,转过头,清澈如水的眸光,讥讽的寒意几欲化为实质。
“你和你的主子一样愚蠢, 你有什么资格,提起我的母亲?”
空气中蕴藏着浓重无形的压力,促使他不自觉瘫软在地,待回过神来时, 只觉身上潮湿冰凉,不知何时泌出的冷汗,浸透了里衣。
李福顾不得自个的狼狈, 他仓皇而卑微的磕头求饶,他太轻狂了,轻狂到今日听了五殿下几句话,自认为了解五殿下所愿所想,直到此刻,他才发现自己错的离谱。
若五殿下是这样浅薄而直白的性子,擅谄媚逢迎的大臣们,也不会对其感到棘手了。
楚元昭并不爱看诚惶诚恐的求饶,他不喜欢摆架子,更不喜欢故作姿态,在人前动辄演一演高深莫测的人设,横竖他无须演,也没人猜出他想什么。
对于李福,他只是微微摇了摇头,自语道:“我早该明白的,什么样的主子,就会有什么样的属下,传言误我,我本以为李公公会是一位聪明人,现在来看,是我错了。”
楚元昭长眉轻挑,对于自已判断错误,他感到一丝丝不解和茫然。
李福老泪纵横,抹了把泪,低声说:“老奴有两分好强之心,却也非不择手段的小人,无论何时,老奴都不会出卖陛下。”
楚元昭离去的脚步顿住,摇了摇头,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王全安嗤笑一声,搀李福起身,冷笑道:“李公公,你视我们殿下为什么人?他需要收买人心,强人所难吗?”
李福张了张嘴,生平头一次感到理屈词穷,百口莫辩。
王全安拍了拍李福的肩头,力气大的李公公撑不住,身子晃了晃,王全安对自个的神力很是自得,沾沾自喜的碰了碰拳,兴奋的眼里直冒绿光,看他的意思 ,李福今儿不交个半条命,出不了清宁宫的大门。
李福后退两步,虚张声势的四处打量,警惕的盯着王全安说道:“你想干什么,你别乱来,我告诉你,我还要回去复命。”
王全安没好气的瞪他一眼,连推带搡的把人撵出了清宁宫的大门。
到了门口,李福也不害怕了,停下了脚步,放缓了态度,低声问:“我想知道殿下的意思?”
“呵,意思,李福,我们家殿下光明磊落,不屑用见不得人的下作手段,这世上有口蜜腹剑,两面三刀的下作之人,自然也会有像我家殿下这样品性高洁,光风霁月的君子,殿下行事自来磊落,他的意思就是明面上的意思,如实相告即可。”
李福拱手,强笑道:“多谢王公公为我解惑。”
王全安身形一闪,避开李福敷衍的礼节,冷冷的说:“实话实说,我当不起李大伴的谢,但我不明白,念在昔年一同入宫的情分上,我想问问王公公几句话,韩皇后可曾有薄待李大伴之处?”
李福下意识摇头,这话从何提起?韩皇后并非刁钻的脾性,怎会肆意责骂宫人?忽然李福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煞白,一丝血色也无。
王全安冷笑道:“既然没有,帝后矛盾,和我们伺候人的下人们,有何关系,你有什么资格,提及韩皇后之事?”
李福脸色灰败,这恐怕是他自入宫以来最难堪的时刻,即便先时,俯首求饶,也不曾像此刻这般羞愤欲死的处境,因为他终于发现自己的错误,自以为是,谨言慎行,四个字他还是没能记到骨子里头。
王全安慢悠悠的说:“在殿下心中,无论是他还是陛下,都没有资格提及韩皇后,这就是殿下的态度,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过去的早就过去了,他的事情,和任何人都无关,只因为他的认知,仅此而已。”
李福甚至想不起来自己最后是怎样离开清宁宫,回到慈寿宫的。
当他见到帝王的那一刹,帝王深邃的眸中掠过一抹了然,凛凛寒意骤然侵入他的灵魂深处,他跪下来,一五一十的向帝王如实转达了清宁宫内发生的一切,甚至包括更早的时候,那一番对话。
此刻的他,不能比任何时刻更清醒的认知到,五殿下以强势的态度逼迫帝王做出抉择。
李福服侍了帝王数十年,他从未见过帝王那样出离的愤怒和恼恨,就连韩皇后自尽后,帝王也只是失落而已。
常言道怒不可遏的人,是很难保持理智的,但李福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因为,帝王接下来一系列的安排,明显非常理智,前朝军机要事,托付于内阁,后宫之事交由阮太后,同时,请各地探子并锦衣卫暗中查访,遍寻名医。
最后,便是五殿下再度闭宫休养之事。
楚元昭的闭宫之事,满朝文武疑惑不解,不是五殿下昨儿救驾了吗?怎么好好的又休养了?莫不是要为后宫一妇人的安危,委屈元嫡皇子,未曾册封的储君不成?别说那妇人没死,就是眼下真死了,五殿下的身份,还要避讳她不成?
不过一介太妃,还是个昏庸的太妃,连个帝王生母的身份都配不上的蠢货,一个蠢就算了,一窝子都是蠢货。
御史台的大小御史们,撸起袖子,把章太妃受伤的内情,一打听,当日在场的侍卫不算少数,查到真相并不难。
御史们写起奏章来,尤其是弹劾大臣们的折子,那必然是有理有据,言之凿凿,铁证如山,更兼御史们多以清流诤骨著称,章家还有一层读书人最厌恶的身份,那就是外戚,外戚就外戚吧,好歹像汉武的卫霍好使也成呐,再不然,像姓柳的也成,人党羽遍布天下,也算真本事。
姓章的这一窝子,以女人裙带晋身就算了,出身还不好,下九流的下九流,打量谁不知道呢?出身涉及帝王颜面,那不能写,你们姓章为非作歹,仗势欺人,横行霸道写写总没错。
说御史们一身铁骨没错,自古以清谏之名著称,每位御史言官都有一个期盼,那就是碰上回帝王昏庸无道,而自个以死相谏,博个清名流芳百世,光宗耀祖,说句心里话,谁不像效仿魏文贞,想是这般想,却不代表御史们整天介不带脑子出门,为官作宦,想在朝堂里头混,不带脑子哪成呐。
这个节骨眼,章太妃生死一线,听说,活不过两日了,若章太妃真个命短,早早死了,那人死债消,陛下痛失老娘,悲伤难过什么的,弹劾章家的奏折一上,那御史台不就是拿草根戳老虎的鼻子眼儿,活生生戳到陛下的肺管子上头么!
这事须仔细定夺,闹不好,是要砍头滴,不能为了五殿下受了小小的委屈,就把整个御史台全搭进去。
杨修身为御史台尚书,和属下同进退,自然是一个意思,他御史台尚书的位置还没坐热乎呢?打死都不乐意不明不白的夭折了。
楚元昭被迫修养的事还没闹出个名目呢?
帝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神速,开始发难清宁宫的属官。
先太子太傅朱靖受到的待遇还算温和,御医诊他年事过高,气虚血瘀,有中风之症的前兆,需回家好生注意休养。
朱靖含泪苦笑,出宫回家养病去了。
至于杨夙的名头,简直敷衍得不能再敷衍,杨夙一生无子,仅有一女,还是从族中过继而来,出嫁亦有十来年了,因其年少懵懂,杨夙宠爱,曾误嫁轻佻之人,后和离,改嫁到京城不远处的一户商户之家,姓高,日子过得也算和乐。
偏偏下面的府衙来报,据说杨夙其养女前夫的尸体在高商户家的水潭中被发现,仵作验为凶杀,经捕快查访,此案令有内情,似乎有京城大员参予其中。
杨夙优雅从容的微笑: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此案行事作风之粗、暴,之虎头蛇尾,除了锦衣卫,简直不作他想。
帝王挖了个坑,赏给杨夙跳,杨夙敢不跳吗?他必须跳,不仅要跳,还要满脸感恩戴德、幸甚至哉的往下跳。
区区两天的时间,帝王用快速而敏捷的行动力,扭转了自身的颓势,他向楚元昭施压,既然不能用柔软的手段感化儿子那颗冷硬如冰的心,那索性开门见山,软得不行,便用硬的好了。
帝王不慌不尽,看起来从容指顾,夷然自若,唯有曲指敲打桌面时,偶尔断了弦的节拍,暴露了帝王内心的不平静。
楚景敢说,在京城内,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的儿子,正因为了解,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的所谓强硬何其可笑!
在他心中,母亲享了几十年的荣华富贵,但几十年,几百年又如何,凡为人子,谁不希望,自己的生身之母长命百岁,永远安享尊荣。
要他放任自己的母亲受尽折磨苦痛的死去,他做不到,他做不到,他可以把母后远远的送出宫,也可以惩戒章家的人,包括章妃,令小五出气,这些都可以,他能给予的,他都会给,只要小五肯救治母亲。
楚元昭会吗?当然不会,所以,他就这样冷眼旁观,静静期待,聆听宫内的丧钟响起,和慈寿宫传过来隐隐悲感震天的嚎啕之声。
御史台弹劾章家的奏折,还是如期呈上,并递到了帝王眼皮子底下。
御史台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苏慕的几句话,下朝路上,苏慕遇到杨修,杨修冷哼一声,命驾车的车夫多打两鞭,赶得快些。
正德街上马象游龙,川流不息,杨修未能如愿避开苏慕,苏慕隔着车帘,笑吟吟的说:“杨修,你知道,杨夙为什么一直压着你,不肯让你去御史台吗?”
杨修懒得理他,假装没听见,苏慕自顾自继续说道:“因为你性鲁莽,不曾拥有渊思寂虑的品格?不,因为,大公无私,刚正不阿,你配不上这八个字,没有绝顶的智慧,亦没有铁骨铮铮,坚韧不拔的信念,反复无常,朝秦慕楚,竖子也。”
杨修被苏慕陡然骂了个狗血淋头,气急败坏,恼羞成怒,正要不管不顾的骂回去,掀开车帘,却不见苏家马车的影。
杨修强行暗压了火气,到了御史台,把这一通邪火和心腹之人提及,心腹之人大惊失色,低声道:“大人,弹劾章家之事,势在必行,什么样的主子,会喜欢权衡不定的属下,或许六部有可权衡的余地,但御史台没有,若是以清谏著称的御史大夫都不敢秉公直言,那御史台的存在,又有何意义?”
杨修瞪大了眼,心有余悸,召来御史台同仁,大义凛然的言语极易鼓舞人心。
故御史台的奏折,如约而上,先弹劾章家之种种罪名,再参章太妃葬仪规格超越品阶,以及章太妃之封号,母后皇太后为先帝册封,太妃虽为帝王生母,先帝时不过低位妃嫔,晋为太妃,今仙逝,晋为贵太妃,皇贵太妃皆可,却不可越数级追封为皇太后,若不循礼法,长日久往,国将不国,请陛下三思。
更有言语犀利者,把话砸到帝王脸上,因其诞下帝王,方母以子荣,晋其为太妃,享太后之实,章家也太恬不知耻了,享了外戚的荣耀尚不知足,竟欲谋划皇太后身后之福荣遗泽,陛下,顾念情分固然是好事,然,贪婪无厌,忿类无期,请陛下明见,提防小人要紧。
这话骂得是章家,但给了章太妃和章家脸面的文启帝,和指着鼻子骂帝王有什么区别?
楚景脸色铁青,神情冷酷如亘古难融的雪山顶上的寒冰,提笔批复,一道道旨意发下,明里暗里,有条不紊的忙碌着。
文启帝极擅心计,城府深沉,行事令人猝不及防,说得难听些,就是有点阴损,满朝文武该知道的,不该知道都知道,反正,小心点,老实办差就行,别太过分,值得庆幸的是,帝王没有寡恩薄义的作风,总结来说,不算太难伺候。
就在六部为御史台默哀中,平静的朝堂,忽然出现了一股极其强势,不受帝王所控的势力,出现得坦坦荡荡,行事亦是大大方方,毫不遮掩。
如此熟悉的作风,和帝王对着干的胆识,文武百官整齐的目光,望向了清宁宫。
作者有话要说:么么哒,小天使们,在家里宅着吗?快乐吗?开心吗?好想出去溜达两圈,不用走亲戚直的好轻松呐,这两天热衷打麻将,非常开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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