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元昭走后, 屋内静默了一瞬,杜澜笑了声,对林母道:“五殿下的性情, 与其母并不相像。”
林母亦是一笑,道:“子不肖似双亲者, 何其多哉。”
关于林府大姑娘的流言,在一夜间销声匿迹, 在无人提起,林府的门槛忽然热络开来, 车马簇簇,络绎不绝。
后宫, 长仪宫, 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 不过月余,冷冷清清,殿内的一景一致仍是原来的模样,一切却都不一样了, 满目萧索,颓败凋零。
四公主伏在牛贵妃的锦榻上失声痛苦,她已经知道错了,可是, 母妃呢?她的母妃?谁把她的母妃还给她?
不,她不甘心,不是她的错, 她堂堂公主之尊,问一个民女话怎么了?都是姓林的多事,楚元昭自恃身份高贵,不屑与她们这些庶子庶女来往,他怎么就不想想,她可是他的亲妹妹,身上流着一半一样的血!
四公主眸中的怨毒、阴森的几乎要滴出水来,狠狠攥紧的帕子,被生生扯坏,她要报复,她一定要报复,她不会让她的母妃枉死的。
看到四公主咬牙切齿,面目狰狞的模样,宫人悄悄离远了些,不敢近前,独才捧回药的沈思烟,满脸关切的走到四公主面前,又是捧四公主的手心为她擦拭血迹,上药,又是细声细气的劝了一通。
窗外,牛家的女儿,隔窗看到,瞧了瞧不远处沉沉的天色,微不可及的叹了口气。
*
太子大典在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各地藩王、地方大吏,要来京拜见太子,这些事虽由内阁总揽,但礼部仍是忙的不可开交,特别是鸿胪寺专司外吏朝觐,诸蕃入贡之事,更是忙得焦头烂额,一团乱麻,吏部抽调了诸多人过去,方缓了鸿胪寺的窘境。
在楚元昭隔三差五到大理寺打转后,大理寺终于迎来了它曾经了的寺卿,沈明义。
说来,沈明义此人的履历,颇有些情理不通之处,沈明义出自东山沈家,历代的名门,沈家的家主,更曾深受太、祖,元帝,孝烈皇后信赖重用,和东山江家不同,江家子弟多在朝,却专司户部之职,江家自大燕时到今朝,至少出了十几个户部尚书。
而沈家更是了得,足足出了八任首辅,仅我朝就有两位,沈家子弟的出众,可见一般。
沈明义科举晋身,一路平步青云,未至而立,便晋身三品大员,这样的履历,放在何时,都会令人侧目,但这也是令人费解之处,丁忧,至多三年足矣,沈明义却足足为其父守了六年,六年,人生有几个六年?
沈明义丁忧期满,吏部并内阁,就曾议过沈明义起复的官职,时任首辅的关首辅对沈明义评价颇高,赞沈明义大直若屈,贤良方正的肱骨之才。
吏部公文发到沈家,却被沈明义回绝了,这,内阁和吏部都懵了,难道是嫌官小,起复就是三品大员,三年考核,妥妥的晋身二品,他日入内阁,指日可待!这沈明义简直是不知好歹,恃才放旷,内阁和吏部都被落了面子。自此,对沈明义起复之事,就此搁置。
而沈明义,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师同窗纷纷相劝,沈明义就是不再提复职之事,安心作他的沈家家主,这一坐,就是十五年。
楚元昭催得急,吏部眼下也无人可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给沈明义发了公函,却不想,沈明义还真就来了!
这可真是,直看得京城一帮官员们分外眼红,暗骂姓沈的拿乔作态,这会子封太子了,愿意来京了,早年死活不肯起复的姿态呢合着待价而沽呢?好事全让你一个人占了。
沈明义四十有五,气宇轩昂,仪表堂堂,年轻时便有玉面郎君的美誉,只是碍于一张冷脸,无人敢打趣揶揄,这个外号,也就慢慢无人所知了。
如今岁数大了,五官依然是一如年轻时的俊美,在家里休养了十五年,冷冽摄人的气质也未改分毫,隔着一丈远,还是有能冻死人的效果。
楚元昭没有进入大理寺时,就察觉到了不同,前儿还是一团散沙的大理寺,今日气象大变,出出入入的主事小吏等,脚步飞快,忙而不乱。
楚元昭踏入正堂,三品蟒服的中年男子,躬身而拜,口中道:“卑职沈明义见过太子殿下。”
楚元昭微微一愣,这是第一次有人当面称呼他为太子殿下,他上一次听到太子的称呼那一年,他几岁,时间太久,记不清了,那个时候的太子殿下是他的兄长。
过往的岁月,似波光粼粼的水面,在楚元昭的脑中回荡,记忆裹挟着凛冽刺骨的寒风,无情而嘲弄的向他诠释时代的消逝。
楚元昭黑白分明的眼中,划过一抹沉重的悲戚与痛楚,微微探出欲要相扶的手,停顿在空中。
楚元昭的失神不过刹那,回过神来,他收回手,拢在袖中,轻声道:“沈大人不必多礼,您回来,我就安心了,章家的旧案,烦您早日了结,愿亡者安息。”
沈明义沉声道:“殿下言重了,此皆臣分内之责,何谈烦劳二字。”
楚元昭不再多言,转身离去,大理寺正殿的大小官吏集体念了声佛。
沈明义目光复杂,他望着楚元昭离开的方向,直到杏黄色的身影,消失不见。
沈明义的手段果然非凡,不过五日,章家的卷宗,便上达天听,即使早知水至清则无鱼的楚景,在见到章家恶贯满盈、罪证确凿、不容抵赖的卷宗时,亦是雷霆大怒,命三司会审,谕旨,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何况章家不过外戚之名,竟胆大包天至此,罪不容恕。
章家的案子,三司可以审,不过是个挂名的外戚,再者,章太妃已逝,章妃这个没死的也和死了的差不多。
但皇子谋反之案,三司就审不了,此等大罪,只能交由内阁议罪,宗室也只是有个求情的名头罢了。
但宗室哪还有人敢为皇子求情,应郡王是长辈,到五殿下面前求情,还没落到好,眼下楚元昭都升为太子了,宗室最是知情识趣,如何肯触这个霉头!
被楚元昭评价为掩人耳目的忠顺王,更是安分守已,也不知是宫内人多嘴杂,还是有些人的耳目实在太过厉害,楚元昭说忠顺王是掩人耳目的话,竟传得沸沸扬扬。
为这事,王全安巴巴在楚元昭殿外跪了整整一夜,楚元昭早起演练拳脚时,见他偌大年纪,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赌咒发誓的保证,那话不是他传出去的,他要是嘴不严,早就被这宫里的人撕得渣都不剩了。
楚元昭若无其事的摆了摆手,命他起来,王全安不敢起身。
楚元昭漫不经心的道:“想跪就跪着吧,我说出来的话,不怕人知道,纵世人尽知有何妨?是我说的不对,还是我的话触犯了律法?”
王全安这才起身,青天白日,楚元昭说话时,也没避着人,这般轻狂高傲的惊人之语,愣是没在京城掀起点风浪来,恨得王全安咬牙骂娘,咒那瞎眼丧尽天良的探子,专坑他家殿下。
*
楚元昭的太子之位,是怎么来的,内阁并满朝文武心知肚明,帝王之意,昭然若揭,以太子之尊,来换取天牢内俩儿子的生路。
但楚元昭的性情,百官更清楚,那就是五殿下哪怕不要太子之位,也不会放过流有章家血脉的皇子的,帝王之意,不过妄念而已。
这本是帝王家事,凡有点眼力见的臣子们都不该参和进去,但涉及到谋反,就另作他论了,譬如六部忙得热火朝天,御史台也没歇着,数不清的奏折,堆满了御书案,这些折子的中心主旨就一个,请帝王降四皇子、七皇子谋反之罪。
对此,楚景置若罔闻,在大臣们看来,帝王是和他们的太子殿下没谈妥,那怎么着,太子册封典礼,就在眼前了,难不成,帝王还要反悔不成,莫不是封了太子,还要再废掉,想到那种可能性,内阁一干人等,险些愁白了头发。
急性的大臣恨不得跑到帝王面前,拍着桌子大喊,陛下,陛下,您清醒点吧,不过是死两个儿子,都死那么多了,再死两个也没什么,您若是封了太子,再废太子,韩家焉能善罢甘休,就算韩家不追究,五殿下他会由着您废他吗?他可不是造反的那四个寻常皇子,您敢废他,他就敢和您翻脸。
到那时,他们这帮先帝旧臣,能落到什么好,部分大臣杞人忧天,忧心如焚。
事实上,这些只存在于大臣的想象中,楚元昭和楚景的关系,一如既往的冷淡和疏离。
楚元昭偶尔会去请安,帝王想见他,就见,命他处理一些朝务。
不想见就直接回绝,楚元昭优哉游哉的回清宁宫,两人并非外人认知的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紧张。
甚至有时,李福到殿内奉茶,见他二人同室而对,各自一案,埋首公文,总给李福一种错觉,两人不过是寻常天家父子,并没有掺杂怨憎情仇,那蚀骨之痛,切肤之仇的旧事,随着柳家灭亡,章太妃的死都一并过去了。
如今,章柳两家的皇子也死了一半,父子尽释前嫌,重叙天伦。
特别是在嘉安大公主回宫觐见帝王后,在帝王面前,为楚元昭说了许多好话,竭力开解帝王对楚元昭的心结。
但,所有人似乎都忘了一件事,那就是错误的根源,并不在楚元昭,又谈何原谅、化解呢?
藩王,外邦使节陆续来京,三日后,便是太子册封典礼。
典礼要在太和殿举办,册封之日先祭拜天地,太庙,社稷,及孝宣皇后,祭拜过后,在太和殿行册大典,楚元昭受封,受册,御杖前行三跪九叩礼,帝王再率大臣诣见太后,礼成。
待到次日帝王偕楚元昭受百官朝贺,同时帝王颁诏天下,立太子诏书,昭告天下,太子的册封典礼才算齐全。
世人皆知楚元昭不容易讨好,京城的大小官吏,如京城府尹,九城兵马司,锦衣卫,上下人等,都卯足了精神,鼓起劲,把各项事宜,办得妥妥帖帖,利利落落,坚决不让人挑出毛病来,一为尽职,二为示好。
百姓们也听说了,太子殿下是个苦命的人,被奸妃所害,流落民间十余年,在民间长大,最是知道百姓疾苦,刚回朝,就查抄了贪官一百多万两银子,虽然老百姓还没见着楚元昭办出啥实事,但这不妨碍百姓们对楚元昭的期望。
单单一条,在民间长大,就很让百姓们高兴了,颇有些亲切,街巷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很是热闹。
就在这个京城合乐的节骨眼,四皇子暴毙天牢,七皇子受惊过度,人已痴傻。
诏狱掌司颤声回话时,帝王龙颜大怒,一脚踹翻了御前书案,诏狱掌司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帝王一连斩了十余位相干人等,也未能熄灭其滔天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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