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刚落, 内侍便来传话道,林大人面圣毕,请林姑娘一并回府。
楚元昭见黛玉无意识的扭着帕子, 便问:“林大人授了何处的官?”
听见楚元昭开口问,黛玉眼睛刷得亮了。
内侍小心翼翼回道:“小的听李公公说, 林大人被晋为工部尚书,已在御前宣旨了。”
楚元昭“哦”了声, 打趣的望着黛玉,黛玉抿嘴一笑。
楚元昭挥了挥手, 内侍自去,一旁有清宁宫的宫人, 引黛玉到内室换妆, 待收拾完毕, 方出宫去了。
楚元昭回了书房,杨夙正在沉思,因其行动不便,拱手示礼, 方道:“殿下,臣年轻时,曾见过先林大人的风姿,这位小林大人其双亲皆不凡, 怕也不是寻常人物。”
楚元昭挑了挑眉,问:“林家老夫人年轻很出名吗?”
杨夙颔首笑道:“当年王家长女,与其父翻脸, 助其兄夺位之事,震惊士林,引来颇多非议,御史台很是闹了一场风波,时昭阳大长公主恰回京,将奏折们都驳了,时日久了,也无人再提了。”
楚元昭点了点头,杨夙白净的脸上,浮现一抹怀念道:“那是一个百花绽放的时代,世上的人,真正见识了女子的才华与能力,并不逊须眉。”
楚元昭深以为然,他从来不相信,什么女子生来低男子一等的鬼话,他所见过的女子,寥寥无几,却皆是出类拔萃之天姿。
“小林大人若要上位,必要投陛下所好,而投陛下之好,不外乎与百官见识迥别,林家的风骨,却也做不出谄媚的行径,不知这位小林大人如何说通了陛下?”
杨夙用笃定的语气道。
楚元昭摆了摆手,淡淡道:“我一早说过,林家与我并不相干,林家家主的官职我并不关心,但工部由林家接手,你认为我该去哪一部?”
杨夙皱眉:“户部是江家,吏部严尚书是位干臣,礼部无甚作为,刑部那位新晋尚书亦非等闲,倒是兵部?但方正此人,出身沙场,在军中威望极高,况即使殿下要去,陛下也未必会同意。”
楚元昭漫不经心道:“陛下一定会同意,礼部尚书上了致仕的折子,陛下留中不发,倘陛下无意我离开工部,就会借势下坡,准了礼部尚书的折子,方家承平已久,兵部也该换换人了,勋贵已成疥癣之疾,如鲠在喉。”
杨夙心中咯噔了一下,试探地问:“殿下要对勋贵下手?这是否太冲动了些?”
楚元昭声音冷冽,泛着丝丝寒意:“我有韩家为倚仗,还惧勋贵旧部?若我都不能铲除旧勋之族,还能指望谁?指望世间再出一个昭阳长公主吗?”
杨夙知楚元昭自有主意,不敢深劝,想了会子道:“沈容辞了锦衣卫并金吾卫的统领之位,由阮家长子接手,陛下允了,吏部议五城兵马司,由王家的王子腾接任。”
杨夙又道:“我看这事,倒不像忠顺的手笔。”
“忠顺,竖子尔,惯会弄些小人门面,贾府二房的大姑娘送到了太妃宫里,后被太妃赐给楚诺做女官,我回来后,王家即时收了手,彻底断了和忠顺的关系。”
楚元昭满脸讥讽。
竖子,杨夙眼角微微抽搐,也就是殿下这般性情,才会肆无忌惮的评价其长辈为竖子,说到底还是长辈呢,不过,想到这位长辈做下的糟心事,面上摆个恭顺模样,背地里小手段接二连三,也确实很不入流。
杨夙顿了顿,道:“殿下认为王子腾能用?”
楚元昭嗤笑,勾了勾嘴角:“见风使舵之人,还算机敏,用用也无妨,凡有手段有能力之人,何人不可用?我厌恶的是那些腹内藏奸,表面忠良的假道学之士。”
杨夙眉心拧起,劝道:“忠顺王爷手里有怀敏太子的旧部,不得不防。”
楚元昭微不可及的摇了摇头,钟声踏着余晖悠然传来,顺着窗棂的空隙,能看到太和殿琉璃瓦的重檐屋顶,衬着渐渐消失的落日,展现出岁月的庄重与威严。
“历朝历代,王位更迭,争权夺利,哪一朝哪一代都不能避免,数十年间,怀敏太子,德宗,隐帝,这座富丽堂皇的楼台凤池,不知掩盖了多少惊才绝艳之辈,怀敏太子多谋善断又如何?无论他留了多少后手,做了多少准备,史书上的帝王也不是他,他的路止于太子,败即是败,生前既已输,死后又何所惧?”
楚元昭的表情至始至终都是平淡的寡淡,说话时,声音甚至夹着意兴阑珊的索然,青年人的嗓音,听起来有未被打磨的圆润明亮。
但他说出的话,却让杨夙周遭泛起了一阵冷意,这样的话,本该是少年人的意气风发才会说出口的,但杨夙想,倘若眼前的五殿下称作轻狂,那这满世间怕是寻不到一位沉稳之人了。
杨夙的心中的那个疑问,压得他心头沉重无比,不吐不快,他与五殿下之间并没有外人揣测的亲近,五殿下除了对那位林大姑娘与众不同,对所有人包括他这个心腹幕僚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淡,所谓亲近,也不过多说几句话。
自然,杨夙也知道,倘换了任何人有五殿下的遭遇与身世,还整天傻乎乎的笑若春风,连他都得骂一句没心没肺。
但,今日杨夙太好奇了,促使他忍不住问:“殿下,您如此出众,天资纵横,臣有一问压在心中许久,请问殿下师从何人?能教殿下必是位才高八斗,博古通今、满腹经纶的盖世大儒罢!”话至最后,杨夙已是满脸倾佩之色。
楚元昭微怔,眸中一抹水光,犹如浸润的珠华转瞬即逝。
老师,能称为老师的有很多人,舅父帮他是为了亲戚情份,觉远大师是因为大楚江山和天下苍生,只有大师兄受人之托,对他并无要求。
钝钝的痛感,自心底传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心脏,令他喉间哽塞和悲呛,楚元昭微微仰头,他的话泛着低沉的沙哑,话语很轻,轻的低不可闻。
“他是很好的人,很好很好。”
楚元昭身上弥漫的难过与伤感,是如此明显,令杨夙不敢再问下去。
*
黛玉回到林府时,府内已闻了林海封工部尚书之事,林母贾敏不过一笑,命厨下设个小宴,作几道林海喜欢吃的菜,林府下人由管事们引着,个个喜气盈腮的前来贺喜,贾敏吩咐多加一个月月钱,下人们更高兴了,兴高采烈的散了。
阿翡性单纯,对吃食以外的事情并不关心,被嬷嬷教着,作揖恭喜父亲大人高升,林海摸了摸她的头,赏了个扇坠。
阿翡看了两眼,她对此眼力寻常,认不出优劣来,即使认得,她也不太关心这个,仰着小脸巴巴地央求道:“父亲,你赏我些银子吧,这些东西,出去买东西,再被人唬了去。”
林海又是气又是好笑,敲她一记,沉下脸问道:“可是月钱短了你的?还是谁敢克扣了主子的银子。”
林海冷脸时,自有一番威严,丫鬟婆子跪地,齐声辩解道:“老爷明见,绝无此事,小的们再不敢。”
林海何尝不知,不过是逗阿翡,挥了挥手,命她们散了,阿翡拉着林海的衣袖,嘀咕道:“她们哪敢扣我的银子,母亲还给我私房钱呐!”
在私房钱三个字上,咬得格外重些,阿翡鼓着小胖脸殷切的望着亲爹,唯恐他听不出言外之意来。
林海失笑,背起手,板着脸问:“你一个姑娘家,张口银子,闭口钱,成何体统。”
阿翡翻了个大白眼,更是半分大家闺秀的体统也没了,不绕关子了,毫不客气的问:“爹,你就说给不给吧?”
林海被她气的无语,训诫吧,亲娘不让他这个名义上的老子管,不训吧,这胖丫头着实不像个样子,瞪了她一会,拗不过她,赏了她一个荷包,阿翡见钱眼开,得了赏钱,立马把老子抛在脑后,气得林海吹鼻子瞪眼睛。
才打发了一个,又来了一个,林祁一本正经的给林海见了礼,又说了一通贺父亲高升,早日入阁的漂亮话。
这等虚伪的奉承言,林海倦怠听,不耐烦道:“想问什么,直接问?”
林祁嘿嘿一笑,林海咬牙,这两个冤孽,一个比一个不省心,再想到大儿子,人都不是他家的,愈发心塞,因升迁如愿的顺遂之喜,顿时熄了大半。
林祁神秘兮兮拉亲爹到书房,还挨了亲爹一句,鬼祟之态的呵斥,对于老爹的斥责,林祁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到了书房,急切的问:“父亲告诉我,您在殿前如何应对的?我左思右想,纵使父亲解了圣心的忧疑,平级入京,也称得上体面,父亲竟升了品,还掌工部。”
林海一笑,小儿子读书愚笨些,倒也明事理,性通透,不算傻,林海曲指点了点黄花梨木的桌面,林祁颇有眼力劲的赶忙倒水递茶,屁颠颠的为亲爹捶背敲腿。
林海惬意的呷了口茶,方指点儿子道:“圣心非臣子所揣摩,便有所猜,也当作愚,此为守拙,臣之道,臣有臣道,上有上德,夺嫡之事,古来有之,与臣何干,为臣者,恪守本分,便无所畏亦。”
林祁敲腿的手,不由一顿,怨念的看着亲爹,卖什么关子,充什么纯臣,说白话。
林海一口茶差点喷出来,瞪了眼林祁,搁下翡翠碧盅,慢条斯理的道:“外人所虑,无非不过是左右逢源,立场之争,审时度势并非寻常人的考量,陛下亦会考量。”
林祁张大了嘴,吃惊的说:“陛下已经拥有四海,执掌天下,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林如海轻叹一声,正色道:“皇子们不在了,可皇子也有子嗣,陛下是君王,却也是一位父亲,手心手背都是肉,无论亡者有何错,人死债消,陛下还是会希望他们的香火得以永存,五殿下虽未行册封礼,却已是日后的储君,无论是私心,还是公心,陛下都不会为难自已的儿子。”
林祁眯了眯眼,满脸不可置信:“爹,你是说你瞎猫碰上死耗子,赶巧了,天上掉下块陷饼,哐的砸你头上了!”
不待他说完,林海腾地给了他一脚,骂道:“混账玩意,胡说什么?”
林祁拍了拍身上的浮灰,自言自语道:“这也忒巧了,不对!”
林祁小眼睛迸发出一道亮光,他肯定的说:“爹,这只是你的猜测吧,你见了陛下才用了这套方案,如果陛下和你预料中不一样,你还会有其他的应对之计,对吧?”
还不算太笨,孺子可教,林海意味深长的看着林祁,但笑不语。
林祁碎碎念:老狐狸,老奸巨猾,动辄以圣人子弟自居,也不脸红。
林海慢悠悠来了一句,别在背后骂我,你老子我听见了,话还没落地,林祁一蹦 三丈远,脚下抹油一溜烟跑了。
林海笑骂一句,捡起历年工部事宜的旧案翻看起来。
*
四王八公日渐落寞,早不复先时荣光,如今林府这沾亲带故的亲眷陡然升了朝中一部尚书,少不得打发人到荣府贺喜,以表敬重之意。
荣府的门槛人来人往,门庭若市,倒有几分国公爷在世时的兴旺,荣府有些经年老了的下人,刹时抖了起来,说话趾高气昂,耀武扬威的,但凡这种人,杜澜若知晓了,立回了贾母,也无须相劝,贾母通通打发了出去,又传来下人们训斥了一番,再无人敢仗势蛮横。
倒是凤姐见府内井井有条,和她未曾嫁入荣府时的气象大不同,心中颇有几分倾佩,又有几分傲气,因先时在外,想着有机会定要一展手段才好,让下人们知道她这个二奶奶的厉害。
但冷眼相处了两个月,凤姐方觉心悸,这一府之务,少说每日也有几十桩子事,但她的这位继婆母,却每日赏花看戏,隔三差五还要交际赴宴,这偌大的荣府,竟一丝不乱,下人们各安其职,老实得紧,便有那等不省事的,自个继婆婆言笑宴宴,一派亲热,奴才还为博得主子赏识沾沾自喜呢,却不知,自个的一家老小被抄了个底掉。
此等手段,怎能不令人心悸?两三百人的府邸,轻描淡写,不过闲暇时,理一理罢了,既不用恩威并施的手段,也不用那等苛严之规,竟治理的下人们,心服口服。
凤姐忙压了心思,不敢再自恃原配嫡子媳的身份,摆大奶奶的款,跟在杜澜前后,愈发低眉顺眼,毕恭毕敬。
心腹平儿笑道:“奶奶总算想过来了,我看的干着急,又不知道怎么劝?”
凤姐横她一眼,笑道:“你当我傻,我以往总觉得自已是个厉害人,如今见了太太,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是何等浅薄。”
平儿附耳悄声道:“奶奶不必妄自菲薄,咱们太太,年轻时便是一等一的能干人,十个寻常男儿,也比不了她半根手指头。”
凤姐点了点她的额 道:“必是婶娘说的,我知道婶娘心疼我,怕我逞强,才巴巴叮嘱你。”
平儿抿嘴一笑,道:“我知道,什么都瞒不过奶奶。”
凤姐想了想,审视了一番平儿,见她容貌清俊,衬度了一番,方慢慢开口道:“你知道,我身边没个知己人,如今我正有孕。”
话没说完,平儿俏脸一白,忽地跪下了,凤姐见她如此,心下明白,愈发放心,佯怒喝道:“着什么急,又不是把你提成姨奶奶,还不起来。”
平儿眼圈红透,这才回过味来,拭泪道:“谢奶奶。”
凤姐儿拦了她,道:“先不忙谢,我且问你,你可有瞧得上,若没有,我就做主了,日后若不好了,再不兴找我出面的。”
平儿拭净泪,脸红红的,扭着帕子,迟疑了好一会子,期期艾艾的说:“但凭奶奶作主。”
一面竖着耳朵,听凤姐说人家,凤姐拈了个果脯,满口酸涩,忙拿茶压了,待缓过这腔子涩意,平儿早已面白如纸,心乱如麻,身子微颤。
凤姐见她如此,也不再瞒她,道:“大爷的奶妈子相中了你,你是知道的,大爷不在府里,张妈妈只管先大太太的旧院子,她的两个儿子,一个跟着大爷在外头,一个跟着二爷,就是张匀,你也是见过的。”
平儿羞得满脸通红,张匀她是认识的,模样寻常,胜在性情沉稳,二爷凡有要紧之事,只托他去办。
平儿心里眼里一万个愿意,再好不过的事,先时她们四个丫头,那几个见二爷长相风流,一个赛一个的不安分,独她离二爷远远的,如今呢,一个个都被打发的远远的。二爷不好吗?当然好,但那样的人,不是她们这样的丫鬟该肖想的,若碰上个心地良善的大奶奶,勉强有条活路,但做人家小老婆,底上好几层主子不说,连下人们都看不起,又有何趣?今日得此果,也不枉她竭心尽力的服侍了二奶奶一场。
想至此处,平儿跪下,咚咚叩了三个响头,颤声道:“多谢奶奶体谅。”
凤姐儿嗤地一声,命她起来,嗔道:“行了,知道你这丫头主意正,一门心思盼着嫁到外头做正头娘子,只是,话说在头里,你便是嫁了人,也要到我这当差的,我这离不得你。”
平儿忙道:“那是自然的,奶奶对我的大恩大德,奴才下辈子也不能忘。”
凤姐扑哧一笑,对她说:“行了,瞧你,又巴巴扯起奴才来,我和你说。”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外头回话婆子道:“薛家姨太太打发人来瞧二奶奶。”
凤姐心中纳罕,微微点头,平儿忙走出去,将人迎进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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