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山古刹,暗空无月,凉夜如水,夹岸的高树林影,轻微拂动,偶有鸟雀窸窸窣窣响动,不远处,灯火微明之所,传来悠扬的钟声。
黑衣人敲了敲马车,低声说:“我们到地方了,带主子下来。”
粗衣布衫的中年妇人,抱着约摸五六岁的男童,目光中满是依依不舍,叮嘱道:“护好主子的血脉。”
黑衣人接过男童,点了点头,跃起腾步,没入山林中,眨眼间已看不到踪迹。
留在原地的马车,稍待片刻后,打马飞舆,驶向相反的方向。
楚元昭依稀记得自己到了一座寺院之所,见到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和尚,老和尚似乎在念经,那经文听得人昏昏睡,不知何时自个睡着了。
楚元昭醒来时,已是晨光熹微,“咦”,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头上有点凉。
伸出小手一摸,光溜溜的,楚元昭傻眼了,回过神来,扁扁嘴,嚎啕大哭。
昨日的老和尚走进来,笑眯眯的说:“妙远,出来吃饭。”
楚元昭怒吼道:“我不,程叔呢?”
老和尚似乎叹了声,楚元昭睁着两颗黑葡萄的大眼睛,气乎乎的对愈走愈近的老和尚怒目而视。
老和尚笑了笑,竟自顾自打开房门出了屋子。
楚元昭听到噼里啪啦的响动,他知道门被锁上了,环顾四遭,屋内地下摆着两个旧菩团,洗得发白的被褥,楚元昭嫌弃的撇了撇嘴。
坐在菩提团上发呆,他知道,天变了,一切都变了,赵嬷嬷叮嘱他不能提起母后两个字,嬷嬷告诉他再也不会见到母后。
他知道,母后一定是死了,他不知道什么是死,但他知道,死就是像皇兄和三皇兄那样,他们死了,消失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而现在,母后也死了,他再也不会见到自己的母后了,楚元昭悲从心来,将小脑袋埋在膝上失声痛哭。
不知哭了几时,门竟悄无声息的开了,一个赢弱的小姑娘,俏生生的站在门口,只见那小姑娘约摸两岁,穿着精致的蝶花衣,年岁极小,却能看出容貌不俗来,说不出具体好看,只是楚元昭见了她便觉得面善,心中猛然生出一股亲近之意。
楚元昭胡乱抹了把泪,问她:“你也是被坏和尚关起来的吗?”
小姑娘不言语,羞涩的笑了笑,手中举着帕子,执拗的递过来。
楚元昭才走到跟前,本想抱起小姑娘,忽听一女子温柔的嗔怪:“玉儿,你又调皮了。”
小姑娘把帕子掷给楚元昭,咯噔咯噔的奔向来人,小声的说:“母亲,玉儿才没有调皮。”
稚嫩的女童嗓音宛若黄鹂,却又带着江南韵味独有的软糯,楚元昭倾耳去听,听到女子低声说了句话,似乎将女童交给了下人,女童不满的抗议了两声,步伐渐渐远去了。
楚元昭不知为何老气横秋的叹了口气,回过神来,一位容貌姣好的夫人含笑看着他,眼中透着说不出的怜惜。
见楚元昭愣愣的看着她,女子摸了摸楚元昭的头,牵起了楚元昭的手,待迈出门槛,楚元昭才发现,这是一座不太大的院落,墙角数枝寒梅冷隽,傲然绽放,梅花簇簇,极为好看。
女子牵着他左拐右拐,就到了一处暖室,亲手倒了盅热茶递予楚元昭,楚元昭低头嗅了嗅,只闻到浓烈的花香,氤氲的水汽令楚元昭有些失神,他恍惚记起,幼时在母后处,他似乎也见过这样香气四溢的花茶。
楚元昭抿了抿嘴,嬷嬷告诉他日后不能相信任何人,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
女子定定的看着他,徐徐上升的水雾缭绕中,楚元昭看到女子眸中泪光晶莹,映着窗棂铺洒的日光,竟让他的心中陡然一悸,心中的悸动,甚至催生着他有一股冲动逃离这间屋子,躲开眼前的女子,但楚元昭没有逃,他自椅上站了起来,面无表情的看着女子。
女子顿了顿,轻叹声,方开口道:“昭儿,你好好听着,今日的话,我只能说一次,你要牢牢记在心里。”
“你的母亲在你离宫之日,当晚于景泉宫自尽,赵妈妈引开追兵,马车坠落悬崖,生死不明,程护卫不会在你的面前出现,他必须隐藏踪迹,否则,你的小命就保不住了。”
楚元昭没有哭,当母后不在人世的消息,有人当面告诉他的时候,他表现了不符合年纪的沉稳,他张了张嘴,小手紧紧握成拳头,眼前混沌一片,他仍然用最大的力气控制自己,艰难的问:“我还能相信谁,连我的父亲大人,我也不能相信了吗?”
女子的美目中满是不忍,轻柔的话语,如在云端飘荡,盘旋入楚元昭的耳中心间。
“你也知道,他是大人,既是大人,自然不会在乎儿女情长之事,他不止是你一个人的父亲,更是许多人的父亲,如果你的父亲靠得住,你的母亲就不会处心积虑送你出宫了!”
楚元昭喉头哽咽了一下,女子的声音很轻,轻的必须聚精会神,仔细聆听。
“阿昭,忘记你的名字,忘记你的母亲,忘记你的出身和姓氏,从今以后,你姓王,乃是晋阳王家的远亲,双亲罹祸,恶仆不义,卷财私走,觉远大师生性慈悲,在桃花源畔见到你,孤身一人,被河水冲至江边,遂将你带回寒山寺。”
“好”,出乎意料的是楚元昭,很平静,平静的近乎诡异,他甚至效仿平日的僧侣那般,双手合十,向女子行了个礼,垂眸道:“妙远见过夫人。”
女子潸然泪下,匆匆还了个礼,忍着悲呛道:“我姓贾,出身荣国府,后嫁入江南林家,夫君是文启六年的探花,我年青时,曾为孝烈皇后殿前女官,你方才见过小女,她生来体弱,医者不能解其症,有道人说她与佛家有缘,日后叨扰小师父了。”
楚元昭合十为礼,轻声道:“林夫人,言重了。”
女子别过脸拭泪,环佩叮当,罗裳叠影,推门之际,头也不回的道:“你的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住你的命,此刻,你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待日后。”
女子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楚元昭心如明镜,低声道:“请林夫人放心,小僧明白。”
待林夫人走后,屋内院外归为寂静,楚元昭的沉稳再也端不住,放任自己哭了个撕心裂肺,昏天暗地,生生把自己哭得厥了过去。
楚元昭烧得迷迷糊糊,感觉到有女子轻柔的探他的额间,他抓着那只手腕,一声声的唤母后,有童声咿咿呀呀的嘟囔。
五日后,楚元昭身子恢复了,他换上了榻间摆放整齐的僧服,默默的坐起身,在窗前看心经。
清晨,有中年僧人前来对他道:“妙远,该去早课了。”
他放下手中的经书,随着僧人到了大殿,寺中人并不多,不过数位,以觉远大师为首,敲响大磬率领僧众们颂经,没有人对楚元昭的到来,表示疑惑,或者好奇,进殿之时,僧人们抬头看了一眼小和尚,低下头继续诵经。
觉远大师笑着对他点了点头,楚元昭似模似样的合手为礼,跪坐在末首。
楞严咒的经文繁琐冗杂,僧人们诵得认真而专注,余音绕梁,在抑扬顿挫的流经声中,楚元昭感觉到一种详和,这种详和由经文散发,佛家的真义回荡其中。
楚元昭木木的端跪,待早课毕,僧人起身用膳,觉远大师道:“妙远,你稍待。”
楚元昭走到觉远大师面前,欠身一礼,他不知道那位林夫人和眼前的觉远大师,能不能信任,但他知道,别无选择。
觉远大师笑意通透,清澈纯净的双眼,泛着看破俗尘的智慧,大师捻着拂珠慢慢道:“妙远,经文听得懂吗?”
楚元昭回道:“听不大懂,听得入神了,只觉得心静。”
觉远大师一笑,道:“那你的心真的静吗?”
楚元昭想了想,摇了摇头,道:“即便我心烦意乱,我也应该恪守本分。”
觉远大师一叹,眼中似有些出神,垂头片刻,方道:“我很久没有见过像你这般早慧的稚童了。”
楚元昭垂着头,看不清神色,觉远大师看了他一会,温声道:“众生皆苦,世间不易,妙远你和佛家无缘,又有缘,缘法只在你的一念之间,明悟,隐忍,不是长法,你要学会汲取安宁,你的心静了,才得心安,而心安唯有善。”
楚元昭躬身而礼,轻声道:“谨听大师教诲,弟子记下了。”
觉远大师笑了笑,阖上眼念诵经文,木石敲打瑞鱼磬的浑厚之声,震入心腑。
楚元昭伫在原地,听了一会,当他走出大殿之时,朝晖满地,丽日当空,回眸看佛中宝像庄严的佛祖塑像,金光万丈。
楚元昭复行一礼,他明白觉远大师的好意,玉楼金阁,他回不去了,怨恨愤慨毫无意义,不苟言笑的母后他见不到了,他现在是荒山野寺的小沙弥,孤苦伶仃的小沙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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