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五章豺狼

小说:豺狼当道 作者:胡马川穹
    初春时节,东南沿海莱州县境内名为沙河的小村庄已经有了绿意。清风一撩,土坡上就长满了青翠的艾草和荠菜。

    鸡犬相闻白炊环绕,村妇们悠闲地在塘边洗衣淘菜,一派白墙黛瓦好似鱼米之乡的江南之地。村尾一间屋子内悬挂了蓝色粗葛布蚊帐的架子床上,一个十八九岁的年青人正在安睡。却突然间坐了起来,一双黑眸陡然大张,半撑着身子惊惧地盯着正前方。

    正端了药碗进门的小姑娘被他的动作吓得不轻,见了此等形状更是心慌,忙扑过来为他顺气掐人中,嘴里也不住地念叨:“这到底是怎么了,祖母说过昨日就该醒过来的,怎么现在还糊里糊涂的?”

    顾衡几疑梦中,往大腿上狠掐了好几记才一把抹掉头上的冷汗。看着将将豆蔻年华的顾瑛活生生地站在面前,只觉一阵胸闷气短不敢置信。连咳了好几下才哑着嗓子问道:“今天几时了,我怎么呆在这里?”

    顾瑛见他说话条理清晰,不禁心头大喜。

    一边飞快地将被盖重新叠好,又将枕头拍松置于兄长的身后,一边回头嗔怪道:“你糊涂了,今天正好二月初二龙抬头。前几日你和西山精舍里的几个秀才一同去骑马比箭,结果却输了。听人说你一气喝下半瓮的老酒,杯子一甩就醉得连道都不能走。”

    她是个手脚及其麻利的人,站在边上就没有闲的时候,把温好的汤药端过来一口一口地喂服,“……送回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酒气,把祖母都气坏了。说不准你再去学堂瞎混,这一向就拘着你在家读书。还说西山精舍自从康先生走了之后,连带着风气也一年比一年差!”

    顾瑛自说自话了半天,忽地一抬头就见顾衡一双细长凤眸正痴痴地望过来。她一慌之下险些打破药碗,不自在地站起来讷讷问道:“哥哥怎么这副样子看我,好似认不得我一般,莫非是酒水还未醒?”

    顾衡躺在用皂角浆洗的干净褥子上,脸上缓缓绽开一道笑容,柔声道:“只是忽然觉得我家瑛姑长大了,看见哥哥吃酒醉了还知道熬汤送药。这样的好妹子天下独一无二千金不换,我到底是何德何能才修得这一场大缘分呢?”

    今年刚刚及笄的顾瑛听得这等混话不禁一呆,触动埋藏在心底深处的一桩秘事。但一抬头就看见顾衡清亮亮的眸子,连忙收敛心思告诫自己不能乱想。

    顾衡知道她性情向来稳重,不敢十分逗她。就装作睡乏了样子道:“我想起来到院子里走走,也不知道醉了多久,只觉身子都麻了。以后那些人若是再来邀我去顽耍,你千万要替我拦住。若是不行,就去请祖母出面训斥他们。”

    为怕春寒,顾瑛正在衣柜里帮他翻捡合适的衣裳,闻言呆呆地望过来。

    顾衡自小因为不为生母汪氏所喜,性子向来多疑敏感桀骜不恭。若是顺着他还好,若是逆着他的德行,肯定会给你弄出偌大的祸事来。这世上唯有沙河老宅的祖母张氏还管得了他,其余之人便是父母在眼前也是说翻脸就翻脸的。

    祖母曾经念叨过从前,说是汪氏向来信命。顾衡出生是正是七月十五,汪氏听前街的王神婆说这孩子和自己的命数有十二分的妨碍,加上恰巧遇到杂七杂八的一些不顺之事,就将由头怪罪到年纪幼小的顾衡身上。

    有一回过年时节一家人吃完晚饭正在闲聊,顾衡调皮打破了神柜旁供奉的一只八仙纹的赏瓶。汪氏勃然大怒,命下人将五岁的顾衡关在后院的柴房里反省,不准吃饭不准喝水,说定要给他一回狠狠的教训。

    谁知年节时事多,一忙起来就忘了这茬子事。

    顾衡的奶娘是个老实的乡下妇人,这孩子从一落地就吃她的奶水长大,感情自然比旁人深厚。她等了整整一晚上都不见人回转,又不敢上前去求汪氏,只得冒着风雪坐了二十几里地的马车,悄悄回沙河老宅子求张老太太出面。

    老太太一听这还得了,顾不得以往的心结亲自赶了一辆骡车就往大儿子家跑。

    结果一进门就看见顾朝山带着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在堂屋里吃烤肉,独独小孙子却不见踪影。老太太做惯农活手上有一把子好气力,一脚踹开后院柴房。就见丁点儿大的顾衡蜷成一小团挨在黑黝黝的墙角,早就冻得人事不省了。

    顾朝山见一向不待见自己的老娘亲自上门,喜得双手直搓搓。跟在后头一时还搞不清情由,陡然见了小儿子这幅模样就有些讪讪。他心里清楚,实在是汪氏这回做得太过。

    张老太太拉着脸子在宅子里住了三天,顾衡的汤药饭食都一一亲自过问。又见数九寒天里这孩子床上的褥子都只是薄薄一层,心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又急又气之下,就直截了当地问才清醒过来的顾衡,说愿不愿意跟祖母回沙河老宅子?

    顾衡虽然才五岁却不是傻子,当即就起身抱着几件换洗衣裳跟在后面。张老太太见他小小的个子,说话还是一团孩儿气,虽尽量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眼底里的那股子伤心劲却是遮掩不了的。

    出门时她实在忍不住朝汪氏啐了一口,说要不是我亲眼看见产婆从你屋子里将这孩子抱出来,根本就不敢相信这是你亲生的。你那两个大些的儿子穿皮穿绸,怎么轮到这最小的在大冬天里反而只是一层旧夹袄?

    汪氏自诩出身书香门第,实在不喜欢这位说话毫无礼数的乡下婆婆。

    就上前一步勉强笑着解释一番,说顾衡虽是最小的,但在家里数他最为调皮,每每新衣上身才不过三天就弄脏弄破了。加上他是火热体质又喜动弹,稍不注意就要发汗犯风寒。这回把他关在柴房里,不过是想让他好生净净饿败败火……

    张老太太是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暴烈性子,见她这个档口还要信口胡说,就把顾衡手里的小包裹拽出来掷在地上。统共三五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旧衣旧袄,应该是家里两个大孩子不要的衣物,也不知存放了多少年。毕竟老大顾循今年已经十三,老二顾徔今年十一。

    顾朝山一向不怎么管家里的事,见得此番情形也暗自心惊满面羞惭。

    结果还没等他想出好折子来,张老太太就请了族长过来亲断此事。她虽是识不得几个字的农妇,却站在老家祠堂当中大声诉求请托分家析产。短短数天之内,就将顾朝山和汪氏在莱州县费力经营的好名声败了个干干净净。

    说起来张老太太是顾朝山的亲娘,两个人闹到如此田地正是因为汪氏。

    当年张老太太做主给儿子聘了临村手帕交家的姑娘,已经准备过三书六礼了,顾朝山却改了主意请一位族叔出面,悄无声息地与莱州县一位掌税课的书吏汪世德之妹合了生辰八字。

    这生米煮成了熟饭,况且一个是衙门里的人一个是普通民众,汪氏这个儿媳不认也得认。

    张老太太气急也没法,总不能把亲生儿子一棒槌打死,就腆着脸提着厚礼亲自到临村道歉。结果人还没有走到地头,就听说那位手帕交家的姑娘羞愤之下跳了河。把人捞起来后早就没了气,两个一辈子交好的老姐妹也成了至死不再往来的仇家。

    张老太太一辈子要脸面,临老却被亲生儿子摆了一道。她气这当儿子的耳根子软不顶事,见利忘义不顾根本。更气汪氏这个儿媳不自重,勾搭人家已经在说亲的男人。因这个根结在,这对婆媳自然就不好相处,隔个几天就要闹上一回。

    等年岁大了老人家才慢慢想通了,自己和这儿子儿媳就不是一口锅里吃饭的人。收拾了一些随身的被褥衣服,独自搬回了沙河老宅子居住。

    这回看了小孙子的惨状,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手脚却瘦得跟细竹竿一样,顿时勾起了老太太的新仇旧恨。一口火气没地出索性把事情闹大,让汪氏和那个没良心的儿子大大丢一回脸。

    顾氏族长顾九叔对于双方的过由门清,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就起意当了和事老,不时往两边劝和。最后定下每月初五由顾朝山给老宅送十两银子的奉老银,幼子顾衡则交由老太太抚养,送老太太上山之后再回归本家。

    因为顾衡幼时很吃了些苦头,张老太太就起劲惯着这个小孙子。

    只要不把自个弄伤,上房揭瓦爬树摘果根本就不管,就纵得顾衡放开了性子天不怕地不怕。上了学堂之后,更是调皮捣蛋日日加罚。长大之后,和西山精舍那一群半酸秀才学古人今日品酒明日赏花,这样悠闲的日子就从来没有断过。

    所以听到顾衡陡然改了主意,还说日后不再和那些书生胡混,顾瑛心头比谁都高兴,赶紧过来服侍他把衣服披上。却没想到这人在院子里一步一步地挪,一声不吭不说,还把半个身子都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一时间顾瑛臊得脸跟块红布一样。

    她小时候喜欢极腻着这位哥哥,但是知道自己是顾家收养的弃婴之后就开始有意识地规避一些场合了。此回若不是家中人手不够,她又放心不下别人熬制的汤药,根本不会落到如此窘况。

    顾衡身上是有些无力,但也不至于要人搀扶才能走路。他实实在在地碰触着顾瑛温暖的胳膊,感受着这傻丫头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身边,他的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才定了下来,才回归到腔子里成了囫囵个。

    他看着浑身不自在的小姑娘终于善心大发,“我饿了,灶上有吃食吗?”

    顾瑛如遇大赦,忙一溜烟地跑开,“我早上蒸了荠菜馅的饺子,这就过去给你端来……”

    顾衡在后头哈哈大笑,见人走得不见踪影了,才眉眼低垂满含缱绻道:“怕什么,大不了以后我娶你就是!”这样一想后便觉心境疏阔万事圆满,随意躺在老槐树下的木梳背椅里慢慢地打算。

    眼前的一切,不知道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脑子里这团纷繁杂乱的记忆不知是真是假,但那种噬心之痛却再也不愿重来。

    顾衡忽地想起那日隔着黄杨木棺,顾瑛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欢喜”,顿时心痛如同刀绞。此生无他,唯独护着这女子一生平乐安康便足矣。便是化作凶狠豺狼,与那些丧尽天良的蛇蝎虎豹周旋一辈子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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