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事与我无关, 不要再打来了。”
说完这一句, 江慎便要挂断电话。
“阿慎。”
那边语气严肃,中气十足,“他病危了。”
江慎的手指,停留在红色的挂断上, 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他想再见你最后一面,如果你不见, 就再也见不到你爷爷了,永远也见不到。”
“阿慎,他可是你的亲爷爷啊。”
江慎沉默半晌,喉结上下攒动,一言未发, 最终, 还是挂断电话。
耳机里陡然安静。
没有声音。
他一把扯下耳机, 嘴唇紧紧得抿住,车内暗沉的阴影投在他棱角分明脸上,显得郁结压抑。
下高架后,车子一拐弯,吉普车驶入了屿琴湾。
世界愈发安静,细细瘦瘦的路灯晕染着橘黄色的光芒, 远处的大海浸泡在黑暗里,潮声缓缓,冰冷的海水蔓延过礁石,再缓缓褪去。
江慎攥紧方向盘, 攥了很久很久,直到指骨发白,青筋凸起。
最终,他拉开门下车,重重甩上车门。
他点了根烟,狠狠地抽着,走到掉了漆的蓝色栏杆旁边,望向初冬幽深冷酷的海面。
海水看上去那么静,那么冷。
他不禁想到春日看的那一次,春暖花开,海水湛蓝,生机勃勃,还有…
江慎眼神疏忽暗下,冷冷地望向海面,眉宇深锁。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得寒。
他抽了一支又一支,有着太多太多的烦心事。
他抽了大半宿的烟——直到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才转身离去。
昏昏沉沉刚在沙发上睡下,江慎又被电话吵醒,他看一眼屏幕上的大队长,反射性道:“总队,出事了?我立刻归队——”
“出什么事?!还出什么事哪?!”反恐和特警总队刘大队长四十好几,声音十分威严,冷道:“给你三天假,现在给我立刻回济市,去看你爷爷!!”
江慎坐了起来,撸把脸,彻底清醒了,语气有点凉,“这事都惊动您了?”
“怎么?有问题?”
刘大队斥责道:“小江,百善孝为先!知道吗?”
“你爷爷兢兢业业为人民服务这么多年,就最后这么一个心愿,想见你一面。无论你们有什么是是非非,你这就是不孝,你知道吗!!”
江慎不语,半晌 ,他低沉道:“这是我的私事。”
那边停了停,气势似乎被这句话压下去。
“江慎,我告诉你!很多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不去的话,你将来会后悔的,一定会后悔的!”
刘大队字字铿锵,重重捶打在他心上。
江慎掏烟的手,停住了。
他握着手机,一时没说话,脸色阴郁,浓眉紧蹙,可是不得不承认,“后悔”那两个字,狠狠刺痛他的心脏,那股躁郁厌烦再度蔓延,四散。
他会后悔吗?
会吗?
刘大队语气缓和下来,“时间不多了,你也很久没休假了吧?不用担心这个问题,队里还有人手;现在开车赶紧过去,或者买个高铁票,还赶得及。”
“再晚,可就真的来不及了啊。”
电话挂断,江慎双腿岔开,弓着背,坐在沙发上面色森凉地点了那只烟,他夹在指间,缓缓地吸了一口,仰头,吐出灰白色烟灰。然后他突然将烟蒂在墙上狠狠摁灭,拿起外套,大步往外面冲去。
**
江慎赶到济市人民医院的时候,天已大亮,他从出租车上下来,直朝住院部重症病房飞奔。
可是等他赶到的时候——一切还是晚了。
病房里空空如也,一个中年女人正打扫卫生,床铺全被拆卸下来,整个房间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腐朽,枯败,混杂着医院的消毒水,以及一股暮年之人身上特有点点腥味,就像一颗枝桠凋敝,满身疮痍的老树,带着一味辛酸。
江慎先前没等电梯,一路跑上来,他大口大口粗喘着气,被这股味道镇住了。
就在这一刹,他心底蓦地刺痛——非常突兀,无法控制得撕扯得痛。那刺痛随着风将这股腐朽的味道吹来,更加强烈,紧接着用力贯穿他全身。
——这一刻,比起生与死,曾经滔天的恨意似乎微不足道起来。
他心底发痛,想到病床上弥留之际的可怜老人,或许一直都在盼望着他,等待着他,想见他最后一面。
无论他们曾有什么芥蒂恨意。
他和父亲之间…
江慎握了握拳头,心底沉下,闭了闭眼睛。
这时,身后骤然有脚步声响起,江慎转过身。
一个中年男人,约摸五十岁上下,面孔和他有几分相像,气质冷峻,带有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威严,身材笔挺高大,穿着接近黑色的深藏青制服,里面是白色衬衣,肩章上银色橄榄枝,和一枚四角星花。
“二叔。”江慎低道。
“阿慎。”
江肃看着这个大哥仅剩下的儿子,神色间带着极度悲戚后的一种平静,“你来晚了,你爷爷已经走了。”
江慎静了几秒,沉默地颔首。
江肃紧紧盯着他,扬起浓黑眉毛,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斥责的话,但是他们从小不在一起生活,并不亲近。而且人已走了,又觉得没有意义。
良久,他从怀里掏出个东西,“这个你爷爷让我交给你的。”
“葬礼在后天早上八点,父亲朋友多,我还有事要处理,先行一步。”
留下最后一句,江肃大步离开了。
阿姨也打扫完卫生,冲他极尊敬地欠身。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江慎低下头,看着手里的东西。
那是一只很旧的笔记本,硬壳,深棕色,像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末特有的产物。里面纸张已经泛黄,扉页一行手写的字——
济市实验中学 田径一百米二等奖
江严。
是他爸爸。
他翻了翻,后面还夹着一张老照片,应该就是得奖的那一天,父子俩站在一起。
年少的江严身型非常瘦弱,和二叔江肃截然不同,即使刚刚得到了二等奖,也像一根长长的牙签,还带着几分病态。但是照片里,江严笑得非常开心,非常灿烂。
旁边的中年男人,也就是江慎的爷爷,手臂搭在少年的肩膀,严肃冷硬的脸上也有了很淡的笑意,以及细微的骄傲。
他们看上去就是一对正常的父子,爱着彼此。
很难想象,后面会演变成他儿时记忆里那样。
江慎望着这张照片,倚靠在冰冷的墙上,许久,许久,说不出话。
**
三天后。
“宋小姐,503您真的决定退租了吗?”电话里,房东是个中年女人,房子是她婆婆留下的,她有些遗憾地问。
“嗯,实在抱歉。”
“那押金…”女人倒也不意外,宋初亭红了嘛,那房子那么破,肯定住不下去了。
“按照合约您不用退给我的。”宋初亭签的是一年,压一付三。现在她才住了半年。
“好的好的,那您什么时候来收拾东西?”
宋初亭想了想,她看一眼窗外的天空,晚霞灿烂旖旎,“要不,就今天晚上吧?”
“好的,那您到时候把钥匙寄过来就行。”
宋初亭放下手机,开始收拾衣服,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决定搬走,越早收拾退掉,越轻松。她的踝骨基本上没大碍,只要撑着拐杖小心行走就好。
司机从医院里接上她,一路上有些堵,等抵达屿琴湾时,已经是华灯初上了。
“亭姐?”
宋初亭没叫上别人,就带了司机,小绵。
“亭姐?到啦。”小绵见她在发呆,再度提醒。
宋初亭还是没有说话,她额头抵在冰凉车窗,望着街巷,那里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吉普车,车身旧旧的,硬朗,野性。
她又抬头望望楼上,多年前军属分的老楼,黄色墙壁褪了色,斑斑驳驳,楼道口阴暗陈旧,停着废弃多年的二八自行车,墙壁上挂着一只只深绿色邮箱。
对面便是静谧湛蓝的大海。
这里很美,有种旧时光里的诗意和唯美,仿佛岁月凝滞在上个世纪末,古老而富有情调。
她很想在这里,和那个粗犷的,身上带着淡淡烟草味道的男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但是宋初亭知道,很多事情都无法强求。
“走吧,小绵。”
她想,从今天起,她真的应该放下了。
“亭姐,这里怎么一股酒味…”
走进楼道,小绵扶着她上到四楼,猛的用手捂住鼻子,担心道,“亭姐你闻到了没有啊?这里不会住有什么醉汉吧?我们要不要叫司机大哥上来啊?”
宋初亭微顿,吸了吸鼻子。
她也闻到了空气里那股酒味,不像平常楼下烧烤店啤酒的麦香,像是非常烈的白酒,充斥在空气里,浓烈,辛辣。
可是四楼往上,只住了她和…
宋初亭皱起眉,加快步伐走上五楼,那股酒味更浓,她心蓦地提起,察觉有什么不对,一拐弯,脚步突然顿住。
那间始终紧闭,从未打开过的501的门,此刻开了一道缝,里面没亮灯,黑漆漆的一团,什么都看不清。
熏人的酒意,就是从那扇门里飘散出来。
迷醉,灼烈。
小绵咳嗽了几声,愈发害怕,“亭姐,要不咱们还是叫司机一…”
“小绵,你先回去吧。”
宋初亭打断小绵,视线落在501门口,几秒后,她想到什么,垂下眸,浓密眼睫敛着无数情绪,也没再往前走,瞟一眼走廊窗外能看到的吉普车,低声道。
“啊?那你呢?!”
“我今天在这再住一夜,明天下午再收拾吧。”
“这,这…”
“你回去吧,这里没事的,估计就是邻居喝醉了,我直接进去锁门就好。”见小绵还犹豫,她拿过钥匙,径直走进503。
小绵仍不放心。
宋初亭打开钥匙开了门,稍有不耐烦,“快回去吧,就说我想多住一夜,李哥不会说你什么的。”
小绵见她真就进去了,还是觉得有些坏,但也没别的办法,哎了一声,只好下楼离开。
宋初亭听见小绵脚步声终于远去,楼下保姆车也跟着远去。她立刻出来,走到501的门口,将门轻轻拉开。
走廊上橘黄色灯光随之门缝撒了进去,影影绰绰,勾勒出一个高大结实的身影。
宋初亭吓了一跳,步伐停住。
她以为他一定睡着了,或者醉过去。
可是,没有。
男人斜斜地倚靠着墙,背脊微屈,一条长腿勾着,懒懒散散地望着窗外,他低垂着头,一手还握着酒瓶,硬茬茬的板寸,下颌上一圈胡渣,也不知是醉是醒,身上散发着落拓而颓/靡的气息,还有浓烈的酒意。
听见响动,他好半天才侧过脸,缓缓抬起眼皮,眼角赤红。
是少见的迷醉,沉湎,没有过去熟悉的清明。
在看清进来她的时,目光幽微地亮了一下。
宋初亭怔住。
——他真的醉了,七八分醉。
只是还在强撑。
宋初亭望着他。
他也静静看她。
不知为何,宋初亭从他迷醉幽暗的眼底,看出他似乎也迫切的想要她接近,再近,他想要,发了疯的想要,又在用稀薄的理智压抑。
但,到底醉了,不复平日那般隐藏内敛,感情愈发放肆,灼热。
凸起的喉结上下攒动。
眼眸晦暗,沾了点压抑许久的欲。
——想让她靠近,想做更多的事。
或许。
宋初亭往前走了一步,身体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不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也可以留下,她和他彼此间纠缠,疯狂,燃烧的回忆。
作者有话要说: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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