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趁热打铁。
次日一大早,宋初亭还没仔仔细细琢磨透其中细节,便被舅舅急匆匆叫醒,去银行签字,取钱,坐飞机,去医院。
所有安排一气呵成,顺利得不可思议,等宋初亭隐约察觉到哪里不太对劲时,那位从德国回来的老专家已经给她看过了。
“能治。”
这两个字就像是紧箍咒一样,她再无暇去考虑其他,住院,等待术前的各项药物治疗,激素刺激神经等等,让身体调整到最适合的状态。
那一段时间,宋初亭胖了许多,激素的副作用让她全身浮肿,身体萎靡,偶尔还会头晕恶心。
但是她并不害怕,相反还有点迫切,因为未来或许能看到光明。这两个字,对于一个看过世界又眼睁睁看着世界一点点消失的人来说,太过诱惑了。
没有希望,也便罢了。
一旦有希望,哪怕可能会有后遗症,会发胖,会变丑,她也不在乎。
……
**
时间一晃而过。
三个月后。
“颅脑损伤后有光感以上视力比无光感视力恢复好……开颅视神经减压是治疗视神经损伤失明最好的方法……大剂量激素刺激视神经……”
宋初亭脑海里回荡着医生的话,从病床前缓慢地起来,握紧盲杖,小心翼翼地走到病房连接的小阳台。
她并没有体会到电视剧里那种拆掉绷带,世界立刻重回光明的感觉。
她伤的不是可以更换的角膜,而是视神经,即使手术后,也有很长一段的恢复期,只能隐隐约约看到影子,然后慢慢清晰,再清晰,再清晰一点点。
这个过程,就好像她当时从有光感,到慢慢几乎无光感的过程,缓慢,冗长。但不同的是,这次她每一步都充满了希望。
这几日,宋初亭感觉比上个周好了许多,她眯了眯眼睛,从阳台望外看去,世界已经有了它本来面目,特别是右眼,只是左眼还是隐约,模糊。就好像高度近视没戴眼镜的样子。
但是她已经很知足了——
宋初亭双臂搭在栏杆上,望向外面。
能看见了。
真好啊。
她打心眼里感到喜悦。
彼时已是春天,下午,医院住院部的风景甚美,她位于二楼,楼下是一片生机勃勃的草坪,栽有几棵杨柳,柳树旁还有一个颇具古韵的小亭子。
宋初亭捧起下巴,贪恋,快乐,又充满惊喜地打量这个世界。
看了一会,她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她终于能看见这只手机的样子了,像是多年前的大哥大,没有屏幕,金属外壳,上面有很多按键。
她按下右边的一个键,冷漠的电子音道:“恭喜,祝早日康复。发件人:江慎。”
宋初亭几不可查地抿了抿唇。
这已经是她一个月前收到的回复,后来她又发过几条,想回去后请江叔叔吃一顿饭,却都没有收到回复。
她那次鼓起勇气拨出电话,也无人接。
算了。
宋初亭也知道江叔叔这人性子极冷漠,等她回琴市亲自见他就好啦。
不知怎的,光这么一想,喉咙就微微发紧,用手拨了拨头发,一颗心怦怦怦乱跳,无限的喜悦——
她可以“见”他!!!
真正的“见”他!!
这些日子,宋初亭还是会偶尔梦到他,但是知道是他,却看不清他。
他到底是什么样子了呢…
医生说再观察观察几天才能出院,要不然她现在真的很想,现在就飞回到琴市去。
她将手机塞回口袋,刚准备回病房时,眼风一扫,忽然瞥见亭子里有人。
宋初亭现在视力刚刚恢复,看什么都是新奇的,不免多看了几眼。
亭子里似乎有两人,不对,又像是一人,坐在轮椅上。
她心下疑惑,不由细细看去,这才看出其实是两人,一男一女,女人坐在那男人大腿,背对自己,两人像在热吻,身体近乎重叠,她才看错的。
她面色一红,怎么都没想到会看见这么火辣一幕,立刻收回目光,望向草坪。
却见那男人视线追过来,她有些尴尬,知道被误以为是在偷窥,回避更加不好,犹豫几秒,干脆抬眸,问心无愧看去。
男人也在看她。
宋初亭看不清那人的具体相貌,只见他皮肤白皙,穿着件白衬衣,身材高瘦,女人还在他腿上磨磨蹭蹭索吻,他却姿态散漫,颇有几分玩世不恭的意味。
宋初亭即使已成年,也看不下去,她握起盲杖回到病房,想想,又将窗帘拉上了。
真是的…
刚刚恢复视力…
就看到这种画面,不会受影响吧。
宋初亭坐在床边,将习惯性携带的盲杖靠在床边,有点无语。
“宋小妹,你看谁来啦?”
就在这个时候,病房门嘎吱一声打开,护工陈嫂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
宋初亭打量那人几秒,突然站了起来,试探道:“舅舅?”
“哎,初亭!!是我!你真的能看到啦?”
舅舅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宋初亭眼睛跟着那只手走,用力点头,“嗯!”
她再度望向舅舅。
舅舅和她想象中几乎一样,他和母亲很像,都带有二分之一的白俄血统,高鼻深目,应该是极帅的,只可惜中年发了福,只显得憨厚。
“初亭啊,医生说你再几天就可以出院啦?我这次专门过来接你的,帮你办出院手续,收拾收拾东西。”
“谢谢舅舅。”
这次事情后,宋初亭感觉和舅舅亲近不少,尤其是刚住院的时候,舅舅很耐心,也很细心。
“不用谢的。”
两人又聊了一会,“对啦,舅舅。”
宋初亭突然想到一事,顺便问道,“你是怎么约到那位从德国回来的专家的,我听隔壁病房的人说,他们排了好久好久,挂了好几个专家号,都约不到他。”
在她记忆里,她们那天下飞机,下午就给看了呀,非常容易。
舅舅愣了一下,说:“噢,噢…那个时候是过年嘛,病人少。”
“也是。”她歪了歪头。
“那行,初亭,我就过来看看你。你好好休息吧,我晚上再来看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点。”
“都行的,谢谢舅舅。”
舅舅离开后,宋初亭倚靠在床头,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又想不出什么问题,拿起手机把玩一会。
依旧没有收到他的回复,大病初愈,她没一会就感到疲倦,昏昏沉沉间,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的。
再起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她揉揉眼睛,随意地顺着玻璃往外看了一眼,心里一惊。
那个亭子里,隐约还有人,就像是刚才那人。
她揉揉眼睛,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花了,背脊蓦地渗出一层寒意,掀开被子,走到阳台上。
真的有人。
就是下午…坐轮椅那人。
宋初亭一时僵住,仔细看了眼,目光却再移不开。
傍晚,只余下一抹残阳,亭子外一盏细瘦的路灯,投下淡淡的橘黄的光。
那人衬衣外披了件黑色风衣,身型瘦削,没了白日放荡,竟有几分萧索寂寥。
不知怎的,宋初亭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
她又望了一会,对方突然伸出手,冲她招了招。
宋初亭一愣,指头点点自己,那人轮椅往前了一步,再次招手。
是在叫她。
她犹豫半刻,想转身回病房,但是余光瞥到他融在昏沉中的,坐着轮椅的孤寂身影,想到自己失明那段日子,竟有些不忍。
*
“先生,您找我?”
宋初亭拿着盲杖下楼,她走到亭子外,站定脚步,一手握紧手机,还有些警惕,“有…有什么事吗?”
男人握着轮椅,往前进几步,目光在盲杖时落了一秒,抬头望着她。
宋初亭愣了下。
她没想到这个人这么年轻。
看上去也就二十三、四岁,相貌俊美,一双清冷冷的丹凤眼正戏谑地瞧着她。
灯光刚刚好洒下,他浓密眼睫下一层阴影,微微偏头,美得古典又撩人。
宋初亭不由自主看呆了。
“好看么?”
他声音很低,又很轻柔,像是某种光滑丝织品,酥酥麻麻地抚摸过耳垂。
“对,对不起。”宋初亭脸一红,意识到自己看他太久了,微窘,她拿起盲杖,“我,我刚看得见,所以看什么,都会不由自主看一会。”
“哦?”他浅浅一笑,“所以今天下午,你也看了很久喽?”
“今天下午…”
宋初亭想到那两个交织的缠绵身影,脸愈发红了,她想解释其实她看不清什么的,可一抬眸,对上男人促狭漂亮的眼睛,说不出来。
“小妹妹,有些东西光看是没有用的。”轮椅又靠近,亭子比地面高出一块,他坐在轮椅上,视线比她高出一点来,微微倾身,笑得愈发暧昧轻佻,语气慢悠悠地,“还是需要实战才好。”
宋初亭不由大窘。
即使这男人生得很好看,也是个流氓。
她没再多言,立刻转过身去,加快脚步。
“等下。”
身后男人抬高声音,语气正经些许。
宋初亭下意识顿了下。
“我是尹肆,肆意的肆。小妹妹,你长得很漂亮,身材也不错,如果你有意向——”
离得有些远了,宋初亭只能隐约听见“小妹妹”“漂亮”轻浮的几个字,心头更加反感,等她又听到“身材”二字时,眉头皱得更紧,脚步更快。
后面的话,一个字也没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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