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萧涵仿佛一把刚开刃的剑, 锋利,凌厉,却生疏。

    每次出手时, 他都会有所犹疑,不久后渐渐变得熟练。对方都是死士, 他不杀,就会死在他们手里,这个残忍的道理,萧涵十分清楚。

    雷雨渐大, 血水被冲散, 湿润的泥土上染了一层猩红。

    黎秩撑着油纸伞站在门前静静观战, 右手紧握着长剑九斤, 漆黑的眼眸里清晰的倒映着屋檐上垂落的一串串晶莹的水珠,格外的清冽幽深。

    死士死了一批, 又来了一批。

    萧涵雪青的衣袍被溅上斑斑血迹,发丝凌乱,形容狼狈。

    他手里端着的剑慢了下来, 力气在一轮又一轮攻击下消耗殆尽。死士扎堆碾来, 他仍死守在门前——

    就好像小楼里有着他拼了命也要保护的人, 让死士们更加肯定小楼里面一定有人, 有着他们想要找到的人和东西, 因此赶来的人越来越多。

    黎秩明白萧涵的意思,他在拖延时间,但是他已经体力不支。

    见他已快到了极限, 黎秩不再等待,扬声道:“萧涵,可以了。”

    萧涵杀红了眼,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回身望向黎秩。雨水自他浓长的眼睫上滑落,挂在下眼睑,他面上有些迷茫。很快,他扬唇笑了起来。

    黎秩头一次见他笑得如此肆意。不似以往那样,总有几分收敛,这一场拼命似乎让他的心境开阔不少。

    大半个时辰,先前那一波人早死在显然剑下,对面也被他吓到了,他停下时,对面一时也不敢动。

    黎秩踏出门槛,“换我来吧。”

    萧涵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期待,又好像只是单纯的敛去眼上的雨珠。

    绘着完靡艳蔷薇的油纸伞落到污浊的水滩上,黎秩朝着萧涵走过去,边走,边慢慢地抽出了他的剑——曾名震江湖,击败正道第一的剑。

    九斤是为黎秩量身定做的,没有人比黎秩更适合它。

    长剑九斤出鞘,黎秩也走到了萧涵身边,眸光在他渗血的肩上稍稍停顿一瞬,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许是因为压抑着许多不满的情绪。

    “剑招不错,但机敏不足,光学不练,白白浪费了绝好的天赋。”黎秩剑指前方,面上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在后面看着,多学着点。”

    萧涵缓了口气,笑着点头。

    这是他们第一次并肩作战,同生共死——新奇又绝妙的体验。

    半个时辰后,被黎秩护在身后的萧涵身上已挂了彩,这些死士十分难缠,最后又来了第三波人,直接用上了箭阵,二人不得不进楼躲避。

    所幸,在小楼陈旧的大门被洞穿之前,外头突然一阵沸腾,随后彻底归于沉寂,扎成刺猬的大门被推开,身着玄衣肩披银甲的男人跪地一礼——

    “天罗副指挥隋长宁见过世子!”

    身后十数人,背着弓箭的,握剑的,纷纷随之在雨幕中跪下。

    直到这一刻,萧涵才敢真正放松下来,回头握住了黎秩的手。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劫后余生的心情过于激动,这时做出点什么都是他潜意识的行为。

    众所周知,天罗、地网,是摄政王手底下的两股暗势力。

    镇南王府一共派来了三拨人,百来人,并不全是王府的死士,最后大部分死在天罗的人箭矢下,黎秩早知萧涵不会没有后手,对此并无意外。

    让那位天罗的副指挥去清理外面的狼藉后,萧涵忙不迭回头道:“这是四哥的人,收到江月楼回来的消息时就已经出发了,只是现在才到。”

    其实萧涵没必要跟黎秩解释的,他又不是傻子,看得出来若是援兵早就到了的话,萧涵完全没有必要亲自出手,而且对方已经自表身份。他一回头,看见萧涵身上的血迹,眉头倏然一紧,将长剑归鞘,独自往楼上走去。

    萧涵突然有些不安。他新结交的朋友,刚与他并肩作战过,不会因为他少说了一些事就与他绝交的吧?

    但很快,黎秩从楼上下来,手里捧着一身干净的灰色衣物。

    “把湿衣换下,我给你上药。”

    萧涵愣了愣。

    凄风苦雨还在夜色中持续,隋长宁带着人处理外面的尸体,黎秩找到金创药,等萧涵换好衣服后,两人坐在烛火前,黎秩亲手给他上药。

    萧涵的伤多是外伤,后面有黎秩一直护着,他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却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有些苍白。彼时他正敞着上衣,露出血淋淋的右肩。

    “那夜在悬崖下伤的?”黎秩问。

    当时他自己也伤的不轻,没有留意萧涵到底伤的如何,第二天见到萧涵时似乎也没什么事,便没再在意,但现在看来,他这右肩伤得颇严重。

    擦拭着股股血水,黎秩没由来心生怒火,“这样还敢拿剑砍人?”

    “还好,就是看起来不大好,其实动作时没有不便。”萧涵背对着黎秩,袒露着一整片后背,肌肤白皙,却十分硬朗,不见半分柔弱。

    黎秩上药包扎的手法十分娴熟,最后将萧涵脱臼的左手吊在脖子上,萧涵发现这样他就必须光着膀子,耳尖微红地抗议道:“我这样要受凉的。”

    “你现在上楼睡觉,盖上被子就不凉了。”黎秩凉凉道。

    抗议无效,萧涵只得闭嘴,只是总觉得胸口凉飕飕的,不由自主紧绷起来,无意中让胸腹肌肉越发鼓胀,让本就偏小的衣服几乎起不到遮挡作用。

    黎秩也在刚才换了一身衣服,灰色的粗布衣裳有些宽大,湿漉漉的墨色长达垂落至后腰,他的面色透着病态的苍白——怎么看,都十分虚弱。

    萧涵想起前夜黎秩为了救他受的伤,脱口而出道:“你还没有上药吧?自己上药总归不方便,我帮你。”

    黎秩已经尽量隐忍不让人看出来自己身上的伤势了,闻言身形一顿,故作轻蔑地斜了萧涵一眼。

    “你那胳膊不还吊着吗。”

    不等萧涵再说些什么,黎秩已经转身,快步朝楼上走去,边走边道:“现在安全了,天色已经不早了,你受了伤,也早些上楼歇着吧。”

    萧涵看着他清瘦的背影隐没在昏暗的楼道,再看看桌上,少了一瓶金创药,他猜测黎秩大概是又躲起来偷偷舔伤口,心底不免有些担忧。

    这时,隋长宁上了二楼。

    萧涵唯有收回心神。

    后续之事,黎秩并不清楚,他回房后咬着布团给自己换药包扎,伤口经过雨淋后有些发炎,掺着血的脓水往外冒,尤其是膝盖和手肘处,让他很不好受,一宿都没有睡好,翌日醒来脸色更加难看,只得冷着脸掩饰。

    下楼时,萧涵正跟人在门前说话,昨夜赶来的天罗副指挥隋长宁早已离开了,只留下了三两人照顾萧涵,余下的人都已赶去护送小侯爷。

    黎秩走路的姿态有些僵,因为他膝盖上裹了多层纱布,他等萧涵与那人说完话,才慢慢挪过去。

    萧涵换了一身合身的衣服,胳膊也放了下来,他朝黎秩招手,指向门外道:“马车备好了,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为好。”

    肆虐一夜的风雨早已停下,外面却未留下半点昨夜厮杀的痕迹。

    昨夜堆积在门前的尸体不知被天罗的人清理到了何处去,门槛上的血迹被抹去,就连湿润的泥土也被翻了一遍,这里看上去就跟他们来时没有两样,就好像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是黎秩也不免有些错愕。

    黎秩没有什么东西要收拾,随萧涵上了马车,不知要去何处,也没有多问,他眼下头脑昏沉,一靠在车厢上,一路颠簸过来竟也很快睡着。

    萧涵昨夜体力透支,没有休息多久,自己也有些困,给黎秩披了件披风后,也裹紧外袍开始补觉。

    马车驶了两个时辰,到了最近的城镇,萧涵被饿醒了,他准备下马车吃点东西时,回头却见黎秩还没醒,萧涵顶着被打的可能喊了两声。

    但黎秩睡得很熟,头埋在车厢一角,让人看不清他的脸。

    萧涵犹豫着伸手摇了摇黎秩。

    谁知这一碰,黎秩就哆嗦着抱住双臂往边上倾倒,萧涵手忙脚乱去扶,黎秩便朝他怀中倒了下去。

    萧涵有些受宠若惊,但见到黎秩惨白的侧脸时什么心思都没了——

    黎秩脸上满是冷汗,他双眼紧闭着,唇瓣开合发出几声呓语,浑身上下不住的发抖,似乎很难受。

    “冷?”萧涵听了一阵,察觉到不妥,当即伸手摸向黎秩额头,入手湿润一片,掌心下忽冷忽热,冷是冰块一般的冰凉,热时又十分烫手。

    萧涵这一碰,黎秩整个人都蜷缩起来,小小一团可怜地躲在他怀里,似乎是因为萧涵身上十分温暖,让他感到舒适,便下意识往他怀里钻。

    萧涵这才发现,可靠又厉害的江湖第一剑,昨夜一人一剑护他周全,不让刀林箭雨伤他分毫的魔教教主,也有如此虚弱、无助的那一面。

    仔细向来,黎秩对他真的很好。

    萧涵猜测他应该是昨夜受凉,染了风寒烧昏头了,可他这体温实在奇怪,跟在九华山上时一样。

    萧涵想摇醒黎秩,问问他身上可带了上回的药,可黎秩烧的头脑昏沉,一直没有回应,他只能用马车上的毯子裹紧黎秩,小心地抱住他——现在黎秩病弱,也该轮到他来保护黎秩了。

    但这样下去不行,萧涵想扒开黎秩的衣服找到他的药,又怕药不对症,他想了下,朝马车外急道:“在最近的客栈停下,马上让人去请大夫!”

    黎秩感觉很不好,他像是在蒸笼里和冰窟里来回,时冷时热,这样的煎熬不知过去了多久,一阵暖流流入体内,让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当他的意识终于恢复,一睁开眼,干净的房顶横梁结构映入眼帘,身上的不适已经淡了许多。

    看来这一次他也顺利的熬过来了。黎秩心生庆幸,正暗暗松了口气,一个人头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你醒了。”娃娃脸的少年冲他笑得格外可爱,看模样,他的年纪应当很小,最多不会超过十七、八岁。

    黎秩怔了一下,这不是他认识的人,这也是个陌生的地方,不像客栈,应是江南寻常人家的小院,十分简洁,不过他昏过去前,不是在萧涵身边吗?萧涵人呢?等等……他的剑,长剑九斤不在手边,短剑七寸也不在……

    黎秩心生戒备,“你是谁?”

    少年道:“我叫燕八,是世子让我来照顾你的。”

    黎秩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半信半疑地问:“你家世子呢?”

    名为燕八的少年下床倒了杯水回来,送到黎秩嘴边。

    黎秩浑身无力,仍强撑着扶着床头坐了起来,接过水自己喝。

    燕八并不介意,坐回床沿,笑眯眯道:“世子出去了。世子说你得了风寒,请遍镇上的大夫都说脉象紊乱无从下药,三天里送了八回信催我赶来,结果我刚刚赶到,你这病就不药而愈了,我就说世子是在瞎担心。”

    温水滑过干燥的嗓子,黎秩顿时舒适不少,听到燕八态度与燕七那样的恭敬与盲从截然不同,黎秩也拿不准要不要从他名字猜测他到底在萧涵身边是什么人了。他垂眸思索了下,嗓音还是很沙哑地问:“我睡了三天?”

    燕八点点头,接过空了的水杯道:“是啊,世子说你怎么喊都喊不醒,偏偏镇上那些庸医又看不出来你到底得了什么病,他都快急死了。”

    黎秩暗暗摸了一下手肘的伤,这几日必然常有人给他换药,他身上的包扎是新的,也已经感觉到布条下的肌肤已然结痂,不日就会痊愈。

    没想到他这一睡就是三天,想到这三天足以发生很多意外,黎秩有些着急,事关伏月教的事他还没有完全清楚,他想尽快见到萧涵。

    “他何时会回来?”

    燕八撇嘴,“不知道呢,今晚前肯定会回来的吧。”

    黎秩点点头,能见到人就好。从燕八刚才的话听来,他似乎真的来迟了,正好没赶上自己脉象紊乱的那段时间。黎秩想着,又皱了皱眉头。

    燕八没再说话,却也不走,坐在床沿直勾勾看着黎秩,炽热的目光一寸寸打量着黎秩的脸,像要将他就地解剖了似的,眼里发出古怪的光。

    若不是因为他是萧涵的人,黎秩都想将他的眼珠子挖下来。不过因为他跟燕七很不一样,黎秩开始怀疑,这个叫燕八的小孩是不是在骗他,他可能不是萧涵的人,他又觉得不太可能,难道萧涵趁他昏睡时把他卖了吗?

    燕八明显看出黎秩微妙的变化,却没有半点收敛,反而更加直接地盯着黎秩的脸,“我听说你的脸是假的,你也帮世子易容过,内行人都看不出什么破绽,确实比我的易容术还厉害,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

    黎秩迟疑道:“易容术?”

    燕八用力点头,“你可以教我吗?”

    他的眼神十分真诚。黎秩意外之余,又觉得此人有点怪,毫不犹豫道:“不能。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我的独门技艺,绝不会传授外人。”

    燕八当即垮下脸,晃了晃双腿,忽然换上一张甜甜的笑脸看着黎秩,两个小酒窝在脸颊凹陷下去,“既然如此,那我们现在就不是外人了。”

    黎秩面露疑惑。

    燕八自作主张道:“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黎秩拧紧的眉头僵住。

    “哥。”燕八喊得十分爽快,一脸讨好地抓住了黎秩的手,笑眯眯地道:“你虽然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我一见你,就觉得你胜似我亲哥!”

    黎秩愣了愣,火燎似的快速收回手,“你说什么?”

    燕八理直气壮地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哥,现在我就是你的内人了,所以,你可以把你的易容术传授给我了!”

    黎秩嘴角抽搐,“就为了易容术?”

    燕八坚定道:“学海无涯,我不允许这世上还有我参不透的技艺!”

    黎秩面露狐疑,不知是否是错觉,燕八这份不着调竟是似曾相识。

    燕八笑道:“你现在不教我没关系,早晚有一天你会被我的真诚感动,承认我是你的内人,传授我你的独门易容术,这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怕不是个傻子?

    黎秩不想再跟他说话,正要赶人,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什么内人,什么近水楼台?”

    一身绛紫华袍的萧涵走了进来,身后尾随着一名玄衣青年,二人俱是风尘仆仆。他们才从外面匆匆赶了回来,正好听见燕八这句话。

    萧涵似怨似愠瞪了燕八一眼,快步走向床边,看到黎秩已然醒来,面色甚是苍白,他不禁笑了起来,语调同时放轻数倍,可称得上入骨温柔。

    “枝枝,你终于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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