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 渝州群山深处。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晃晃悠悠到了伏月山下的关卡。
马车前挂着一盏琉璃宫灯,灯下缀着一只古朴的六角铜铃,叮铃铃的空灵铃声传到很远之外, 幽蓝的光芒透出几分诡异气息,竟是无人赶马。
更怪的是, 伏月教弟子们习以为常,并未检查直接放行。
只因他们认出车前挂着的灯,乃是教中高层所用的鬼灯。
渝州,又有别名酆都, 传说中, 酆都乃是十八层地狱。
而坐落在渝州深山的伏月教, 既然作为江湖人口中的魔教, 自然也要与众不同,那就入乡随俗好了。
于是就造成了如今伏月教在江湖上别具一格的邪魅风格。
不管是山巅之上那座宛如血染的红色大殿, 漫山遍野的红叶枫林,与教中多数人看去阴森诡异的着装与对外阴阳怪气的性情……其实这都是对外的,就这样, 还真的吓跑了不少人。
而这般做派, 也搞得魔教之名远扬, 大家都说这地方怪里怪气出魔头, 那你们就是魔头了, 加上伏月山的人还真的越来越贴近魔教的做派。
二十多年前,第七代伏月教教主果然干出了祸乱江湖的事。
当年的六大门派是武林泰斗,联合起来清剿过一回魔教, 第七代教主伏诛,伏月教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直到第八代教主,黎秩他爹接任后,伏月教才残存下来,休养生息。
故而后来多年,伏月教仍有些缩手缩尾,也对六大门派十分痛恨。
如今的六大门派仍然是武林泰斗,却已不复当年,六大门派的新人青黄不接,自陆玄英之后已有两任武林盟主并非出自六大门派了,六大门派在武林正道中的威严一日不复一日,而伏月教这些年蛰伏,早已是兵强马壮。
这让将伏月教视为宿敌的六大门派很是忌惮,还有最气人的,是伏月教这几年在江湖大肆敛财,越发做大,开赌场开妓院开当铺,手续齐全,干的都是正当生意,连官府都没话说。
然而这一次,伏月教还是不负众望地让六大门派抓住了尾巴。
全江湖都在热议伏月教教主何时才会出面,也在疑惑六大门派何时攻上魔教总坛,又有几分胜算。
这时,千里之外的魔教总坛伏月山,一如既往的安静。
仿佛压根没把六大门派放在眼里。
众所周知,深山之中的伏月山是魔教、魔窟,白天还有人出没,晚上只有鬼——那盏荧蓝的鬼灯成了枫叶林中唯一的光,正幽幽飘向山巅。
伏月教第九代教主,黎秩正闲适地靠在车厢中闭目养神,脚边蜷缩成一团打盹的是左护法,坐了三日船,他还晕船,铁打的身体也撑不住。
所幸马儿认得路线,不用驱使也能自己朝山巅的建筑群而去。
伏月山上的月亮很大,很圆,明亮,皎洁如镜,可洒在这一片血红的山头上,就显得有些诡异了。
黎秩下马车看到这一幕,却是无比的熟悉与安心。
山上无事,教众夜间鲜少出没。
其实是早睡早起,身体才能健康头发才能乌黑浓密啊!
黎秩没有惊动任何人,将左护法搬回房间里,让他自己休息后,便独自朝着那座红色的大殿走去。
三重大门敞开,两排火把映得门前空地亮如白昼,几面红幡被山风扬起,深黑的符文烙在猩红的布料上,大殿匾额上三字幽幽亮着血光。
往生殿。
威严诡谲的大殿前,一身素净青衣的黎秩显得格外渺小与格格不入。
黎秩好几个月没回来,再看到这大殿,嘴角也是一抽。
前八代教主的品味真是让人无法苟同,一代比一代更喜欢搞这些玄乎的东西,专门用来吓人。
因在门前停顿了片刻,黎秩听到了里头的吵闹声。
山巅内院范围至这座大殿都已是禁地,普通弟子进不来,此时夜深,只有几位高层会在里面争执。
黎秩站在门前听了片刻,果不其然,听到了“六大门派”“讨伐圣教”之类的词眼,有人要先下手为强,有人要等教主归来,双方争执不下。
黎秩眉梢一挑,默默转身离开,殿里亦未有人发觉他回来过。
黎秩在山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一圈,进了内院,在人工湖边一株枯树下坐下。他未急着回房,也没有去见任何人,只是想坐下来静静地想一想。
这个被他视为家的地方,出了内贼,内贼会是谁?
黎秩知道,内贼不止一个,其中一人他心里就有数。
而另外一人……至少还有一个人,是与圆通有联系的。
萧涵问过他,教中那么多人,为何不告诉他圆通以镇南王府的名义来过伏月山拜会?一次也罢,三次,圆通来过三次,都没有人告知他。
而此事,更是连左护法都不知。
左护法是黎秩留在教中的耳目,左护法最听他的话,永远不会背叛他,但左护法心思单纯,也容易被人利用。他这次果然是被蒙蔽了视线,而在这伏月山上,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骗到左护法,唯有那么几个人。
黎秩有些不敢想,因为那几个人都是抚育他长大的前辈。
就在黎秩走神之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在边上路过,见到他时身形一顿,利落地跑了过来,在黎秩面前抱拳,“教主,我就知道您回来了!”
黎秩一抬眼,便看见一张灿烂的笑脸,眉眼与左护法有着几分相似的少女,亮晶晶的眼里满是喜色。
“我见到我哥回来了,就知道教主您肯定也回来了。”
见到少女真心的笑容,黎秩眼底多了几分柔和,“银朱。”
如今的伏月教,在教主之下,有三位堂主掌事,与左右护法平级,但握的却是实权,二堂主管财务、三堂主管内务人事、大堂主管外交和他们不管的,而左右护法只听教主调遣,负责教主的安全与协助教主处理事务。
黎秩身为教主,什么都能管。余下一些长老级人物,不说也罢,目前多半是退休了,在教中蹭饭吃。
三位堂主下面还有七位香主,但留在伏月山的只有五位,眼前的少女银朱,就是那五位香主之一。
银朱是左护法付白的妹妹,只比左护法小三岁,同是三堂主在山下带回来的,只有左护法成了三堂主的徒弟,银朱则拜师烟波谷,乃是如今烟波谷的主人江湖有名的江南怪医白沐的小师妹,自然,银朱也擅长医毒。
银朱也算是黎秩看着长大,因伏月教曾与玄月宫交好,她于蛊毒也有涉猎。她年纪虽小,今年才一十七,本事却不小,故而任香主之位。
银朱笑着点头,“教主,您回来了怎么不告诉大家?”
黎秩随口说道:“有些累,想静一静。你哥呢?”
银朱撇嘴,“睡了,我看他晕船的毛病还是没好,吃了药歇一会儿就好了,现在右护法在照顾他呢。”
黎秩眸光一顿,忽然问:“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教中可安好?”银朱是左护法的妹妹,可她脑袋比左护法灵光。黎秩想,蒙蔽左护法的眼睛不难,可蒙蔽银朱的视线却不容易。黎秩又问:“最近可有什么人上过山?”
银朱回忆了下,恭恭敬敬地说:“属下前些日子被派往江南,半月前才回来,教中一切都好。只不过我离开前大堂主便不在,如今也不在。”
竟然正好被调离了?黎秩心下失望,听到后话,眉头倏然一紧,“大堂主?我前段时间在山下见过她,如今江湖不太平,她还未回来吗?”
大堂主,正是不久前见过的红叶。
银朱犹疑了下,摇头道:“确实至今还未归来过。不过三堂主说,红叶姑姑老家来了人,要去办一下私事,自一月起,她就不在山上了。”
一月起就不在,那蒙蔽左护法与银朱的就不可能是红叶了。
银朱欲言又止,看着黎秩苍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开口,“教主,听闻您前段时间在黄沙帮受了伤,这一路舟车劳顿,身体可有不适?”
黎秩心不在焉道:“无事。”
“那您体内的……”银朱顿了下,意有所指问:“可还好?”
黎秩闻言也正视起这个话题,说道:“没事,一切安好。”
银朱还是不大放心,请求道:“让属下给您看看吧?”
黎秩思索了下,还是伸出了手。
银朱轻按着黎秩手腕诊脉,神情凝重,最后肃容道:“教主,您旧病未愈,又添新伤,身体元气损耗太大,这段时间不宜再动武,天色不早了,您的房间我也收拾好了,过会儿我将药煎好送来,您喝过便早些休息。”
黎秩早知如此。让她诊脉不过是为了安大家的心,过后肯定还有人会问的。听到这话他也不意外,只随意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银朱急着煎药,匆忙点头便离开,可走出好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叮嘱黎秩,“早些回房啊。”
黎秩摆摆手,让她快去煎药。
银朱风风火火地跑走了,表情格外的严肃,板着脸如临大敌,看样子不是要去煎药,而是要上战场。
黎秩却并不回房,他坐在树下,低头望着湖中倒映的明月。
不过多时,一阵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黎秩没动,他听出来是谁了。
那脚步声的主人并未作掩饰,直直到了黎秩背后,将一件厚厚的玄色披风轻轻搭到黎秩肩上,黎秩眼眸一转,身后便传来一声无奈的长叹。
“不是说要回房的吗。”
黎秩回头望去。
面色苍白的高瘦男人已慢慢走到他身边,一同坐下。
他与黎秩一样,穿着件素净的苍青长衫,身形修长如竹,身上有着几分冷冽的药味。他笑问:“怎么,太久未见王庸,教主不认得了?”
“三堂主。”
黎秩微眯起双眼盯着他的脸,他的易容术就是此人教的。
然而至今,他仍未见过此人的真面目,但他也确是他的老师。适才在大殿,也正是他与另一人争执。
眼下身为大堂主的红叶不在,教中便只剩两位能拿主意的堂主。
听王庸的话,他应该已经在这站了许久,也听到了银朱的话。
王庸眼底含笑,“教主这阵子在外头,可是遇上什么难事?”
黎秩收回目光,神色恹恹道:“三堂主是说黄沙帮的事?”
在黄沙帮这阴沟里翻了船,他真的不想对此事多作解释。
“看来教主今夜心情不佳。”王庸轻按黎秩肩头,带着几分安慰的意味,“听红叶和阿九说,教主在外头认识了新朋友,是平阳王府的世子?”
黎秩脸色又白了几分,有些羞脑地冷下脸,“他们又告诉你了?”
“教主的事,我们自是最上心的。”王庸又道:“也罢,教主既然回来了,日后便在山上休养吧。”
黎秩心里有些不舒服,这么理直气壮的语气,暗地打听他在外面交友,还直接安排了他之后的生活……他先发制人地问:“刚才在吵什么?”
“教主都听到了?”王庸先是意外,而后摇了摇头,道:“是关于六大门派牵头讨伐我圣教一事。不过我与二堂主向来不和,也就吵起来了。”
黎秩迟疑了下,“那……”
王庸未等到后话,便没有当回事,又问:“不知道那位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听闻教主很护着他。”
黎秩也想起了萧涵,又觉得自己一点自由都没有,自然不想说,便只道:“没有,不算什么朋友。”
王庸见黎秩心情更差了,脸上有几分不解,却没有追问。他知道再问,黎秩会生气的,王庸比谁都了解黎秩。他看着黎秩又清减了的脸颊,“教主这么晚回来,晚饭吃了没?”
不说也罢,黎秩一听也觉有些饿了,却皱起眉头没有回答。
王庸留意到他的小动作,起身道:“那属下去厨房给教主下碗面。”不等黎秩说话,他便自顾自走了。
黎秩张了张口,到底没叫住人。他自小是三位堂主与九叔看着长大的,哪怕长大了,这些人也是拿他当小孩。还有与他一同长大的左护法付白与银朱,知道他身体不好后,则是将他当做易碎的瓷器一般,小心翼翼。
虽然家里很好,黎秩还是觉得在外面更痛快,更自由。
可肚子实在饿的很,黎秩憋着口气,到底是起身跟了上去。
外院分明有大厨房,王庸却往黎秩院里的小厨房去了。
黎秩也不得不跟着回了住处,却执拗地不肯回房,就站在厨房里,看着王庸挽起衣袖,露出有力的小臂揉面,切菜。王庸动作娴熟,是这些年练出来的,很早之前他根本就不会做饭。
黎秩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王庸的样子。他是新来的三堂主,因大堂主提拔直接任堂主之位,原先在教中没有这号人,故而大家都不大喜欢他这个外人。而黎秩那时是新来的小教主,他对所有人都很排斥,除了红叶和阿九。
可阿九不是伏月教的人,他只是他爹的义弟,不住在山上。
因大堂主红叶事务繁忙,这个新上任的三堂主,便是来照顾他的。
为了小教主,王庸亲自下厨房煮面,虽然并不好吃,但他每天到黎秩的小厨房报到的诚心,与他每次揉面的笨拙动作还是让黎秩慢慢放下心防。谁又能想到如今在伏月教站稳脚跟的三堂主,为小教主还学会了厨艺?
但是一直未能见到王庸的真容,哪怕他对黎秩再好,黎秩对他始终保持着几分疏离。他最信任阿九与红叶,但王庸就是红叶带进魔教的,黎秩便去问过阿九,这个常年戴着人|皮面具的怪叔叔到底为什么对他这么好?
阿九向来有些不正经,竟笑着同他说,那老王啊,以前住在你家隔壁,喜欢你娘喜欢到发疯,也许是爱屋及乌跑上山来照顾你,也许……
阿九说着没了后话。
黎秩便追问他,结果得到一个让他无语凝噎的答案——
他说,黎秩也许是老王的私生子。
然后阿九被黎秩扛剑追了一座山,后来又被红叶训了一顿。
浓郁的香辣味在厨房里飘了出来,黎秩吸了吸鼻子,回了神。
王庸正埋头调肉酱,“教主在想什么?夜深了,你一会儿还要喝药,便少吃些,少放点辣,可好?”
黎秩想起他在山上每次用饭都要被控制的量和味道,心下就很不是滋味,有些别扭地背过身出门。
“随便。”
王庸看着他的背影,只摇头笑笑,并未计较他故作的冷淡。
黎秩走到厨房门前时,脚步停了下来,微微偏头问了一句话,“如果有人要害我,你们会怎么样?”
王庸下面的动作一停,面色渐渐认真起来,“自然是杀了他。”
黎秩又问,“那若是自己人呢?”
王庸脸上温和亲近的笑容顿时全无,望向黎秩时,一双眼里透出几分寒意,他一字一顿道:“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敢伤教主,我必杀他。”
黎秩心头一顿,先移开了视线,垂眸望向王庸手里的面,“多下点面……王叔,我饿了,要多吃一点。”
“……好。”
王庸并未错过黎秩对他称呼的改变,他眼里溢出带着欣慰与宠溺的点点笑意,便抓了一把面下锅。
却只有小小的一把,看得黎秩眼睛都发红了,“再多下一点!”
才一碗面,怎么吃得饱?
作者有话要说:叛逆期的枝枝_(:зゝ∠)_
新人物上线,也是很重要的角色,世子会下线一段时间,更啦!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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