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涵跟阿九前去凌波苑的一路上, 心情极为复杂,他回想着黎秩方才与他说的那些绝情的话时的脸色神态,又想到黎秩曾经给过他的好。
到门前时, 萧涵停下脚步。
阿九回头问他:“干什么?”
萧涵终于寻回了几分理智,“他刚才不是好好的吗?”
阿九啧了一声, 心道人也不傻,关心则乱是有一些,可到底还是聪明的,说不定还怕自己要害他, 便瞥了眼房间, “你自己不会去看啊。”
若是假的, 他贸然闯进黎秩房间, 是会被黎秩斥骂的,可若是真的……萧涵眉心一紧, 抬腿踏进门槛。
房门是开敞着的,萧涵方才进去,一道浓重的血腥气涌向鼻尖, 他察觉不对, 目光自床边青砖上的大片血迹往上, 很快找到床上昏迷的人。
“枝枝!”
萧涵面色大变, 奔到床边, 碰到黎秩的手时,察觉到他手背的温度极低,时而又涌上突兀的热潮。
黎秩面色惨白, 双目紧闭,嘴角还挂着一缕血丝,正蜷缩在床上,浑身发抖,可额上又涌出一层层汗水,叫人分不清他此刻是冷还是热。
这与萧涵印象中黎秩数次生病或受伤时怪异的症状一致。
萧涵顿时有些无措,朝门外急道:“九叔!枝枝吐血了!”
后面跟进来的阿九也见到了地上那摊血水,当即推开萧涵,握起黎秩的手腕,三根手指搭了上去。
萧涵问:“这是怎么回事?”
看到黎秩惨白的脸色,萧涵早已顾不得自己方才那点伤怀。
“他的身体一直都这么差吗?忽冷忽热,脉象还如此奇怪?”
这个问题萧涵早就想问了,三年前起,他就发现黎秩的身体很奇怪,一旦风寒或是受伤,便会引发一种奇怪的症状。奈何黎秩先前不说,他也不方便问,只想日后便会知晓,可看黎秩的意思,他似乎根本就不打算说。
过了许久,阿九才慢慢放下黎秩的手,拉过毯子盖在他身上。
萧涵愈发迷茫,“九叔既然叫我来,不是要告诉我枝枝的病情吗?”
“我找你前给他服了药,上回在池州时,你问过我给他喂的那种,他好好睡上一觉就没事了。”阿九说着起身,颇有些将位置让给萧涵的意思,“如你所见,小姜身患怪病,每次发作,体内火毒便会灼心,浑身发热。”
萧涵看向黎秩羽扇般浓长的眼睫上挂着的一层白霜。
“他现在却很冷。”
“这是因为他的功法。”阿九道:“因为这怪病,小姜只能修炼寒冰系功法,这样才能保持体内平衡,护住心脉。否则,火毒很容易要了他的命,可也只能压制,到底不能根治。”
“而且以毒攻毒并非易事,他因此落□□寒的毛病,如今便跟火毒一块发作。”阿九拿衣袖抹去黎秩额角的冷汗,“你看,就是这样。”
萧涵恍然大悟,又很不解,“那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阿九白了他一眼,“病还是要治的,因为这怪病消耗太大,他的身体早已开始衰败,若这世间能有让人起死回生之药,我定会为他去寻。”
萧涵面露讶异,“这么严重?”
“是。小姜这些年已经把该吃的药都吃了,接下来还能活多久,就听天由命了,所以我刚才叫你来时说的话也没错。他现在吃的药,也只能缓解身上的痛苦,暂时压制火毒,体寒却是缓不了,他现在便是冷大过热。”
萧涵有些心疼地看着黎秩,“那为何要让他练这门功夫?”
“这是没办法的事,也是他自己的意思。火毒灼心之痛当时根本没有药物缓解,只能靠这门功夫,虽然明知会有损伤。”阿九无奈道:“而且他自己也说,他不想当一个废人。”
碍于阿九在场,萧涵便只坐在床沿,轻握住黎秩的手。
冰火两重天的折磨下,黎秩的脸色如死人一般,气息微弱,萧涵见他如此痛苦,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真的不能帮他吗?”
阿九扯了扯嘴角,“我的内力于他无用,缓解不了他的体寒,从前还能让寒气与火毒互相抵消,以毒攻毒,现在是毒上加毒,没办法了……”
阿九话未说完,忽然面露惊色——他见萧涵点了黎秩身上几处穴道,握住黎秩的手将内力推进他体内。他离得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热气正在一点点的,慢慢消融黎秩身上那层冰冷气息,眼睫上白霜亦缓缓散去。
黎秩的脸色肉眼可见的红润了几分,似因寒毒消减,体内火毒也被药物压制下去,他本来紧紧蹙起的眉头也随之舒展了几分,睡颜安详许多。
而萧涵神情专注,正将内力不断汇入黎秩体内。
阿九眼里已是了然,笑叹道:“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浑厚的内力,看来下过不少功夫。也正巧了,你这像是阳系功法,正好克制寒毒。”
萧涵分神解释,“我原先见过他病发,有一回实在担心,便试着用内力为他驱散的寒气,歪打正着,似乎让他好了许多,这便又试了一次。”
阿九听完后竟冷了脸,“这是碰巧,事先服了药压制体内火毒,否则你就这样贸贸然出手,恐怕要助那火毒将小姜的五脏六腑全都烧掉!”
萧涵意识到这点也有些后怕。
可转瞬,阿九又说:“不过怎么说,这个巧合也太美妙了。若没有那火毒,只余体寒之症,你练了这身功夫,与小姜这简直是天作之合。”
萧涵心下暗喜,也没说这功夫是黎秩教的。他吃力地换了一手,将内力慢慢推到黎秩身上,才抽了空回话,“那他的怪病,又该怎么根治?”
“不是说了吗,若有能起死回生的好药,兴许还有一线生机。”阿九抄着手臂倚在床柱,姿态随意地问:“哎,世子,你爹到底是亲王,都说皇家药库里最多稀罕药材,你有没有听说过,什么药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萧涵闻言不禁失笑,“九叔,你说的怕是神仙赐予的灵丹妙药,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等神药?”
“可我听说,你皇爷爷惠帝在晚年时为求长生建了一座天道观,请了无数方士,收集了无数珍稀药材,如此大费周章,消耗国力,难道真的一点收获都没有?你家可是得了皇权的象征千机阁,不应该不知道这事吧?”
萧涵笑意顿消,眼底略过几分异色,望向双目紧闭奄奄一息的黎秩,嗓音微微低沉,“九叔,若真的有这种药,我不会藏着不给枝枝用的。”
阿九笑得有些意味深长,“我也不过是随口一说,你不必如此认真。我不会真的为难你,逼你回去问小皇帝要他内廷药库里的那些宝贝。”
萧涵低垂眼眸,没有回答。
阿九便也安静地守在一边,
萧涵始终有些疑惑,遂先打破趁机,“九叔要一直这么看着吗?我还以为,九叔会在这种时候找我,而不是找其他人,是因对我信任不浅。”
阿九闻言笑眯了眼,“你对自己还挺自信。”他想了想,又说:“我找你,倒不是因为我信你,而是因为,我与老王、老温他们不一样。”
萧涵问:“这是何意?”
阿九摸着下巴,“他们喜欢打着为小姜好的名义,管着他,不让他去做很多事情。而我呢,不喜欢约束小姜,他能活下来也不容易,他想做什么是自己的自由,我从来不会阻拦,甚至还会帮他的忙,只要他自己开心。”
萧涵很是诧异,“您觉得小姜与我在一起,会很开心?”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阿九理所当然地反问。
萧涵不语,他怎么没这种感觉。
阿九嫌弃地斜了他一眼,“我看着他长大,老王老温,哪怕红姐,他们都比不上我对小姜的了解,他开不开心,我还能看不出来?因为这怪病,他平日就喜欢克制自己,无论做什么事,他不希望自己给人带来麻烦。”
黎秩已逐渐安稳,萧涵便撤去内力,轻轻将他的手放到毯子下面,听到阿九这话,他略略沉吟了下。
“如你方才所言,人的一生很长,总会免不得说上一些谎言。”阿九也不怕萧涵知道他先前的偷听,坦然地道:“而小姜也正是如此。他的一生并不很长,二十一年,有一半是在痛苦中渡过。打败武林盟主陆玄英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这一生或许不会再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而与你在一起时,是他平生最放松、最开心的时刻。”
萧涵一脸意外。
“我是亲眼看着他长大的,不想让他这一生留下什么遗憾。”阿九的声音变得低落,“他有亲人,有朋友,也有对手,却还未尝过情爱的滋味。”
萧涵错愕地问,“我可以吗?”
阿九笑道:“这得看你自己啊。”
萧涵沉思须臾,抬起头,脸上满是真诚,“谢谢您对我的信任。”
阿九嗤了一声,意有所指地说:“我不是把小姜交给你的意思,只是想说他既然对你有好感,那就先玩玩,若你不适合,到时再踹掉便是,何苦压抑自己?自然,若你自己觉得小姜太麻烦了,那你可以现在就退出。”
萧涵神情有过一瞬呆滞。
阿九思索了下,琢磨道:“我可以再找别人,玄月宫的二小姐,花间派的姑娘们也可以,与小姜交好的,还有一位相貌很不错的白琼少主。”
“他们也算得上交好?”萧涵不服,“枝枝分明不想理他们!”
阿九轻哼一声,“你懂什么,他们自小就结识,向来便是那样相处,要么不见面,见面了也说不到几句好话,可也是诚心诚意跟小姜好的。”
萧涵很想反驳自己与黎秩也是自小相识,话到嘴边,却又忍下了,他眼底略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我知道了。”
阿九歪头,“什么?”
萧涵垂眸看着黎秩,“小姜要睡了,我会守着他,九叔刚才上山想必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若是今夜还有什么事,我会第一时间找你。”
“你要赶我走?”阿九惊了。
萧涵食指贴着唇嘘了一声,谴责地看着他,“小点声。”
阿九定定看了他片刻,也是气笑了,用力拂袖道:“也罢,今夜便让你守夜,我就在隔壁房间休息,你若对小姜乱来,不用叫,我都会过来。”
萧涵只礼貌地说:“九叔慢走。”
阿九望着他冷冷一哼,看了看黎秩,边转身边感慨,“可怜我家小姜,生得这么好看,命却这般苦。”
见萧涵没有反应,阿九又重重叹息一声,哀婉道:“彩云易散琉璃翠,我家小姜也会如此吗?”
等阿九走远后,萧涵才转头望了一眼,眉宇间隐约有几分沉重。
阿九才关上房门,伸着懒腰要去隔壁房间时,余光瞥见庭院中立着一道人影,他浑身一僵,缓慢地回过身来,正对上一双幽冷的眼睛。
阿九苦着脸,慢慢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对面的王庸面色依旧很冷。那样的眼神似乎在告诉阿九,他跟萧涵说的那些话,他都已经听见了。
“王哥。”阿九笑容灿烂,故作乖巧,脆生生地叫道。
王庸沉沉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凌波苑外走去。看懂他的意思,阿九瘪了瘪嘴,哭丧着脸跟了出去。
二人没离开太远,在院门前那片空旷的平地停了下来。
“方才为何哄骗那小子?”王庸的声音里显然有着几分不悦,他斥道:“小姜已经答应我会疏远他,你这样,是将世子与小姜硬扯到一起!”
阿九低头听训,看去似乎很乖。
他本来也就只比黎秩大三岁,也还年轻得很。
王庸思及此处,有些无力,“阿九,我知道你做事总有自己的理由。先前小姜要搬出去住,是你说这是他愿望,满足他可以让他开心,我们这才答应你。可现在呢?你明知道萧涵是什么人,他是萧家人,你知道这意味这什么,他怎么可以跟小姜在一起?”
阿九小声反驳,“哥,只要小姜不动心,那不就没事吗?”
王庸压着的火气一下爆发,斥道:“你觉得小姜能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吗?还是觉得你可以控制小姜?”
阿九缩了缩脖子,又看了看四周,似乎在暗示什么。
乌云蔽月,天地昏暗,空旷的平地四周除了他们一人也无。
王庸按了按额角,忍着气说:“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阿九眨了眨眼睛,低声解释道:“我前些时候去过烟波谷,白沐说,他跟人打听到,惠帝当年为了长生收集的内廷药库里有一株无相莲。”
王庸听到某个名字,面色霎时间沉了下来,“那是何物?”
“奇药。”阿九很是慎重,上前一步,凑近王庸耳边说:“白沐在他师祖的笔记里发现,此物原本生在西北雪原,是惠帝耗费不少精力派人带回来的,价值万金。白沐他师祖曾有耳闻,这无相莲,是一味奇药,可解百毒,延年益寿,油尽灯枯者用之有奇效。”
王庸本是怒极,听完后眼里亮起了几分喜色,“你是说?”
“现在的内廷药库谁在管?是摄政王和小皇帝,谁又能求到这株无相莲?”阿九想都不用想,便笃定道:“萧涵可以,只要他愿意!”
王庸有些犹豫,“世子确实很得皇帝和摄政王信任,只是……”
话未说尽,阿九已经猜到什么意思了。阿九眸光闪烁,也有些几分心虚,“可是为了小姜,但凡有一丝生机,我们不也得去试试吗?”
“可是,四个月后,若小姜身上的东西还在,那他就不必……”
“哥,你也知道,那都是活了上百年的老东西了,能熬过这一劫,可下一个十年呢,往坏里想,或是连五年、三年都撑不下去。”阿九道:“一切都是未知的,但我们总要做点什么的,一来,若萧涵是真心的,小姜便可活,二来,小姜跟他待着也挺开心的。”
王庸原先还在挣扎,听到最后,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到底还是不愿意错过这一线生机,深思熟虑后,最终,冷幽幽的目光落到阿九身上。
“那你劝着点小姜,让他先别与人太过疏远。”王庸咬咬牙,昧着良心说:“利用旁人的感情是不好,但我们,只能对不起世子这一回了。”
阿九被他说得是浑身不自在,心想反正只要王庸答应就好,他跟萧涵明里暗里的引导过,想必萧涵自己应该会去查,阿九便又说起其他事。
“温敬亭那事,你怎么看?”
王庸皱着眉道:“不简单。”
阿九眨巴眼睛,清澈眼底充满了好奇,“那你跟我说说。”
王庸斜睨着他,面上有些许故作的怒气,眼里却是百般无奈。
夜色深沉,烛泪落满了烛台。
萧涵轻轻握着黎秩的手,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熟睡的容颜,这样苍白脆弱,毫无锐气的黎秩,确实很少见,而他,也许活不了多久……萧涵心下不适,阿九的话忽然适时在耳边响起。
他皇爷爷为求长生之药而收集的药库,内廷药库的奇药……
萧涵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个药库的存在,当年收集这个药库,惠帝是为求长生,可谓是劳民伤财,耗费了不少国力,也是他年老昏聩的证明。
如今,这个药库被握在庄亲王手里。也便是他四堂哥,摄政王。
向皇帝或是摄政王求药,并不难,可问题是,萧涵这回要的是那个药库里的药,这便有些难度。
萧涵没什么把握,他很快将这个药库抛在脑后,想起阿九的另一句话,天道观、方士、长生药……
“长生药……”
萧涵双眼忽然亮起了光芒,握着黎秩双手的手倏然一紧,让睡梦中的黎秩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
萧涵这才留意到,忙松了力道,“是我不好,睡吧,没事了。”
在萧涵的温声安抚下,黎秩紧皱着的眉头一点点松开。
萧涵也松了口气,他倾身而下,轻吻落在黎秩右眼上。
“安心睡吧,会好起来的。”
生怕吵醒人似的,萧涵很快退开,但望着黎秩的眼神很是坚定。虽然黎秩不肯跟他在一起,他也不可能就放任不管,这个人他一定要得到。
在那之前,黎秩必须活。不说其他,黎秩还是他的恩人。
萧涵心想,药库里的东西他拿不到,但他皇爷爷传下来的千机阁中还供奉着一粒丹药,名为金还丹。
据闻,是当年最接近成功的长生药,可惜最后对他皇爷爷无用,其实于身体无害,只是他皇爷爷已经服了太多类似的丹药,体内丹毒淤积,早已无力回天。此药是些延年益寿的药材练成,连他爹平阳王也说过,这是救命的药,不到危急时刻,不能乱用。
可现在,是千机阁的少主人要拿药,怎么会拿不到?
萧涵决定,马上派人回去取药。
作者有话要说:更啦,冬至快乐~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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