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一百零三章

    每次病发后醒来, 黎秩心中都会生出一种无比庆幸的感慨,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睁开眼时,天色已晚, 朦胧的烛光无声映照着安静的房间。

    幽冷的异香萦绕着整个昏暗的空间,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怪异的阴凉。

    他又挺过了一次……

    黎秩轻呼口气。心口尖锐的剧痛早已消失, 他的力气也被身体的痛苦消磨殆尽,累得连手指头都难以抬起,却一眼便见到了守在床边的人。

    对方一瞬不瞬地看着黎秩,见他看来, 俊美的脸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 一如黎秩昏迷前见到的一样, 他的嗓音也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醒了。”

    黎秩定定看着萧涵, 大脑一阵恍惚,不知是梦还是醒。

    萧涵的手轻轻地拨开黎秩额前碎发, 温热的掌心贴在他微凉的光洁额头上,只碰了一下就收了回去,转而握住黎秩的手, 长松一口气。

    “退热了, 没事了。”

    黎秩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脸上似有几分呆愣, 实属难得。

    萧涵好笑地捏了捏他的手心, 温声问:“怎么了,还难受?”

    黎秩终于有了一丝反应,明亮的黑眸转了转, 似乎在找人。只是房间里除了他与萧涵之外再无第三人,他张了张唇,开口时嗓音甚是低哑。

    “……银朱呢?”

    萧涵眉头一皱,撇了撇嘴,“怎么一醒来就找别人。”

    黎秩瞥向床边矮几的香炉,里头的火光早灭了,那股幽冷的异香仍有残余。黎秩轻吸一口,便觉一股沁凉的气息浸透全身,仿佛渗进骨头中,五脏六腑分外舒适,连原先的疲惫感也渐渐消失,甚至有几分飘飘欲仙。

    这是一股熟悉的味道。

    这是会致幻以及上瘾的毒香,寻常人吸入少量身体并不会有什么损害,长期大量吸入才会上瘾,但黎秩不同,这香于他,可谓救命圣药。

    只是这香到底有毒,不能乱用,不到万不得已断不会用。

    在整个伏月山上,这种稀罕的毒香也就只有银朱手里有,黎秩闻到这股异香,就知道银朱来过了。

    用到这种香,这也说明,黎秩的身体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

    黎秩想到这里,静静看向萧涵。

    萧涵并不是全然不知情,他见黎秩看着那香炉,就明白这是何意。萧涵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将黎秩凉凉的手揉进掌心,用了些许力道。

    “我在山上等了半日,才等到你回来,谁知一过来就见你昏了过去,我便叫了燕八和五香主银朱过来。燕八好没用的,居然说治不好你。”

    他话中是在埋汰燕八,双眼却执拗又不满地看着黎秩。分明是在怪黎秩没有将自身病情告知他,让他现在才知道黎秩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差。

    “若不是五香主来得及时,我就要让人把燕八拖出去打一顿了。”

    萧涵没有骗黎秩,燕八确实险些被揍了一顿。不过当时如何,黎秩确是不知,他也不知道萧涵是不是在哄他。他静默须臾,轻轻握住萧涵的手,让萧涵把玩他手指的动作倏然顿住。

    黎秩捏捏修长的指尖,而后覆住萧涵掌心,心道果然很暖。

    萧涵身为世子,金尊玉贵,大抵是因为时常练剑,手指上有一些薄薄的茧子,除此之外,如黎秩想象中一样软和,指骨分明,手感很是不错。

    见萧涵呆住,黎秩抿了抿唇压下笑意,扶着床头慢慢坐了起来,紧接着抓住萧涵的手贴在心口上。

    萧涵整个人僵住了。

    隔着两层薄薄的素青单衣,萧涵能清晰地感受到黎秩平坦胸膛下的规律跳动,他挑了挑眉,心下颇有些惊诧地看着黎秩,这是要做什么?

    黎秩主动接近他,真是叫人意外。

    尤其是掌心下微微突起的触感,叫萧涵忍不住想入非非。

    黎秩只用一双漆黑的眸子直直望着他,眼里充满了认真。

    “这里,”黎秩拉着他按住心口,哑声道:“种了一只蛊虫。”

    萧涵眸光一顿,眼底那些旖旎全无,猛地抬眼望向黎秩。

    在他惊疑的注视下,黎秩坦然道:“十一年前,婆婆背叛我,在我心口捅了一刀,让我心肺严重受损,本该活不下去的,但在我将死之际,九叔他们在我身上种了一只蛊虫。据说这是一只休眠了几百年的蛊王,虽携带着难以消除的火毒,却让我活了下来。”

    听到这里,萧涵双目瞪圆,心底的震撼难以用言语述说。

    “很吃惊吧。红姑和九叔说,这只蛊王名为凤凰蛊,确实能保我一命,但若它有什么损伤,必定也会加倍回馈在我的身体上,也就是说,它若死,我也会死。”黎秩看着他说:“它与我可谓是共生了十一年,不过因为活得太长了,它下一次休眠的征兆已经到了。只是,它活着不代表我也能活着,它要休眠就意味着再无法支撑我的身体,而当它意识到我的身体濒临绝境时,不想被连累的它也会有所行动。”

    萧涵呆呆看着黎秩心口处,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

    黎秩唇角轻扬,难得朝萧涵笑一下,似是还松了口气。

    “吓到了吧?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病情吗?现在知道其实我是与蛊虫共生的怪物,是不是害怕了?而且我若死了,只是意识不在,身体也许还在——沦为被蛊虫控制的傀儡。”

    这张脸的主人分明笑得那么好看,说出的话却极是冷漠无情。

    萧涵面上渐渐没了表情。

    黎秩直勾勾地看着萧涵,连他脸上的一丝变化也没有错过,许是因为紧张,他无意识屏住了呼吸。

    “萧涵,若是怕了,那就算了……”

    “我没有。”萧涵沉声打断。

    他突然握紧了黎秩的手,轻轻一带,便将人带入怀中。他已经尽力克制住力道,但紧紧环住黎秩腰背的双手还是难免泄露了几分怒意。

    黎秩怔怔的靠在他肩头,耳边听见一句蕴含着充满怜惜,或还夹杂着几分恼怒,微微颤抖的话语。

    “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

    黎秩下意识侧脸看去,却让萧涵的手按住后脑勺靠了回去。

    “对不起,当时我不该不告而别的。”萧涵嗓音干涩。

    萧涵又想起当年,他不止一次懊悔过,这一次更是开始怨恨当年的自己。难怪黎秩会对他心生怨恨,他现在终于理解黎秩的心情了,若他没有不告而别,若他当年救了黎秩,那么黎秩痛苦十一年的源头便不会发生……

    萧涵悔恨至极,“若我当初回来找你,你便不会受伤了。”

    “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向萧涵坦白后,黎秩轻松了许多,也有些喜悦,因为萧涵没有被吓到。

    萧涵看在眼里,当即松开他说:“枝枝,你还是别笑了。”

    黎秩用眼神表达疑惑。

    萧涵一脸后怕地握住黎秩双肩,“你每回冲我笑都像要我命一样,不是要打我就是要吓我,还有跟我告辞……虽然很好看,但你别再吓我了。”

    他莫非以为刚才的话都是假的?黎秩笑容顿消。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知道。”萧涵道,他心里还有些乱,不是被黎秩身体里的蛊虫吓到了,而是被蛊虫即将休眠会对黎秩产生的后果吓到,实在难以接受。

    诚然,十一年前种了凤凰蛊的确是保住了黎秩的命,然而到了十一年后,凤凰蛊就成了黎秩的催命符,世间怎么会有这种邪性的东西?

    能救命也能要命。

    一想到黎秩如今恐怕已是命不久矣,萧涵就焦虑不已。

    他的枝枝还这么年轻,他也还没有跟枝枝成亲,还没对他好……

    萧涵忽而灵光一闪,慌乱的心神一定,紧握住黎秩双手,“不是还有无相莲吗?上回九叔说无相莲或可救你,枝枝,我们进宫求药吧!”

    萧涵从知道黎秩需要无相莲时就在等待,等黎秩向他开口,但黎秩一直没有提起,他便以为还有时间,还不着急,谁知黎秩已经性命垂危了。

    萧涵将原本潜移默化攻略黎秩的算盘全然抛之脑后,急道:“你不用怕我为难,我去求药,四哥他们也只是会让我帮忙办事,并不碍事的!”

    黎秩想说的都让萧涵先说了,似乎也没什么可反驳的。事实上,他不是不想活,只是不想为难别人。

    “你不说话,便当是默认了?”

    萧涵不等黎秩答应就做了决定,“那我现在就去安排,马上就写信给四哥!你也先随我回王府,途中我们可以先去拜访一下那位神医白沐。”

    萧涵生怕黎秩阻止,松开人就起身,急匆匆往门外走去。

    黎秩看着他的后背欲言又止,却见他没走出几步突然折返,高大的身影挡住烛光,慢慢笼罩着他。下一刻,萧涵轻轻抱了他一下,温暖的气息瞬间将他整个人包裹其中,稍纵即逝。

    萧涵稍稍退开,郑重地道:“不用怕利用我,我其实求之不得。”

    黎秩应是被戳穿心事,苍白的脸颊快速染上羞脑的薄红。

    萧涵看着这张俊秀秾丽的脸,心头痒痒,趁着黎秩还没反应过来,忍不住垂首轻吻了下他的眉心。

    黎秩又是一惊,双眼大睁。

    萧涵趁人不备偷香一口,心下既忐忑又开心,故作镇定地转身。

    绛紫的宽大衣袖滑过黎秩掌心,仿佛羽毛轻扫,让黎秩手心微痒,下意识蜷缩起五指来,抬头正要喊住萧涵,人已经逃跑似的快步离开了。

    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黎秩恍然回神,耳尖随之飞快窜上一抹微红,一双黑眸光彩潋滟,微微闪烁。他捏了捏手心,慢慢抬手碰了下眉心。

    方才被亲吻的那片肌肤仿佛还留着几分余温,细白的指尖才刚刚触及,便火燎似的收了回去。

    黎秩身心都不自在极了,而后悉数转为愤怒,狠狠瞪向门前。

    刚刚还说不会惹他生气……以为跑得快,就不会被揍了吗?

    比武结束后,六大门派的人已于这一两日悉数离开金水城,原先搁置的事情便要继续,比如几位请辞的长老,都打算过两日便告辞下山。

    自钟长老下葬后,胡长老就一直闷闷不乐,往日不论出不出门都会画着精致的妆容,穿着漂亮的裙子,现在却整日素面朝天,格外沉闷。

    在钟长老死后,余下三位长老都成了温敬亭的重点监视对象。

    只因这三人都是往日与钟长老走得最近的人,钟长老叛变,其余几人难免也有嫌疑,哪怕黎秩答应了他们的请辞,他们也接触不到教中事务。

    这两日,胡长老几人已收拾妥当准备离开。因前夜刚下了雨,这日晚间,年迈的徐长老的腿脚有些不适,也就是年轻时落下的旧伤,胡长老正好闲着,便扶他去银朱的药房拿药。

    不料银朱不在,侍女说是教主病了,她去给教主送药了。

    徐长老腿脚难受,懒得再来回走,干脆坐下来等人回来。“教主怎么又病了,五香主是山上医术最好的,自然要先顾着教主,等等也无妨。”

    胡长老心不在焉嗯了一声,坐在一边静静看着外头昏沉的天色。

    侍女出门后,徐长老冷不丁咦了一声,似是发现了什么。胡长老见他不住的吸鼻子,偏头看了眼。

    徐长老喃喃道:“怎么有股香气。”

    胡长老四处看了看,“什么香气?”

    “你没闻到吗?”徐长老浑浊的眼眸里闪烁着精光,朝她看来,“好香的气味,我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胡长老并不在意,她也只闻到了屋中各种药草混杂的气味。

    徐长老想了好一阵,忽然一拍大腿,“想起来了!这气味,应该是胭脂血的味道,我早年去过西南,对这种香料的气味印象很是深刻。”

    胡长老显然不大感兴趣。

    徐长老道:“你别不当回事,这香料名为胭脂血,是用少女的心口血和未出生女婴的骨头为引练成的,很是阴邪,长期吸入会致幻上瘾,但花费了这么大的代价练成,功效自然不会只是如此,此物乃是给蛊虫续命的。”

    胡长老眉梢一挑,“蛊虫?”

    徐长老点头,“此物血气极重,不需点燃,只要见光,香气便会快速扩散,很难散去,但没闻过的人是很难察觉的。这香是安抚蛊虫的药,专门给蛊虫用的,我曾有位蛊派的朋友,便是以此物调养他养了多年的蛊王。”

    胡长老若有所思。

    徐长老面露嫌弃,“这种东西在西南都很是难见,一两能抵万金,也不是寻常蛊虫能用上的,银朱这丫头这里怎么会有这种邪性的东西?”

    虽然同为魔教,但伏月教上下也没有几个玩蛊虫的人。

    除了银朱。

    而现在,银朱这里就出现了胭脂血的香气,许是她在养蛊虫……

    胡长老似有所感,拧眉望向身后的高大药柜,静默不语。

    徐长老摆摆手,“不说了。说说咱们教主吧,他怎么突然病了,难道是昨夜下雨受了凉?虽说他这身体从小都这么差,功夫却很不错……”

    教主突然病了?还有突然出现在银朱住处的胭脂血余香……

    胡长老微眯起眼望向门外昏沉的天际,也不知听进去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今天是短小的更新_(:з」∠)_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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