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江湖上,茶楼跑腿的小二也许是捉襟见肘的大侠,最不起眼的病弱书生也许白天是人,晚上是鬼……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教教主。
黎秩就是这个魔教教主。
继任十一年,在父辈手里接过当年已是落魄的魔教后,直到去年他才在江湖扬名,胜过前任武林盟主陆玄英,接替其成为了新的江湖第一。
然而武力江湖第一的魔教教主,是个非常低调的人。他不喜欢露脸,也不喜欢打杀,从去年拿到江湖第一的成绩后,他便在外养病,可人不在江湖,江湖上却还流传着他的传说。
最近这段时间,黎秩成了杀人狂魔,所谓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他莫名其妙为冒牌货背了不少黑锅。这还不算,今年分明不是他的本命年,倒霉的事却是一桩接着一桩来——
他在江湖的养病小号,好像暴露了,这让他最近很烦恼。
黎秩在衢州养病,化名李知。
身份是落第书生,相貌平平、体弱多病、家贫如洗,借住城西偏僻巷子破旧老宅,穷且病重。
是黎秩最享受的那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设。
直到前两天一觉醒来,他普通的生活被人恶劣地打破了——
那日早上,一大波礼物从天而降——吃喝、衣服、珍玩、话本,甚至是羽衣红裙、金钗佩环,衢州城里有点意思的,不管是不是他所需要的,只要有,都会被送上门来,就算屡屡被拒,堆在门前的礼盒仍在不断增加。
黎秩扮演的就是个浑身上下加起来不会超过半两银子,每次花费绝不超过二十个铜板的人,这些东西,他是负担不起的,也不想负担。
然后第二日,城中医术最好的小陈大夫走进他家那破破烂烂的老宅子,点名道姓、死活要给他看病……
问就是贵人相赠。
神秘而富有的贵人,把黎秩的小号安排得明明白白。
于是“病弱的书生”黎秩被吓得走出了半月没踏出过的家门。
仲春三月的江南,朦朦烟雨绵绵不休,着实有些恼人。
最近江湖上又出了个十恶不赦的杀人魔头,种种迹象证明他是魔教教主,中原武林几大门派召开武林大会的,也派出了各家弟子出门历练。
因衢州城离在武林大会召开的金华三清楼仅一日路程,这座向来安静祥和的古城,也随之热闹起来。
如今这些各门各派的武林人士几乎坐满了小茶馆,谈话声此起彼伏,无非是什么正道、魔头之类。
初入江湖的新人们话里毫不掩饰傲气与义愤填膺,恨不得马上亲手诛杀魔头。每一届的新人好像都有着这样的朝气,眼里同样充斥着天真。
至少比前段时间,全江湖都在八卦武林新秀裴少侠与被他先后拒绝婚事的浩然山庄武林盟主之女、仙霞派掌门侄女三人之间的爱恨纠葛要好。
小陈大夫找到黎秩时,毫无存在感的他正坐在角落临窗处吃桂花糕,桌上还有一壶热茶,看去格外闲适,反观他,外衫半湿,满面雨水……小陈狼狈而幽怨地在黎秩对面坐下。
“我不过走开片刻,你就出门了,也不提前知会一声。”小陈大夫有些生气了,“我只是收钱给你看病,你让我给你诊脉,开了药我就走。”
对面易容术还不错,顶着一张平凡脸的假书生真魔教教主也是一脸认真,他在吃桂花糕,边咳边吃。
作为衢州城医术最好,也是最年轻俊俏的大夫,小陈大概从未遇到过黎秩这种态度消极、认命等死的病人,有好大夫免费给看病不是好事吗?
黎秩却偏偏不让小陈碰他的手,想摸他脉搏,难如登天。
而小陈也看得出来,眼前这人病是真的,还很严重,整个脸色都是青白的,从早上见到他起,他就不时轻声咳嗽,甚至咳出过血丝。
“现在不治,说不定就要没命了。”咳血可大可小,小陈由衷提醒。
盘中桂花糕不过三五块,黎秩看起来吃得慢吞吞的,也很快吃完,他拍拍手上的碎屑,提壶倒茶,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严重。半杯热茶入喉,那阵压抑许久的低咳缓了下来。这时,他才开了尊口,“我有药。”
言下之意,不用别人给他看病,而且黎秩很怀疑幕后的贵人另有目的,他不可能让小陈给他看病。
小陈哽了下,“你那药管用吗?”
黎秩只是看着他,平平无奇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一双浅褐色的瞳仁却格外的明亮,也格外的平静。
相处半日,小陈竟然一眼懂了这是问他背后贵人是谁的意思,可他偏偏不问出口。小陈无奈摊手,“我真不知道贵人是谁,他们只派人送来诊金和地址,让我上门为你看病而已!”
小陈盯着黎秩看了半晌,从他那张平凡到扔进人群里就再找不出来的脸,到毫无血色的唇,再到那只过分苍白,道道藏青脉络明显的手。
说来奇怪,黎秩的外表从头到尾竟然挑不出什么特别之处,穿着最寻常的衣料,梳着最寻常的头发,模样绝对不好看,也说不得丑,衢州城如他这般的书生一抓一大把,许是他病得更严重,勉强要挑出些特点的话……
小陈以为,孤僻的李书生身上也有些特别之处。
一双格外清亮的眼睛,还有一双指如青葱、修长白皙的手。
不过这两点并不足以让他在茫茫人海里脱颖而出……
小陈猜测道:“虽说你长得并不好看,可有人就是喜欢你这一款普通的,那贵人兴许是你的桃花呢,出手大方、有钱又任性的富家千金……”
他凝视着黎秩这一张普通至极的脸,羡慕道:“你不如仔细回想一下,可曾见过这样的姑娘?”
小陈说得还有理有据,“你看她送你那么多东西,很明显是追求人的手段啊!可她一直没有出面,说不定,她只是想要偷偷地养你做面首。”
黎秩:“……”本教主不需要。
这一天被黎秩气了那么多回,看着也算扳回一城,小陈喜滋滋地夺过茶壶,直接就着壶嘴灌茶。
但刚沏好的雨前龙井温度颇高,没有防备的小陈险些被烫死,他狼狈地吸气抽气,对面的黎秩此时看他,也皱着眉露出了类似担忧的表情。
小陈感到一丝安慰。
黎秩却很嫌弃,“茶被你喝完了,一会儿你要给一半茶钱。”虽然是魔教教主,他的零用钱也是有限的,黎秩跟他不熟,不想请他喝茶。
“……我没喝完!”
小陈紧捏着茶壶的手在发抖,手背青筋暴起,很想掀桌。
角落处安静下来,茶馆中的其他声音便显得突兀起来。
“听说了吗,今早红花令又出现了,这次是杨柳山庄莫家。”
原本是压得极低的一句话,因为某些字眼太过惹眼,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比先前还要热闹几分。
所谓红花令,就是江湖近来冒出的魔头发出的死亡名单。对此事略有耳闻的小陈听见也忘了生气。
黎秩早就知道那个冒牌自己的假货做的事,他无意听下去,静静喝完剩下的半杯清茶,一个又一个数出十个铜板,往桌上一放,拿伞起身。
“哎,这就走了?你再听听呗!”小陈伸手要拉他,压着的声音颇为激动,“那可是红花令,你就不想看看这次六大门派能不能成功救人吗?”
新人们大多傲气,青城弟子中有一少年嗤笑一声,颇为豪气地说道:“小大夫多虑了,古往今来皆是邪不胜正,此次我六大门派早有计划,魔头只要现身,六大门派各家高手齐聚,何愁抓不到人,救不了杨柳山庄?”
“六大门派各家高手齐聚,守在金华三清楼数日,红花令照样送过来,还不是没抓到人?况且他们如今齐聚金华,相距不近,雨天赶路,难免出意外。”这话打的是六大门派的脸,茶馆里众人看去,门前那桌灰衣背刀的中年男人又说:“自今早杨柳山庄就发出江湖悬赏令,但凡来助者,若能护得杨柳山庄平安,事后必赠千金,还有山庄的家传宝剑。依我看,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今日赶往杨柳山庄的人可不少,谁最后能拿下魔头,还说不定。”
“敢问阁下是哪家名门的前辈?”
那男人慢悠悠地笑道:“无门无派,区区一名逍遥客罢了。”
少年一幅懒得跟无名小辈计较的骄傲态度,哼笑道:“看来阁下也想得到杨柳山庄的家传宝剑。”
那男人偏过脸看向他们这些心思都溢于言表的新人,只是摇头失笑,“我去不去,不重要,不过你就不用去了,免得还要连累他人分心。”
背刀男人闪着精光的眼看向了黎秩,“六大门派能不能救杨柳山庄我不清楚,但指望你们,我宁愿相信那边的小书生和他身边的大夫。”
“开什么玩笑!”
少年忍无可忍,拍桌站了起来。
小陈指了指自己,也是一脸受宠若惊,他不过是嘴快说了一句话,怎么就吵起来了?难道他真的像话本上所述的天生练武奇才一样,被神秘前辈一眼看穿本质,只要稍加提点就可以去砍魔头了?他无措又开心,下意识看向黎秩,却见黎秩头也不回走了。
黎秩一眼看出那个背刀的男人有问题,不是看出他的身份试图对他使激将法,就是想要挑拨什么人。
再者他又不是没被江湖人骂过,心态早已修炼得平静如水。
小陈见状忙提起药箱跟上,临到门前,却被茶馆的伙计拦下。
“客人留步!”
小陈想起黎秩说过的话,这书生还真的只付了一半茶钱!
然而就在他一脸怨念地掏银子时,茶馆的小伙计却笑眯眯伸出手,掌心上是先前桌上的十个铜板。
“茶钱已有贵人付过了。”
小陈:“……”
猛一回头看向挑起门前竹帘出去的人,想起他家门前还堆积如山的礼盒,小陈心想,这怪书生,搞不好真的是招惹了一朵有钱的桃花。
青灰色空茫茫的天,青灰色零星几人的街道,青竹伞下立着的高瘦的青衣书生,春风斜雨,远远看着,竟像是一幅静谧悠远的水墨画。
小陈追出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一幕,他没带伞,也没有竹笠蓑衣,将就着抬手遮挡微凉的春雨便追出去。
“喂,你等等我!”
前方的青衣书生当真回过头,微抬起伞面,那一张平凡的脸上,素来平静的表情忽然有了变化,莫名变得锐利的目光直勾勾落到小陈身后。
小陈迷茫又惊觉地跟着回头,登时瞪大眼睛——方才跑的匆忙,竟没留意到身后飞快驶出一辆马车。
后知后觉听到马蹄声的时候,他已同那马车仅剩两三步之距!
黎秩眉心一紧,当机立断将手上刚剥好的花生米弹了出去。
当小陈被肩上的疼痛拉回神来时,早已脚步趔趄摔到墙边。
那马车上的车夫虽然也及时勒停了马匹,却还没对方跑的快,竹笠遮掩下的眼睛也错愕看来。
不过停顿片刻,车夫见人无事,留下一句语气稍有些冷硬的好好走路,便甩起马鞭策马而去了。
小陈呆呆看着马车驶离,而后呼出一口气。刚才太过紧急,他都不知是怎么躲开的,只觉忽如踩上疾风,可又控制不住力道跌了出去。
在他迷迷糊糊扶着墙站直时,小腿肚子上突然传来一阵疼痛。
是扭到筋骨了吗?小陈倒抽口气,一脸迷茫,而后好像惊觉什么,四下张望,很快,他就松了口气。
他以为又跑了的那个病弱书生就站在不远处。
只不过见小陈看来,他转身就走!
“你等一等!”
小陈也顾不上腿肚子那点微末的疼痛,赶紧追上去,边跑边喊,最终气喘吁吁地躲进了对方伞下,淋了半天雨他已经外衫湿透冷得发抖。“还下着雨,你好歹借我伞躲一躲啊。”
黎秩抬了抬眼皮,脚下步伐终于放慢下来,一手撑伞,另一只手上拿着不知何时藏的花生慢慢吃着。
小陈惊魂未定,喃喃道:“刚才还好我躲得快,说不定我稍微学一下武功,真的可以救杨柳山庄。”
啪的一声,黎秩捏碎了一整颗花生,他看向手心里的碎屑,眉梢挑起,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轻笑。
不过是看陈大夫往日乐善好施名声不错,日行一善罢了。他还真以为自己能躲开那么快的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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