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山庄人丁单薄,只有三位主人,不会武的坡脚家主、柔弱的大小姐和还有不到七岁的小少爷。
以往红花令上死在魔头剑下的人中,甚至有过终南山的一流高手,武功不在武林盟主陆静之下,江湖鲜有敌手。而一流高手本就万里挑一,眼下如此弱小的一个莫家,加上来所有相助的逍遥客都不会是魔头的对手。
山庄里忽明忽灭的灯火是山中唯一的光源,透过微黄的灯笼纸,暖光洒出去,放眼望去,雨水混着血水的庭院,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
而现在杨柳山庄主人之一,大小姐莫云裳正展开双臂拦在最后一名因为保护她而伤重的逍遥客面前。
这一幕若是旁人见到了,指不定要羡慕得眼睛发红。今日来相助的武林人士,或许有人是为了千金重酬、莫家宝剑,但更多人为莫大小姐而来。却只有他一个人,得美人以命相护。
“住手!”
魔头手中那柄屠尽杨柳山庄的剑停在少女秀美的脸上三寸,剑刃满是血红。他浑身都被黑色衣料裹得严实,戴着遮盖了整张脸的银质面具。
“我莫家与伏月教从未有过仇怨,你何至于灭我满门!还有这些侠士,他们只是好心相助……”
不等雨中狼狈的少女将话说完,黑衣人将剑架在了她脖子上。
“还有一个小的呢?”
莫家家主已死,只剩下一双儿女。
莫云裳胸腔因愤怒快速起伏,咬紧牙关道:“没有其他人……”
黑衣人道:“我不喜欢跟人讲道理。”
莫云裳目光闪烁。
红花令出现之后,除了死在凶手剑下的人,未有人见过真正的凶手,很多人都在猜测他是魔教教主。
而这一届魔教教主才出江湖没几年,倒是有一句话相传甚广——他说,他不喜欢跟人讲道理,麻烦。
他从来没露过面,似乎是因相貌丑陋,见人时从来都是戴着面具。而眼前这个人,与传闻中魔教那位神秘至极的教主的许多特征渐渐重合……
黑衣人似乎格外欣赏她眼里的绝望,剑尖缓慢移动,落到她白嫩脆弱的脖颈动脉上,“不过先杀了你,再去找那个小的也不迟,只是可惜……”他嗤道:“可惜了一张漂亮的脸蛋。”
剑尖稍微移开,黑衣人手腕轻翻,杀机已到眼前!
那名重伤的青年侠士忽然跃起,用手里的刀挑开黑衣人的剑,而后摇摇欲坠的护在莫云裳面前。
黑衣人的剑已来到他面前,长剑强势无比的压来,本就伤重的青年被狠狠踹飞出去,跌落水滩,连带手里的刀也不知掉到何处去,狼狈地在地上挣扎半晌,而后咳出大口鲜血。
黑衣人侧首望向边上的莫家小姐,提醒道:“该你了。”
莫云裳将下唇咬出一个血印,她并非不怕死,只是她面对的是杀父仇人,心头更多的还是恨,她瞪着黑衣人道:“魔头,你会不得好死的!”
黑衣人低嗤一声,挥动刚被雨水冲去血污的剑。
剑起,剑落,寒光略过雨幕。
突然!
那剑调转方向朝身后砍去,金玉相击的声音响起,不知何处来的暗器与剑刃相撞,震得黑衣人倒退几步,定睛一看,竟只是一粒花生米!
“谁!”黑衣人惊喝道。
莫云裳惊喜地看向山门前,难道是六大门派的人来了?
杨柳山庄的大门前却只有一人。
半旧的油纸伞下,昏暗中的光线中,被苍青的披风帽沿下的面容上系着一方青巾,几缕长发半遮侧脸,只依稀露出一双眼睛,格外清亮。
天色已经晚了,冒着山雨出现的青衣人被笼罩在黑暗之中,显得有几分诡谲,但他一开口,戛玉般清澈的嗓音竟然抚平了山庄里的血气。
“看来还算及时。”
雨中伞下,黎秩缓步前来,眸光略过雨中的少女。
“你是谁?”黑衣人握紧剑柄,莫云裳轻易在他身上看出了几分警惕。
黎秩抬起伞面,反问黑衣人,“这句话不是该问你?冒牌货。”
原先重伤的年轻人在他出现的时候便趔趔趄趄地站了起来,劫后余生的莫云裳也忘了后怕,两人迷茫的目光在青衣人与黑衣人身上徘徊。
“咳咳……”黎秩掩唇低咳几声,很快将不适压抑下去,再开口时,原本清澈的嗓音多了几分沙哑,“是谁让你冒充伏月教教主肆意杀人?”
莫云裳惊道:“他不是魔教教主?”
惊疑的目光落到了黑衣人身上,得到的却是黑衣人冷冷一眼看来的回应,丝毫不曾掩饰的浓烈杀意。
莫云裳心下一颤,就见这黑衣人一言不发挥剑朝青衣人砍去!
“公子小心!”
黎秩抬眼看了看她,慢悠悠的模样看得莫云裳整颗心吊了起来,下意识屏住呼吸,却见黎秩青衣一动,无比轻松的避开了这一剑。
莫云裳错愕,这人功夫绝对不差!
黑衣人手腕一转,横剑劈来,黎秩徒手迎上凌厉的剑招。
交手数招后,黎秩才收起手中脆弱的油纸伞,却并没有扔开,还以此作武器,对上锋利的剑刃。
莫云裳已经开始四下寻找武器,却见那把本该被一剑削断的油纸伞竟坚韧无比,非但不见丝毫损毁,仿佛还比对方手里的剑更加锋利。
不过寻常一把青竹伞,在黎秩手里竟同削铁如泥的宝剑,加上精妙的剑招,原先屠尽杨柳山庄无人能敌的黑衣人隐隐招架不住,露出败绩。
莫云裳虽然不会武,却看得懂剑法,甚至是各家功法。她的眼里初是惊艳,而后慢慢镇定下来。
事实上,这对黎秩而言不算太难。
不过多时,黎秩用手中伞轻轻一拨,便将黑衣人手里的剑挑飞,木制的伞柄抵在黑衣人右肩。
看似轻巧,竟将人推出了三尺外。
哐当一声,长剑落地,黑衣人趔趄几步才站稳,低头捂住右肩的同时,一点血色在面具下方滑落。
“学过?”黎秩问。
若是有人仔细观察,便会发觉他身上那看去寻常的披风竟是沾水不湿的料子,除了露出衣料外的肌肤被雨水打湿,他身上衣服还是干燥的,行走间露出的衣摆也只是微微湿润罢了。
不过眼下,他这句话有些莫名其妙,导致无人回答。
于是黎秩的声音里藏了几分纳闷的意味,提醒道:“夺命追魂剑。”
江湖传闻中他独门的剑法,其实不叫这个名字,但自家教众都这么喊……那就这样吧。只是与冒牌货交过手的黎秩不明白,他为何也会?
黑衣人也看出来对方招式相似,眼里略过几分惊恐,而后又莫名自信下来,突然道:“我告诉你是谁派我来冒充魔头的,你放我走,如何?”
闻言,莫云裳急忙忙打断,“少侠万万不可放他离去!”
竟然被正道中人喊少侠?黎秩看了莫云裳一眼,却在她期盼的目光下很是随意地点了头,“可以。”
莫云裳神情一滞,显然很难接受。
黑衣人笑道:“我不想让武林正道那些人知道,包括这个女人。你过来,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是个人都能听出来有诈,莫云裳失望归失望,却也很担忧。
黎秩本人不以为意,竟真的上前去。与此同时,远处休息已久的年轻侠士也提着刀靠近过来。
终于,黎秩停下脚步,站定在了黑衣人面前。
二人间的距离被缩短到了一步。
黑衣人目光冰冷,压着声音道:“我告诉你,那个人就是……”
风雨不知不觉变大,昏暗天际劈开道道电光,闷雷紧随响彻山野,莫云裳紧盯着靠得极近的两人。
事实证明她的担忧是不无道理的,变故就在转瞬间——
黑衣人突然挑起脚边的长剑握住,面对面朝青衣人斩去!
“小心!”
两道异口同声的提醒响起,油纸伞格挡住长剑,修长如玉的双手反将长剑朝黑衣人压了回去,油纸伞擦过剑刃时竟在雨中亮起几粒火星。
刺啦的声响里,剑刃离黑衣人的脖颈越来越近,黑衣人眼里略过慌忙,左手忽然松了剑柄,在后腰抽出一把匕首,直直往黎秩腹部送去!
然而黎秩的反应更快,他及时抽身退开,那偷袭的一剑也没能成功,反而被油纸伞的一头狠狠敲在手背上,匕首哐当一声便掉了下去。
黑衣人只觉整条左臂都麻痹不堪,可看到对面的黎秩目光冷了下来,心底涌上的强烈的求生意识催使他不带停顿地朝对方挥出平生最强的剑招,也只有这一剑。记忆中那个声音跟他说,只需要学会这一剑,他就足以挤进江湖一流高手之列,因为这是魔教教主战胜前任武林盟主陆玄英的决胜一剑!
然而他似乎过于无知了,用一个人最高的剑招对付他本人……
他注定只能失败。
而此时此刻,自知得罪对方太狠,一心只想逃离的黑衣人眼里只剩下眼前这个青衣人,这个难缠的对手,天地间所有声音都被他屏蔽在外,他能清楚的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甚至觉得时间流逝变得异常缓慢——
这归咎于对方。
黎秩轻嗤一声,不疾不徐地握住青竹伞柄,而后一寸寸地在油纸伞柄中抽出一把窄细如同剔骨刀的小剑,约莫二尺长短。剑锋上的光是幽黑的,在电光下照映下折射出一点寒芒。
随后,黑衣人看到那双如同镀上金玉光泽的手握着短剑,在虚空中扬起一个弧度,看去很慢,很轻,可那一刻,他却感受到了灭顶的危机!
雨水的轨道被刺目的剑光截断,剑与剑相逢,光与影交错。
长剑再度落地,黑衣人轰然倒在血泊,双目瞪大。
他的身上多了一道斜而长的血痕,从左肩穿过小腹右侧,伤口极深,鲜红的血水不住涌出来,他脸上的面具也一分为二,掉落到身侧的水坑,惨白的脸上,血水正在嘴角涌出。
在场没人想到今夜的屠杀会以这个结局落幕,原本紧绷观战的莫云裳与远处那名重伤的持刀年轻人都在为这一剑震撼,谁也都没想到……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黎秩看去,他手里的伞柄果然短了一截。
青竹管中间黑幽幽的,不过一指宽,难以想象这是藏剑的剑鞘。
“我不喜欢别人在我面前耍花招。”黎秩语调微凉。他将被雨水冲刷干净的短剑收回伞柄里,撑开雨伞,走向黑衣人。一抬手,一张手,不知何时藏在手心里的一枝海棠在空中打了个旋,娇艳的花朵最终落到黑衣人胸口上,被雨水打湿,被泥泞与血水玷污。
黑衣人死死瞪着血红的双眼,张口只发出了沙哑的气音。
“模仿的很到位,花和剑都有了。”黎秩垂眸,声音带着些微化不开的凉意,轻得只有他们二人可闻,“还有,我同样不喜欢别人学我说话。你今日冒犯我太多忌讳,死的不亏。”
话到最末,黑衣人身上猛地一颤,脸一歪,彻底断了气。
黎秩凉凉看了他一眼,将他的脸记住,便转过身来,面向莫云裳与她身后不远的那个年轻人。
莫云裳无声笑了笑,正要说些什么,青衣人便朝山庄门前看去,抬手置于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莫云裳随之看向大门前,也听到隐约有马蹄声响,嘴角的笑意渐渐扩大,这是有人来了,这个时候姗姗来迟的,极可能是六大门派的人。
“少……”莫云裳正要跟两位救命恩人说出这个好消息,却见青影在面前略过,往后院的方向走去,青巾蒙住的脸朝她看来,“有后门吗?”
“在那……”莫云裳愣愣指去。
黎秩不再犹疑,脚步飞快地朝后院去了,那个重伤的逍遥客也跟了上去,莫云裳转念一想,想要跟上的脚步收了回来,她并非不知情识趣,这两人显然不想见到六大门派的人。
想到江湖上有一些逍遥客,不大喜欢六大门派,也不乐意与这些门派子弟接触,莫云裳站在原地目送二人远去,颇为遗憾地叹息一声。
过不多时,几人冒着风雨踏入杨柳山庄,三男两女,俱是年轻人,为首的黑衣少侠与百里寻手中握剑,嗅到浓重的血气后都是一脸凝重。
而落在最后面的,正是今日四处找人报信的小陈大夫。也算是他运气好,竟然碰上了近来名声鹊起的武林新秀,也就是那位黑衣少侠裴炔。
见几人站在门前不动,小陈低声问:“怎么了?我们来迟了吗?”
没人回答。
小陈当即悲愤不已,越过几人往里走去,却也是呆住——
山庄里一地血泊,躺着的有不知名的江湖人,也有杨柳山庄的人。
他曾与之有过一面之缘的莫家小姐,此刻正浑身狼狈地坐在雨幕中,手中捧着一枝花枝凝露的红海棠。
小陈眼睛亮了,裴炔也默默将剑归鞘,在身后黄衣窈窕的少女手中取过画伞。身后着碧蓝衣裙,发尾小辫缀着一支孔雀翎的姑娘见状抱着双臂冷哼一声,“这时候不嫌烫手了。”
裴炔无措地看向黄衣少女。
小陈没想那么多,跟着抢过画伞,朝雨中的莫姑娘奔去。让这么柔弱的一个小姑娘淋雨,像什么样?
于是省下了裴炔不少功夫,他便跟身旁的白衣少年道:“百里师弟,你去看一下还有没有其他活口。”
百里寻点头,快步走进山庄。
杨柳山庄建在半山腰,自后门出来后,就是一片苍茫山林。
黎秩看着走的悠闲,仿佛雨中漫步,速度却不慢。
“公子请留步!”
原先在杨柳山庄与莫云裳一同被救下的年轻人已累得气喘吁吁,跑了一路,腰腹处的伤口又裂开流血了,他却只用手按住没有处理。
黎秩皱着眉看他,有些不悦,他可没时间在这里停留。
年轻人看出他不耐烦了,心知他要走自己是追不上的,气还没喘匀就急道:“公子,我家主人有请!”
黎秩眉梢一挑,“你不是江湖人?”
年轻人虚弱地笑了笑,露出右侧小巧的虎牙,“我家主人有请。”
“你只会说这句话吗?”
年轻人愣了愣,“……我家主人有请。”
黎秩:“……?”
年轻人其实是累得说不了太多话,于是先挑着重要的说,缓了缓伤处这阵剧痛,他才解释道:“我名燕七,今日是主人派我前来救人,可惜我学艺不精,不是那歹人的对手。”
黎秩问:“你家主人是谁?”
说起这个,燕七轻咳一声,露出了一个很有礼貌的笑容。
“贵人。”
“什么……”黎秩徒然顿住,审视的目光重新落到燕七身上。
就是那个,也许已经看穿他真实身份,给他送了很多礼物,还在他身边安插了不少人的神秘贵人?
燕七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主人就在附近,公子且随我来。”
黎秩眼神怪异。
片刻后,黎秩跟着燕七走到了林中山道前,终于见到这座后山山林里,除了他们以外的第三人。
华贵马车停靠在林前,悬挂着的两盏宫灯是黑暗中唯一的光。
而那位所谓的贵人,正撑着伞立在马车前,颀长挺拔的身形将一身雍容紫袍穿得极为惹眼,虽没看到那位贵人的脸,也能看出其气度不凡。
不过,贵人明显是个男人。
黎秩随燕七走到马车前不到一丈时,突然停下,不再往前走,帽沿下一双清亮的眼睛睁得很大。
“黎秩。”
男人天生温柔的嗓音传来,俊美非凡的脸上满是笑意,双目直勾勾看着黎秩,“还是唤你李知?”
衢州城里往日最平凡不过的普通书生身份被揭穿,黎秩收起惊诧,目光警惕而防备地看着紫衣男人。
是个熟人,但他不能认。在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他心底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是他的债主!
紫衣男人见黎秩许久都不接话,幽幽一叹道:“你不记得我了吗?三年前,也是这样的雨天,你说你叫枝枝,与我……有过一段情缘。”
黎秩眼睛又瞪大了一分。
那个……的停顿后面,到底是被他删减了多少故事!?
紫衣男人念出想过千百回的台词,看着他,笑容甚是温柔。
“三年不见,枝枝,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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