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金枝玉叶:似是故人来(2)

    但凡未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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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Sir,新年快乐,今天又来探班了啊?”剧组里的工作人员看到这个提着一叠点心盒的熟悉身影,立刻就眉开眼笑地招呼道。

    “嗯,最近比较有空,所以就过来看看,新年快乐,人人有份永不落空!”顾家明笑着和剧组的人打了招呼,然后就把点心盒放到桌子上,自己又自行找了个凳子在角落处坐着,一边观看吕竹的演绎,一边等候拍摄完毕后带吕竹去逛新年的花街灯会。

    “你怎么又来了?”暂时没有戏份的方艳梅本来正在休息,看到顾家明搬了个小凳子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拍摄现场后,又忍不住走了过来。

    “我来探班,要不要吃?”顾家明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点心盒。

    “不用了,现在还在拍戏,免得影响红红发挥。”方艳梅婉拒了顾家明的好意,想了想,也搬了休息的椅子过来旁边坐着。

    这一场戏,是女主角惠花被丈夫带着一群浪荡子弟在新婚之夜充作取笑玩物后,气愤地跑回家的场景;与吕竹所对戏的人,就是饰演惠花妈的一名老戏骨和饰演大嫂的一名女演员。

    “真是太不像话了!”惠花妈听到媒婆说惠花居然在新婚之夜跑回家的事,气得一拍桌子。

    “婆婆,别生气了,慢慢教嘛,我过去劝劝她。”大嫂主动起身帮忙缓和气氛。

    看着饰演大嫂的演员穿过走廊来到了自己这边,吕竹定了定神,也开始说起了台词:“说来说去都是那些废话,什么丈夫,是你选他做女婿而已,我又没说要他做我丈夫!”

    “你们听听,怪不得亲家过来骂我!”惠花妈拍案而起,“我花了那么多心血帮你找个好婆家,谁不羡慕你命好有福气,屋子又大又新,堂堂大少奶穿金戴银的,只是要你生个儿子罢了,你就屁都没放一个就溜回来了!”

    “你那么喜欢,你拿去吧!”吕竹也不甘示弱地站起来,把戴在双手手腕上的两只银手镯摘下按在背后的桌子上,“我每次都考第一,但是你又不让我去读书;大哥年年都留级,你就当他是宝!你偏心,你重男轻女!”

    “我妈是这么对我的,秀姑她妈也是这么教她的,个个都一样!”惠花妈骂了回来。

    “你是你,秀姑姐是秀姑姐,我是我!”吕竹再次反驳道。

    “都是一样的,又有什么不同了?”惠花妈丝毫没有一点动摇,“被老公骂几句,打几下又怎么样了,都怪我以前惯坏了你!”

    因为场景相近,所以这一段拍完之后,直接又跳到了后面惠花本想认命地回去丈夫家,结果又看到丈夫又带着个女人回来厮混,下定决心离婚回家的剧情。

    在这段剧情里,熬了多年的大嫂即将重病身亡。

    惠安的风俗是媳妇生下儿子就能管家里的钱,纵然大嫂被这些年的辛酸折磨得体弱多病,但应该属于她的东西,惠花妈也没敢剥削掉——他们的村子,是最注重“传统”和“规矩”的村子了。

    人之将死,似乎一切的东西都看开了。

    知道惠花想要离婚的话就必须归还男方的聘金和赔偿一笔钱,病重的大嫂就挣扎着起来,把惠花的聘金和这些年一点点地存下来的私房钱交给了惠花。

    在病床前,大嫂又嘱咐惠花帮忙照顾好她的儿子,还有不要像她自己一样逆来顺受任人屈辱,重蹈她的覆辙时,惠花大哥突然就闯了进来。

    “我告诉你,我们的规矩是绝对不可以离婚的,如果你好好地对你丈夫,他怎么会出去外面找女人呢?!”惠花大哥一把抢走大嫂托付出来的钱包,恶狠狠地骂道。

    “大嫂对你够千依百顺了吧,你还不是一样也在外面养女人?!”吕竹果断反驳回去,“大嫂好好的一个人,被你折磨成这样,你良心过意得去吗?”

    “死丫头,这些不关你事,我警告你,如果你再不守规矩的话,别怪大哥无情!”惠花大哥骂完吕竹,转头又揪住大嫂的衣襟,“还有你!家里的钱是可以随便给别人的吗?别以为你生病了就了不起,我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贱人!”

    随着惠花大哥扇过来的两巴掌,大嫂终是吐出了一大口血,含恨而终。

    然而这一切压迫却依然没有随着大嫂的死亡而结束,大嫂临终前决意交给惠花的钱包并没有落到惠花手里,而是被惠花妈和惠花大哥夺去,用作为惠花大哥娶填房所用。

    “我是一定要离婚的了,不管怎么样,麻烦你把聘金还给我。”吕竹站在桌前,语气里都带着压抑。

    “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你大哥死了老婆,你侄子没了老妈,我已经够心烦的了,如果你孝顺的话,就尽快回去你的夫家,早点生个儿子。”惠花妈拿着一叠媒人婆给的照片,不耐烦地说道。

    “不行,我一定要拿回聘金,我一定要离婚!”吕竹坚持。

    “你的聘金是拿来给你大哥娶填房的,不会给你!”惠花妈冷哼一声。

    “妈,这太不公平了,大哥是你生的,我也是你生的,为什么你只为他着想呢?!”吕竹忍不住带着委屈和愤恨发问道。

    “自古以来的规矩就是这样,男人是龙,女人是泥,你怎么能跟你大哥比?”惠花妈理所当然地回话道。

    “你也是女人,难道你就不是人了?”吕竹拼命控制好自己的神情,继续反驳,“自古以来的规矩就一定是对的了吗?如果规矩是错的,那么错的规矩就一定要遵守吗?”

    “你出去!我不想看到你!”惠花妈无言以对,只得大声喝骂作为回复。

    接下来就是惠花和惠花妈决裂,惠花无奈跑出了家的剧情。

    在剧情之外的顾家明一手托着下巴,正欣赏着吕竹入木三分的演技时,忽然看到了旁边地上的一点濡湿痕迹。

    回头看了看,原来是方艳梅有感而发,忍不住暗中垂泪。

    方艳梅有个极品亲妈和吸血鬼大哥,这在圈内并不是什么隐蔽的事,面对这样的情景,她会有所感触实属正常。

    顾家明想了一下,从衣服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了一张过去。

    “谢谢。”方艳梅接过了纸巾,抹了抹眼泪之后又略带欣赏地看向拍摄场地,发自内心地感叹道:“红红这一段演得太好了。”

    “不是她演得太好,只是因为你太过入戏。”顾家明盯着她,突然开口回了一句。

    方艳梅闻言微微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顾家明趁着大部分人都在帮忙收拾场地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时机,话语里也多了几分警告的意味,“红红演戏时很容易就能让对手过于入戏,这是她的天赋,很强大但又很危险,我当初和她拍戏,差一点就被她带着走了。”

    “你是体验派的路子,容易入戏是正常的。”方艳梅坐直了身体,直视起顾家明的眼睛来,“我跟你不一样,我从小就开始做戏了,我很分得清戏和现实——否则,我也不会极力推荐红红饰演惠花。”

    “我也和你一起拍过戏,当然知道你入戏快出戏也快,是个很好的演员。”顾家明压低了声音,“不过,有些时候呢,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不要以为你可以掌握一切。”

    “当你以为一切都都尽在你掌握之中的时候,实际上,你已经被掌握住了。”

    “如果你真的觉得你能分得清戏和现实,掌握得住一切的话,你为什么不演一号女主角惠花?”

    没等方艳梅作出反应,顾家明就已经肯定地说出了真相:“因为你已经演不出独属于惠花的‘抗争’的灵魂了。”

    “用演技当然可以演出一个只属于你的‘惠花’出来,但是你的家庭、你的人生,已经注定了你只能饰演向现实低头妥协的‘秀姑’……”顾家明看着方艳梅越来越白的脸色,有些不忍,但又无法再暂停下来。

    这段时间的拍摄令方艳梅无可避免地把她自己代入了“秀姑”这个角色,虽然秀姑后期会背叛惠花,但是前期对惠花可谓溺爱万分千依百顺——这也是这类一直缺爱的人的表现:她们会下意识地一直付出,任由索取,别人索取得越多,就会越觉得自己是被人需要的。

    一旦没有人去让她们付出了,她们反而会惶恐不安,终日不知方向。

    倘若再让方艳梅这样沉溺下去,一向以演技见长的方艳梅,就会迷失在她自己的演技和吕竹演技所营造的世界里无法走出。

    他当初尚未恢复记忆,就已经差点和吕竹因戏生情。

    如今,作为过来人,他必须要让方艳梅清清楚楚地明白到,吕竹并不是她所寻觅钟爱的小白兔,而是美丽无比却又带着刺的红玫瑰。

    下一场戏是方艳梅和吕竹的对手戏,吕竹所饰演的惠花跑出了家,只能往两姐妹偶尔暂住的破房子里去,而方艳梅所饰演的秀姑正在编织腹中孩子的小毛衣,对孩子的慈爱撞上了姐妹的泪眼,令她无比心疼又无比为难。

    开拍之前,导演还千叮嘱万叮嘱让方艳梅加多几分卖力,给观众营造出这种两难的感觉来。

    “我尽力吧,导演。”方艳梅强挤出一个笑容来。

    顾家明在旁边,并没有插话:他之前说的一番话可能会对方艳梅接下来的演绎有所影响,但是他还是相信方艳梅能调整过来的。

    只要方艳梅能调整好心态,正视这只是拍戏的事实,那么他就再也无须担心吕竹和方艳梅之间流动的诡异气氛……

    在顾家明期待的目光里,这场戏正式开拍。

    方艳梅显然是对吕竹有所顾忌了,这种顾忌恰恰又应和了戏中秀姑害怕惠花发现小毛衣的担忧之情,这种自然流露出来的小紧张,让导演很是满意。

    接下来,就是看吕竹的哭戏。

    女演员的哭戏要求可高可低,但这一部戏也是为了冲奖的文艺片,必定是要求哭出感情哭出灵魂的。

    所幸,吕竹装柔弱是一把好手了——这一点没有人比他更心知肚明,从前只要小师妹一撇嘴一皱眉,都不用落泪,他就已经恨不得把一颗心都献上去讨她欢喜。

    如今,没了平时娇媚俏皮的灵动笑容,伏在“秀姑”腿上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惠花”,竟是另有一番惹人怜爱的味道。

    那是一种受尽挫折却依然没有气馁、在外人面前百折不挠但又在亲人面前忍不住露出脆弱一面的观感,一如卸去了所有装甲、露出最柔弱一面的白兔仔,偎依在深爱的人的怀里,处处尽可怜。

    顾家明顷刻之间就明白了头皮一麻是什么感觉。

    他是站在导演和摄影师旁边的,画面最好的观感当然是毫无阻滞地映入眼中,方艳梅抬头望向摄像机——或者说是望向他这边的方位时,那个略带为难却又已然下了决定的眼神,令他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就喊出了口:“Cut!”

    他千防万防,防住了方艳梅的沉迷,却没想到吕竹又一次次超常发挥!

    当初就不应该顺着吕竹的天赋,让她继续走把自己完全代入角色的体验派路子,拍完戏之后吕竹一甩手就出戏了,可是旁边的人却被她带入了戏……

    然而这也没有让他多想什么、多做什么动作的时间了——因为顾家明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叫,搞得这一段需要全部重拍。

    因此,顾家明下一刻就被暴走的导演带领工作人员赶出了拍摄场地。

    没办法,顾家明只好守在约定好的小亭子里,等待吕竹拍完戏后自行到来。

    天色已经全然暗淡下来的时候,看着远处灯光里向他走来的身影,他既是无奈,又是欢喜:“你啊……真是想要气死我。”

    一方面欢喜她的演技在方艳梅的熏陶下果然再次进步了,一方面又是无奈自己想要守着的人无端总是惹出许许多多的麻烦来。

    “应该说你要气死我才对吧,原本我拍完那一场演技可以收工的了,因为你这一声Cut,害得我又重拍了一次。”吕竹抱怨道。

    “好好好,是我的错,作为赔罪,我带你去左边的花街那边玩,所有费用我全包好不好?”顾家明赔着笑牵了牵吕竹的手,“左边花街有个阿伯画的民俗风情画很漂亮,又有许多民间的杂耍艺人在那边表演,这是香江看不到的……”

    “这倒不用。”吕竹眼珠转了转,拿出了一把扇子来,“我明天有场戏是耍扇子的,这个你最擅长了,教我两招。”

    听吕竹简单把剧情一说,顾家明也大概明白了明天要拍的剧情就是惠花和秀姑未出嫁前的玩闹,因秀姑时不时会跟戏班的花旦学戏,所以惠花也偷偷练了“扇语”,为的就是增加和秀姑在一起呆着的时间。

    “你真是……”顾家明笑着感叹了一下,然后就接过了吕竹手里的扇子。

    京剧的基本功包含了“唱、念、做、打”四功和“手、眼、身、法、步”五法,作为程蝶衣的时候,扇语他定然也是练过的。

    吕竹故作恼怒,骗他主动要求“补偿”的小心机让他很是受用,顾家明想了想,舞着扇子就做出了几个动作来——

    “这个,是‘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个,是‘我喜欢你’。”

    “这个是——‘有人在偷看’!”

    做完这个警示的动作,顾家明将目光投向了吕竹背后。

    吕竹回头一看,正是方艳梅从另一个街口穿过了右边的花街,也往这边走了过来。

    “这么开心,在玩些什么呀?”方艳梅走近,笑着看向顾家明手里的扇子。

    “阿Sa教我扇语,明天不是要拍这一段嘛。”吕竹解答道。

    “这哪里用得着他来教,我教你就行了。”方艳梅从包里拿出一把同款的扇子,手腕灵活地翻动着,一把扇子几乎能被她舞出花来。

    “对了,那我差点忘记了,你也是从小就唱戏的。”吕竹恍然大悟。

    “我过来这边的时候,看到右边的花街有一档卖扇子的,有很多漂亮的扇子,我们一起去看看?”方艳梅站在右边,笑着向吕竹伸出了手。

    “我刚刚说带她去左边的花街看杂耍。”顾家明把手里的扇子一折,往左边挪了一步之后,又转头看向吕竹,“红红?”

    一左一右,两种选择,都在等候中间的人的决定。

    吕竹心里暗叹一口气,左手放到顾家明的手心里,右手伸过去牵起了方艳梅的手:“我早就想说了——我是在正前方这条花街过来的,这条街全是好吃的!”

    “我要去,你们两个也一起去。”她明白地表示出了自己的决心,然后又松开了手第一个蹦下小亭子的台阶,扬起一个笑容来,“先走一步!”

    那个笑容灿烂异常,像是钟爱恶作剧的小孩子终于成功地用恶作剧作出了一件好事,那种发自内心的欢欣,仿佛能让满目的灯火都黯然失色。

    亭子里的两人不禁下意识地往前了一步,随后,又转头看了一眼对方。

    对亭外之人的宠爱以及对身边的人的提防,统统交汇在这对视的眼里眸间,这火花亦不输任何灯火盛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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