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李侍尧应友人之约去往酒楼赴宴,友人听闻他向海望之女提亲, 甚为关怀,
“我可是听说他家千金患了怪病,你怎的还要求娶?”
品着佳酿的李侍尧面色如常, 淡笑道:“不过红疹而已, 很快便能痊愈。”
“是吗?”友人身子微倾, 小声问出心底的疑惑, “你最近见过她吗?可知她的病情恢复得如何?”
他这位挚友一早就晓得他与咏微相识一事, 是以李侍尧无需隐瞒什么,如实道:“自离宫后便没再见过。”
“那就是了, ”友人低声道:“我跟你说啊!给她看诊的大夫可是我们家邻居, 我听那位大夫说,这红疹不易消除,即便能治好, 她的面上可能也会留疤,你若娶了这样的媳妇儿,往后瞧着多膈应啊!”
对此李侍尧不甚在意,一派无谓地哼笑道:“怕甚?熄了烛火都一样。”
观察着他的神色, 友人了然一笑,眸光暗转, 点头附和,“那倒是,左右家世好, 能助你平步青云即可,至于是否养眼并不重要。”
李侍尧也不恼,只笑嗤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好像我贪图她的家世一样。”抿了口酒,回想最近缕缕碰壁,心思郁结的他不由感慨丛生,
“不过娶个满洲官宦千金确实能让人少奋斗很多年,咱们汉军旗的,纵使再有能耐也很难升迁,满洲贵族子弟却是容易得很,世道不公,那就只能走捷径。”
“李兄所言极是,毕竟海大人可是军机处的,你若成了他的乘龙快婿,必然前途似锦,将来发达可不要忘了提携小弟啊!”
被奉承的李侍尧心情大好,举杯笑应,“好说!”
此时的他尚不知晓,隔壁间正坐着两位姑娘,其中一位戴着帷帽的正是咏微!
今日这场宴正是由傅恒精心安排的,但他不便去请咏微,只能让东珊出面。咏微抱恙,家中看管极严,加之她已经向父母透露心属李侍尧,正为此事与父母闹别扭,绝食以抗,瓜尔佳氏为此颇为头疼,既不同意下嫁,又怕她做出傻事来。
东珊已然回到自个儿家中,图海想法子找到蔷儿,将主子的计划传达,东珊听罢感觉有谱儿,于是答应配合,再次去往表姐家,打算带表姐出来。
瓜尔佳氏哪敢让女儿出门?就怕她再与李侍尧私会。东珊实在没招儿,只能背着表姐与姨母讲明,说此举是为了让表姐看清李侍尧的真面目,姨母大可睁只眼闭只眼,准她们出府,她保证表姐出去一趟定会对李侍尧死心。
眼下也没有其他更好的法子,瓜尔佳氏唯有冒险一试,答应做掩护,允她姐妹二人出去。
东珊只道要带咏微去见李侍尧,其他的并未多说,咏微其实有些担忧,她的病情虽有减轻,但面上的红疹尚未完全消除,姑娘家当然希望情郎看到自己最美的一面,现下去见,终归不太好,便想等改日再见,东珊却道无妨,
“你为了他做出这么大的牺牲,难不成他还嫌弃你?若真如此,你还愿意嫁给他?”
实则咏微可以嫌弃自己有碍观瞻,但若李侍尧嫌弃,那她定然很失望,细思表妹之言的确有理,她也就没再犹豫,答应前去,但还是找了顶白色帷帽做遮挡,以免吓到外人。
近来两人皆是书信来往,并未真正见面,今日难得有机会,咏微有很多话想跟李侍尧说,满怀期待的随着表妹一同前去,等在酒楼厢房之中,却迟迟不见他赴约。
等了许久,立在墙边的东珊突然招呼她过去,说隔壁有动静,那声音很耳熟,好奇的咏微凑近一听,就听到李侍尧与旁人的谈话。
她的红疹根本没那么严重,涂些药膏便会慢慢消除,却不知那人为何谣传,她还以为李侍尧听到那样的话肯定会说他在乎的不是皮相,在乎的是她这个人,万未料到他的反应竟如此平静,当他的朋友说起她的家世能带给他好处时,他竟也没有反驳!
尤其是那句:熄了烛火都一样,彻底扎了咏微的心!
亏得她还冒着被皇帝问罪的危险逃离后宫,只为与他长相厮守,可他呢?所谓的深情厚谊都只是假象,在他眼里,她的容貌病情皆不重要,只有家世才最重要!
她还以为读书人不会在意那些世俗的门第,以为李侍尧奋发向上,是个值得托付之人,然而今日他的这番话简直令她失望至极!
那一刻,咏微仿佛听到有什么在碎裂的声音,一张脸霎时惨白,满怀期望的眸子逐渐暗淡,从震惊到接受,无人晓得她那颗灌注着满腔情意的心已被剜得鲜血淋漓!
纵使隔着墙,什么也瞧不见,她也能自他的语气中想象出他与人讨论她时那漫不经心的神情。一字一句,皆如锋刀刺进她心底,疼得她难以喘息!
为何真心的付出竟换来这样的结果,此时的她甚至连怨天尤人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怪自己眼瞎心瞎,竟然错把势利小人当成如竹似玉的坦荡君子!
眼看着表姐大惊失色,面如土灰,紧掐着自己的手,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东珊忙拉她到一旁坐下,接连呼唤着,
“微微姐,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
她的眼中早已泛红,倔强的噙着泪,却强睁着眼,一眨不眨,迫使自己不要哭出来,东珊心疼不已,劝她不要这样压抑自己,
“想哭就哭出来吧!你的心情我很理解,换成谁都会难受,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哭!”强忍着内心的痛楚,眼睛酸涩至极的咏微低声哽咽道:“他不值得!这样唯利是图的男人不值得我哭!”
东珊却是无法压制自己内心的悲愤,恨不得冲过去将李侍尧揍一顿,为表姐报仇,然而她刚抬步就被咏微给拦下,
“他身边还有人,你这样现身难免惹人非议,对你不利。我也不想再见他,一句话都不愿再与他多说,连质问他都懒得。从一开始他就在骗我,我问那些废话又有什么意义?只会显得自己蠢笨!”
“那就这么算了吗?”实则东珊只晓得傅恒要她带咏微来这儿,至于结果怎样,李侍尧究竟是何态度,谁也无法断定。
在此之前,东珊还心存侥幸,想着傅恒可能冤枉了李侍尧,直至亲耳听到他和旁人的对话,方知傅恒真是火眼金睛,一眼就看穿李侍尧的把戏!
气极的她很想为表姐打抱不平,然而表姐不愿面对李侍尧,加之她二人的身份的确不便露面,思来想去,东珊终是压下怒火,没去找李侍尧的麻烦,带着表姐从酒楼侧门离开。
在此期间,咏微并未询问今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是约见李侍尧,为何李侍尧会与他的朋友坐在隔壁,表妹不可能有这样的能耐,能做此安排的,大约只有傅恒。
想来傅恒也是了解李侍尧的为人,看不过去才会这般吧?
已然猜出大概,咏微也就没有追根究底,表妹始终为她着想,她心知肚明,无谓再去探究什么。
东珊送表姐回家的这一路,表姐表现得十分平静,默然不语,始终未落泪,还劝她不必担心。
饶是如此,东珊也能猜得到,她的心里必然如刀绞一般,痛楚难捱,毕竟她为李侍尧付出那么多,骤然得知他的真面目,哪能不伤心?
各自归家后,东珊仍旧放心不下表姐,想着她在人前坚强,背过人之后大约还是会泪如雨下吧?
不过哭也不是坏事,人在极度伤痛时确实需要发泄情绪,哭过之后,相信她能好受一些。
爱上一个错的人,本身就是一件悲伤之事,庆幸的是她终于看清了李侍尧的为人,及时止损,没再继续深陷,若然她坚持下嫁,婚后才知李侍尧的真性情,岂不更可悲?
傅恒功成身退,并未当面拆穿李侍尧,李侍尧尚不晓得此事,还以为咏微依旧痴恋着他。
那晚他宴请承恩公,傅文推三阻四,不愿帮忙,他唯有期待着咏微可以为了他而跟家人继续抗争,然而她没有再写信给他,心急的李侍尧又着书童去送信,可是这一回,竟连信也送不出去。
书童原路折返,如实回禀,“少爷,霜晴姐姐说,以后不要再去送信了。”
“为何?难道被人发现了?”李侍尧心道这不应该啊!若然送信被察觉,那霜晴今日也不会露面吧?
书童不明所以,“这个她倒没说,她只说……说……”
眼看他面带迟疑,似乎有所顾忌,李侍尧顿生不祥预感,浑没了耐性,“你倒是快说啊!吞吞吐吐急死人!”
迟疑片刻,书童才大着胆子道:“霜晴让我转告您:她家姑娘说此后一刀两断,再也不联络,您也别再去提亲。”
骤闻此言,李侍尧狭目怒睁,难以置信,咏微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到底哪里出了岔子?“怎么会这样?难不成是她父母逼她与我了断?”
“咱们的信,霜晴没收,但她倒是给了一张字条。”说着书童将字条呈上。
李侍尧迅速接过,打开一看,的确是咏微的字迹,上面的小楷十分娟秀,然而那字却不是黑墨,而是红似血滴的朱砂:
吾为绵雨非东风,难送燕雀上青云。
见此言,李侍尧心下一咯噔,暗叹不妙!看来咏微并非受父母所迫,应是知道了些什么,否则怎会突然写这样的话来讽刺他?
燕雀两个字,在李侍尧看来格外刺眼!他是鸿鹄,哪里是燕雀?难道连咏微也看不起他吗?
这不应该啊!她一直在家养病,并未出家门,能接触的也只有东珊,难不成是东珊在她面前说他坏话,咏微才会对他生出误解?
可东珊先前还支持他们在一起,又怎会突然改主意?联想到上次傅恒的警示,李侍尧恍然大悟,猜测这八成是傅恒从中作梗,咏微的态度才会突然转变!
这傅恒生在富贵窝里,他不需要努力,不需要争取便能拥有旁人一辈子都拥有不了的名利,李侍尧自问刻苦用功,才博得一个印务章京的职位,如今他只是想娶咏微而已,为何傅恒要拆散他的姻缘?就这么容不下他吗?
信送不出去,李侍尧只好先回家,再另想办法,然而该找的人他都找过,父亲又不支持,眼下他实在是没有其他法子,若然咏微还肯坚持,一切都还有回转的余地,可如今连咏微都放弃了,他便连最后一丝希望也没了!
不甘心的李侍尧又隔三差五的想办法送信,均未得到任何回应,咏微一腔孤勇地为他放弃一切,到头来方知他只是在利用她,她那颗热切的心早在听到他真心话的那天就已经死得透彻,那份情有多深,这伤痛便有多重!
她已不愿再听他的任何解释,心知那都是狡辩,又何必再听废话?
那一段痴傻的经历可笑又可悲,她只想尽快抹杀,任光阴遗忘,被岁月尘封,再不提及!
咏微被父亲禁足在家,她再无妄念,独自疗伤,可怜东珊也不能去找她,整日的闷在家中,甚是无趣。
五月十六过大礼,章佳氏将族中的四位全福女眷请来,偕同几位媒人,带上礼金与礼品到东珊家商议婚期。
媒人按照章佳氏的交代,择取了三个吉日,请东珊的祖母决定婚期。东珊的父母皆已亡故,祖母患有痴呆之症,那么这婚期便只能由兄长决定。
富察家的意思是,家中小女儿淑媛也被皇帝赐了婚,但她的兄长尚未成亲,淑媛的婚期也就不便定下,是以希望傅恒与东珊能够尽快完婚,如此一来,淑媛的未婚夫家才好去择定婚期。
对此宁琇表示理解,最终选了六月初六的婚期。
东珊婚期将至,兄长不许她再乱跑,纵使她再担心咏微,也不能去看望,只能派遣下人送些东西,聊表心意。
兄嫂忙着为她准备嫁妆,东珊倒是没什么事,成日都在试衣裳,除却婚服之外,索绰络氏又张罗着为她做四季新衣与新鞋,以及各种绸缎,金银首饰,玉石摆件……
眼瞧着放嫁妆的屋子都快堆满了,东珊瞧着只有一个感觉,浪费啊!
“这些都要送到富察府吗?嫂嫂你自个儿留着不好吗?我根本用不了那么多啊!”
如今的东珊还是觉得娘家最亲,并未将富察府当成自己的家,索绰络氏是过来人,最清楚嫁入婆家后的境况,
“傻姑子啊!这些可都是给你撑场子的,小九爷上头还有那么多兄嫂,你是最小的媳妇儿,你嫁进去,旁人可都要盯着你瞧呢!这嫁妆自然不能寒酸,否则便会被人笑话。嫁妆丰厚些,婆家才会抬举你,晓得你娘家有势力,待你才会更好些。
在咱自个儿家里,我们都疼着你宠着你,到了婆婆家,一大堆妯娌,少不了勾心斗角,你可得长点儿心眼儿,既不惹是非,也不能让人欺负你。”
说起妯娌,东珊倒有些羡慕嫂嫂,至少兄长是独子,没有其他人与她争什么,索绰络氏也觉得自己足够幸运,嫁进这样一个简单的家庭中,
“是没人与我争,但兄弟多了也有好处,至少可以互相帮衬,人多也热闹不是?先前还有你陪着我,咱们姑嫂还能说说话,往后你一嫁人,我竟是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了……”
一想到这些,索绰络氏心生伤感,红了眼眶,但又觉不吉利,当即破涕为笑,“瞧我个没眼色的,大喜的日子,实不该说这样扫兴的话。”
拍着她的手,东珊好言安慰道:“嫂嫂勿忧,往后我会时常回来看望你的。”
吓得索绰络氏忙提醒道:“可不能常回来,婆家不高兴,旁人瞧见还以为你过得不好呢!我晓得你惦记着我就足够。”
姑嫂二人闲扯了许久,婚期越近,东珊越发焦虑,只因古人一出嫁就很难随心所欲的回娘家,她在这儿住了四年,已然对这院中的花木生了感情,还特地嘱咐蔷儿,到时候一定要将她的那盆绣球花给带上。
姑娘独独钟爱那盆花,蔷儿最是了解,不必姑娘交代,她也准备带去富察府。
将养了一个半月,咏微的疹子已然消除,不仔细瞧看不出什么痕迹,但现下这天已开始热燥,大夫特地嘱咐尽量不要出去晒日头,她一直没能去见表妹,想着明日表妹便要出嫁,她理该去相送,这才特地央求母亲说想去见东珊。
东珊没了母亲,瓜尔佳氏身为姨母,便是她最亲的人,外甥女出嫁,瓜尔佳氏自是要来回跑着,帮忙张罗婚事。
念着她们姐妹情深,瓜尔佳氏便向老爷求情,解了女儿的禁足,许她去陪陪东珊。
算来东珊已有将近两个月没有看到表姐,今次再会,她难免动容,紧握着咏微的手舍不得松开,
“微微姐,你……还好吧?”
这一两个月于咏微而言的确煎熬,特别是头一个月,虽有痛恨,但仍旧难以真正忘怀,总在想着他为何要骗她,时日渐久,那份执念也就慢慢的淡了,许多疑惑也随之消弭,不再去思索。
只因咏微很清楚,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就是看她不谙世事,天真痴傻,这才骗她呗!说到底还是她自个儿没个防备,怪不得旁人。
想通之后,她也就释然了,不似先前那般痛苦,再面对东珊时,她终于有了笑颜,
“已然痊愈,放宽心。我不会被这点小苦难打倒,往后定会擦亮双眼,再不任性,凡事会以家族为重。”
表姐的眼中明显有亮光,东珊能感觉到,这不是她的应付之词,想来应是真的放下了。
如此也好,那样虚情假意之人,真的不值得她去惦念,表姐值得更好的,相信老天定会善待她。
两姐妹就这般立在窗前闲聊,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往昔,窗外花盈槐绿,几缕灿灿的光自枝叶的缝隙处透下来,落于院中的花草之上,处处皆生机,而她们的人生,会有苦楚,亦有惊喜!
六月初六,乃是富察皇后的九弟傅恒,与永绶之女东珊的大婚之期。
夏日晨起的日头不算烈,夹带着小风,暖洋洋的映照在尘世间。
唢呐声响,仪仗队长,晓得今儿个是个大日子,众人皆串街走巷,来到悬瞪挂彩的宅邸前看热闹,沾喜气。
身着喜服的傅恒炯目峰眉,一身箭袖红装,骑着高头大马前来亲迎新娘子,那仪态,真可谓是飒飒英姿耀四方,气轩昂,神疏朗,多少深闺梦将碎,便宜谁家好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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