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卿在宣室殿内站了足足一个时辰, 灯火温柔散落,映得金碧辉煌的大殿恍若白昼,明明祥和一片, 静谧得却仿佛有暗波涌动,沈和光一直在伏案批阅奏疏, 除了她刚进来时低头说了句“平身”,剩下只余绵长的沉默。
刑讯审问时有个手段,就是什么也不问,在漫长的安静中一点一点磨碎被审之人的心智, 让人在惶惶不安中陷入无休止的绝望, 再被逼问时, 便会毫无防备地和盘托出。
容卿低垂着头, 从头到脚,每一根发丝都显得小心翼翼。
沈和光终于看完手中的奏折, 他将其放置在一旁,两手轻轻搭在桌案上,抬眼看了看容卿。
“你可知, 朕找你来是为了什么事?”他语气故作轻松, 不见压迫, 唇角还微微浮现出笑意来, 似乎在刻意降低对方的防备。
容卿不敢抬头, 低声应了一句:“奴婢不知。”
沈和光微顿片刻,随后出声道。
“卓家被徐亥构陷之后,全族蒙冤入狱, 斩首示众,但朕似乎记得,你的兄长并没有被抓住。”他站起身,从龙椅上走下来,脚尖踢着明黄色的衣摆,一步一步踏下台阶。
容卿含着身,将头压得更低了。
“兄长自从卓家出事之后便渺无音讯,奴婢也曾私下找人打听过,至今也没寻到什么可靠的消息。”
沈和光看不清她的面容,无法判断她所说是抱着何种心态,又是不是在说谎。
他浓眉微挑,眸间皆是试探的神色:“有一点朕着实想不通,朕既然已经还了你卓家清白了,为什么他还不出现?”
按常理来说,一个游荡在外的逃犯,得知自己已洗脱罪名不必再躲躲藏藏,第一个应该想到的便是回朝,光复卓氏一族的荣耀才对。
可只要是有脑子的人,都该知道沈和光不过是拿卓家当借口罢了,只为了给他起兵造反一个正当的理由。
这些话,心里明白,却不能说。
容卿身子微顿,良久的沉默过后,她抬头看向身前的人,眉间轻蹙,言语之中似有犹豫:“陛下可是在为如今越州的战事发愁?”
沈和光有那么片刻的愣怔,他没想到容卿会挑明了自己的顾虑,但观她神色,又不像有什么别的小心思的模样,就仅仅只是因为害怕他心中的怀疑而紧张。
“先皇在时,曾派玉麟军精锐前去抓捕兄长,却一直一无所获,说实话,兄长如今生死未卜,奴婢也不知他是在越州,还是逃亡在外,或者是根本就已经死了。但越州如今的情况,奴婢也实在不敢说就与我们卓家无关。”
沈和光眸光几经变换,却都不动声色地消弭。
容卿絮絮说着,眼里满是担忧之色,说到此处停顿一下,又谨慎地抬起头:“奴婢知道陛下的担忧,如今越州陷入困境,昭王殿下暂被压制,陛下怕这一切与我兄长有关系。”
沈和光深深地看着她,见她自始至终都如此坦诚,心头略微有些拿不准她的态度来。
“你接着说。”他抬了抬手示意。
容卿只是摇了摇头,认真道:“若兄长还在越州,但凡他说话有点份量,剑南道是不会造反的。”
“因为我还在这。”
卓家如今只剩下兄妹两人,卓容卿留在宫中当了皇后女史是人尽皆知的事,以情理推,卓承榭投鼠忌器,是不敢以自己的亲妹妹性命做赌注,来挑战皇帝的耐性的。
但这只是以情理推,有些事情是不能用情理辨析的。
沈和光当然不会因为这样就切断怀疑。
“你觉得,凭你一人,能左右得了你兄长的野心吗?”
容卿顿了顿,迟疑地低下头,看了看地毯上的纹路,有些出神。
“陛下这话问得太过诛心,若兄长果真如此,奴婢就是一枚弃子,要奴婢承认弃子的身份,岂不是太过悲惨?奴婢只能告诉陛下,在奴婢心里,自己的份量是要大过兄长心中所有东西的。”
沈和光皱了皱眉,觉得她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如果卓承榭身在越州却依然起兵,就说明他必定不把这个妹妹放在心上,那他原本想的以容卿为质的想法就太可笑了。
但他还记得容卿话中的漏洞。
“你刚才说,不确定越州发兵跟卓家到底有没有关系,这话又从何说起,你不是坚定你兄长不在军中吗?”
容卿犹豫着轻点下颔,眉眼深邃地看着他:“奴婢头上祖祖辈辈都有人任剑南节度使,甚至可以说,那里从贫瘠之地到兵马富足,都是卓家人一手将之壮大,不论是追随卓家人的将士还是剑南道的百姓,对我们都有很深厚的感情。卓家出事之后,剑南道对朝廷的态度就已经暧昧不清了,奴婢能想象到他们心中的愤怒,因为奴婢也感同身受。”
沈和光抬了抬眼皮:“可朕已经恢复你们卓家的清誉了。”
“陛下消除了奴婢心中大部分怨怼,只是仍有一事,奴婢到现在也不能释怀,恐怕越州那边许多追随三叔的部下,也是因此而不肯向陛下低头的吧。”
她说完垂下了头,谦卑地弓着肩膀,仿佛言尽于此。
沈和光皱了皱眉头:“什么事?”
“奴婢不敢说。”
“准你无罪,说。”
容卿忽然跪下身去,额头贴着地面,沉闷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兰氏兄妹于卓家而言是大仇,陛下不光没有杀了他们,反而叫他们立于帝侧享无上荣光,这一点,恕奴婢理解不了。”
“就因为这个?”
沈和光用了质问的语气,似乎觉得这般是小题大做。
容卿却抬起头:“绝不仅仅是因为这个,陛下难道没有想过吗?我们卓家落难,皆是由兰子衍的一句毫无根据的诬告而起,他就算再怎么蠢笨到被人利用,但他绝不无辜!陛下为我们洗清冤屈之后,杀了徐亥及其所有党羽,却独独留下了兰子衍,这难道不会让人怀疑,卓家如今的惨状,其实是陛下幕后主导的吗?”
“放肆!”
沈和光一声斥咄阻挠了她满腔怨愤时所说的话,眼中怒气冲冲,胸膛也起起伏伏。
容卿好似受了惊吓一般,急忙垂头缩至一团,唯唯诺诺地抖擞着肩膀,不敢再继续说话。
看她如此瑟缩的模样,沈和光逐渐冷静下来,刚才的那番话听起来像是压在心中很久了,此时憋不住说出来,却又害怕他怪罪,不像是为了别的目的。若说她对兰子衍没有一点责怪和怨恨,沈和光才会觉得不安和奇怪,现在听到她这么说,他心底反而信了几分。
卓家自始至终都是他一步棋,这一点沈和光心里清楚,跪伏在地的人说的一点没错,这几个月来,兰子衍每每出现在他身边,他也总会在心里问自己,“他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如果剑南道仅仅因为这点就不肯臣服于他,沈和光确实会觉得有些得不偿失。
可是如今再为此纠结也为时晚矣。
“就算他们误会了朕,现在两军交战,朕就算用兰子衍的命跟他们交涉,他们怕是也不会退兵。”
这种话跟容卿说来不太应该,可见沈和光此时也有些身心俱疲,容卿维持着那个姿势不动,半晌过后,吞吞吐吐地说道:“剑南……与江南毗邻……陛下何不来个‘围魏救赵’呢?”
沈和光瞳孔微缩,刚要说什么,容卿又压低了身子:“奴婢逾矩了!前线战事不容奴婢置喙,还望陛下恕罪!”
那个战战兢兢的模样,好像方才的话只是无心之言,并非故意插手前线战事。
江南道因李缜的关系愿意归顺于他,的确省去了他不少力气,可是沈和光几次派人想要把陆氏接回来尊为皇太后,却每一次都被相同的理由婉拒,这让他无法更进一步信任那边的人。
让江南道出兵解围,他也想过,只是每一次都被自己内心深处深深的怀疑切断了,若他此时不在丰京而是在战场上还好,于前线才能把控更多东西,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里,他终究因为顾虑太多而步步难行。
沈和光越发心浮气躁,看着身前跪着的容卿,心绪涌动,最终也只是挥了挥手,叫她退下。
所有的决定都是他一早想过的,之前还只是犹豫,现在却觉得不能再拖了,容卿走后,他转身回到龙椅上坐下,提笔写了封密折,写完之后,他看着其上的内容良久,眼里满是幽沉之色。
容卿从宣室殿里出来,扑面吹来的冷风,让她脑中所有纷乱嘈杂的情绪都一扫而空,刚才还擂鼓阵阵的心跳也慢慢平复下来,她轻轻呼出一口气,嘴角慢慢浮现一抹笑。
这些日子,她看起来长大不少,短短几月时间,已经从那个略有稚嫩的青涩女子出落得亭亭玉立,身子也拔高一些,只是在呼啸的冷风下,依然显得太过单薄。
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路上有些湿滑,她踩着脚印,心情似乎不错,回玉照宫的路上,连步伐都较之前轻快,冷色月光同路旁温和灯光相映,落在身上别有一番朦胧韵味。
“你今日很开心?”
她正走着,突然从背后传过来的声音让她全身战栗,她一下就顿住了脚步。
眼前有一道长长的影子,背后有人挡住了光线。
她慢慢转过身去,看到离她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戴面具的人。
紧绷的大脑有片刻松懈,她松了一口气,然后快速地左右看了看,发现附近没人,才心中稍安,好在宫里快要落锁了,已经没什么宫人再走动。
“我已经照四哥的意思说了。”她回过头,神情浅淡,好像笃定四哥出现在这里,是为了问她这件事。
藏在面具下的面容微有不快,他向前一步,还未说什么,就看到身前的人下意识后退,仿佛视他作洪水猛兽一般,那眉头顿时便皱得更紧。
可一想到自己的来意,他便稍稍隐去心中不快,不耐地出了口气,不容对方反应,一下抓住她的胳膊。
“这个给你。”
容卿一低头,发现手心里不知何时放了一柄匕首,匕首的手柄上方微微弯起,金色柄身嵌着各色宝石,在这样昏暗的夜色下,也显得有些晃人眼。
她有些错愕。
“这是?”
李绩没有说话,他把着容卿手臂,好像在侧耳听着什么,就在容卿要继续问他时,李绩忽然抱着她肩膀,向旁边的灌木丛中顺势一滚,然后捂住了容卿下意识迸发的惊吓声,不久过后,有宫人的脚步声传来,然后从他们身侧离开。
容卿被李绩护在身下,慢慢眨了眨眼睛。
李绩的神色完全被面具遮盖,无法看透,他没有松开容卿,四目相对片刻,才听他沉声道:“你不是喜欢随身带着一把匕首吗?十五那天,我一直在二皇子那边,没能过来,这是送你的及笄礼。”
他的语气有些生硬,但已尽最大努力变得温柔,容卿微微睁大了眼睛,似乎不太相信这是眼前人说出的话。
“怎么,你不喜欢?”李绩见她神色微怔,犹疑的语气中掩藏着一丝急切。
容卿握紧了手里的东西,触碰到那些宝石的凸起时,有一瞬觉得心头好笑,这柄由数不尽的昂贵宝石堆砌起来的匕首——实在算不上有多好看。
甚至俗气得有些吓人。
价值连城倒是能看出来。
而且,四哥送她的及笄礼,是一把匕首。
她挣着身子坐起来,把匕首藏到了自己怀里:“用来防身,刚刚好。”
也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
李绩看她淡漠的神色,无法分辨她对这份礼物的态度,因而心情有些浮躁,只是外表完全看不太出来。
“如果兰氏兄妹倒台,你愿意跟我走吗?”
李绩突然问了一句,迫切的语调显出几分希冀,他藏着那张讳莫如深的面孔,眼中涌动的是无垠的攫取和占有欲。
容卿急忙抬头,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你要走了?”
“嗯。”
要去做什么,容卿心里非常清楚,四哥是个志存高远的人,胸怀中装着整个天下,等他再回来,也许就是登上高位之时,然后他就什么都拥有了。
或许在很久之前,她还能痛快地答一声“好”,片刻的温柔再怎么美好,也都是假象,她不该再为此动摇。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吧。”她站起身,似是要离开。
李绩讪笑一声,被藏在温和外表下的戾气瞬间爆发,好像刚才的所有一切都是伪装。
容卿忽觉得身后一冷。
“你现在还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呢?所以才一遍遍这样敷衍我。”
容卿一怔,眉头轻轻皱起,转身看着他:“你说什么?”
眼前人忽地放大,李绩摘下面具,向前一步,伸手忽地攫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看着自己,眼中幽芒已在克制,力道却仍旧让她难受。
“歇了旁的没必要的心思,也别妄想在我跟他之间周旋,”李绩另一只手掐上她的腰,迫使她又靠近几分,“我跟你只差最后一步没有逾越了,你别逼我。”
容卿说不出话来,瞪圆的双眼里许多情绪掺杂,让人看到,却只能看出她眸中的不肯屈服。
下一刻,容卿就闭上了眼睛,眉间闪过一抹痛色,李绩下意识松开了手。
容卿扶着胸口,摸到那里的匕首,低垂的头情绪几度变化,她忽然踉跄着转身,像是要逃跑一样。
“最后再提醒你一句,沈佑潜那里的东西,一口都不能吃。”
背后已经镇定下来的低沉嗓音传入耳中,容卿顿了下身子,没有回头,快速地离开了。
回到玉照宫的住处,容卿跌跌撞撞地扑进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烟洛一下就看到她了,急忙伸手去扶:“县主!”
“药……”容卿紧紧把着她的手臂,艰难地说出这个字。
烟洛马上反应过来,从袖筒里掏出一个玉瓶,倒出两粒药丸送到她嘴边,容卿就着她的手直接吞了下去。
良久之后,那呼吸才渐渐平复,她靠在烟洛怀里,眼皮耷拉着,神色极度困倦,好像要睡着了一般。
“烟洛……”她喃喃唤了一声,“我差点动了杀心……”
“怎么办?”
烟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她去了一趟宣室殿回来就变成了这样。
“是县主真心想要伤害的人吗?”烟洛问了一句。
她本想说,如果是真心想要伤害的人,没控制住情绪,杀了也就杀了,就算是正常人,也有措手伤人的时候,她不必为此负担太重。
容卿抱紧了怀里的东西,觉得胸口堵得有些难受。
“好像……不是。”
李绩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月色里,眸间渐渐映出几丝后悔,如果不是想起李缜说的那些话,他也不会在她面前这么控制不住情绪。
本来只是送个礼的,结果弄成这样。
他戴上面具回到自己住处,看到沈佑潜那边的灯已经熄灭了,眉间闪过一抹复杂之色,他推门进了自己的屋子,屋里一片漆黑,有一个人影背对着他,听见声音后赶紧调转了身子,又敬又怕地跪下身,好像被什么呛到一样,剧烈地咳嗽起来,话也没说出口。
李绩看到桌面上摆着一盘糕点,没剩下几块了。
他面无表情地行到书房里,背后的人一边咳嗽一边跟着。
“怎么样,有没有搜到东西?”
那人脸憋成了猪肝色,听到主子问话又不敢不答,只能拍了拍胸脯,压下不适感,强硬开口:“楚王殿下身边的韩适属下打不过,我潜不进去。”
李绩皱起眉头:“连进去都没进去?”
“属下该死!”那人赶紧跪地,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
李绩神色有些无奈,终究没有发作,只是微微叹了口气:“算了。”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沉默过后,李绩幽幽的声音忽然传来:“萧文风。”
“在。”
“你不是说,女人都喜欢扑棱扑棱闪着光的东西吗?”
萧文风嘴角抽了抽,觉得平时不苟言笑的李绩学着他曾说出的词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的确是这样。”他点了点头。
“赠礼,还要选择对方需要的东西。”
“属下也说过。”他复又啄米似的点点头。
“那我送她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她为什么不太喜欢?”
“嗯嗯,那应该是她没眼光……”萧文风说到半截,忽然睁大了眼睛,然后一下从地上跳起来,“表哥居然送女人匕首,脑子是被驴——”
一道眼刀射来。
“了吧——”
萧文风又熟练地跪了下去:“属下知错。”
李绩掐了掐眉心。
“不能送女人匕首吗。”
“这种利器送人,寓意是什么啊?”萧文风见他没有生气,胆子逐渐大起来,“‘来给你个匕首去杀人吧’,‘来给你个匕首玩玩杀人自杀都方便’,很奇怪不是吗?”
“防身用的!”
“哦,”萧文风立马识时务地蔫下去,“主子开心就好。”
李绩听了这样的话没办法开心。
他挥了挥手,似乎不愿再看到萧文风,萧文风却跪着不动。李绩没听见声音,抬眼看向下面。
萧文风犹豫半晌终于开口:“主子,咱们什么时候离开丰京?大哥来信在催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
今天的更新是不是还行,挺多的?
【萧文风】萧文石的同胞弟弟,李绩的表弟。
→感谢在2019-12-20 17:46:42~2019-12-21 21:05: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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