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要疯了……”他在她耳边说。
金黄灯光交相映辉, 残影落在百鸟朝凤琉璃连屏上,浓香缭绕,静谧无声, 高大挺拔的身躯挡在她身前,掩盖了一汪春水, 在暗处滋生的旖旎,正一点、一点蚕食着她的清醒。
然他的呼吸比说话声更加刺耳,又拉扯着将她拽回现实。容卿紧着眸子,敛眉去听, 然后仔细分辨。
他说他快要疯了。
如愿得偿坐上皇位, 站在权利巅峰, 深受世人朝拜, 手握生杀大权,这样的人, 什么得不到?但他说他快要疯了,容卿心里是不信的,可是偏头去看他, 那深陷的眼窝, 倦怠的语气, 还有怒不可遏却又强自压抑的气息, 一贯无常的沉敛自持都逐渐消逝得干干净净, 看着好生狼狈。
无人折磨他,他却自己将自己困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身子架在牢笼里, 苦不堪言。
因为她跟他距离太远了,所以他在意她跟任何人的亲近,那溢满胸心的醋意几乎要把人淹没,可语气听起来是那么患得患失和无可奈何。
容卿垂头,都不必问那个“他”指得到底是谁。东苑打马,次数林林总总不超过五个指头,她只跟李缜见过一面,都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却也让他纠结成这样了吗?
“四哥,你又多心了,我待谁都是一样的,”容卿轻声解释着,眉目看不清楚,“那天只是——”
她说到一半,忽然感觉腰间力道一紧,后面的话都被她猝不及防地吞到肚子里,接着她便听到他的声音:“你只待我不一样。”
他躬着身,下巴窝在她肩膀上,嗓音微醺,几分沙哑,像丝丝凉凉的雨滴落在心头,藏着无尽失落。
容卿愣了愣,但很快怔然便散去。
“没有……”她答得有几丝散漫,就像随意说了一嘴,并不过心,敷衍一丝也不加掩饰,李绩抱着她的手微微轻颤,半晌过后,低声问了她一句:“你现在对我说的话,有几分是真的?”
有几分是真的?若要认真来答,答案一定会叫他失望。
容卿的灵眸在昏黄烛火中眨了眨,神色一下就变得有些冰冷了,她不说话,就那样任由他抱着她,不痛不痒不咸不淡的模样摧人心肝,像当头淋下凉水,李绩放开她,正面直视她的面容:“你连骗我都懒得吗?”
深纵的眉头犹如两道冷锋,眼中的不甘看起来更像是渺小的不值一提的卑微,他晃了晃容卿的手臂,醉酒之后的他,再也不端着高高在上的架子了,现在就像是一个乞糖的小孩儿。
容卿身子随之摇晃,手里握着的匕首应声落地,她忽然扶住他的手,扬眉看着他:“那你想听什么?”
你想听什么,我说,没有费尽心机的猜测和揣度,也没有窥探人心的谨慎和小心翼翼,她这样坦然,坦然得有些过头了。
所有热切的爱情都不该是这样,李绩心里清楚她的心,仍不免时时奢望,此时一下被容卿的样子气得呼吸一顿。
他眼中倒映着烛光,燃起沸腾的热烈,似怒火,又似愤懑,这样看了她半晌,那视线又渐渐软和下去,李绩呼出一口气,两手按着容卿肩膀,头垂下,看着地面:“洛甯出宫了,朕在一点一点兑现承诺,你什么都不用做,答应你的事,我都会做到……哪怕你不在意。”
“那四哥可要快点啊,”容卿附和他,嘴角浅浅笑着,“别让我等太久。”
说是那样说的,语气没有逼迫也并不急切。
李绩抬起头,手掌覆上她后脑,将她往怀里带,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小心和温柔:“你这样骗骗我也好,起码我心里会好受一点。”
然后用侧脸蹭了蹭她黑亮的头发,将她抱得更紧些,眸光时亮时暗,声音微哑:“我现在只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
好起来,看见他,感受他,回应他,就算是恨也好。
容卿埋在他胸前,能听到他炽热有力的心跳,视觉听觉和嗅觉都异常清晰,这样贴近契合的距离,连她的温度都不期然地升高了,像尝了陈年醉酿一样,眼神也不禁有些迷离,可她一颗心的最深处永远是毫无波澜。
他说希望她好起来,她好着的时候只能感觉到无休无止的疼痛和绝望,现在这样就刚好,牵动别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凌驾于他人之上,痛苦和折磨都是别人的,她将是那个心最硬的人。
心硬的人无坚不摧啊……
那样多好。
容卿一下抱住李绩的腰,嘴角漫上笑容,她的贴近让李绩有些猝不及防,忽然入怀的浓郁香气激起人久而未平的热望,只是小小的一个回应,已让他呼吸渐沉,眸光缓缓黯了下来,扰乱心绪的酒意又升上几分,一直克制的欲望瞬间冲破阻挠,忍耐在几近崩溃的边缘。
夜,静悄悄。怀中的娇香软玉恍然抬头,晶莹双眸映彻着他的影子,近在咫尺的呼吸碰撞到一处,瞬间撕裂了李绩所有的理智。
他忽然低下头,覆上她的烈焰红唇,想要将欲壑难平的欲望全部填满,压抑的情/欲一旦涌出,便是狂风骤雨一样的掠夺,但这次他多了几分怜惜与小心翼翼。唇齿间酒香环伺,交缠的呼吸交换吞入,游弋追逐的柔软好像要吸走她口中所有的甜美。
他控制不住,他愈演愈烈,而这一切,都在容卿手臂情不自禁地缠上他脖子时达到了顶点。
李绩一把抱起怀中美人,将她放置床中央。
他平生唯一经不住的便是来自她身上的诱惑。
淡紫色帷帘轻轻落下,将稀疏烛光遮挡,只透入一片朦胧幽色……
容卿半闭着眼,恍恍惚惚能看到一团人影,微光透亮,梦境一般的真实带走了全身的颤栗,心头闷的有些难受。
她忽地吸了口气,茫茫然睁开眼,眸中盈满潋滟水色,一半是迷蒙一半是清醒。那一刻,容卿脑中忽然出现了这样一个疑问,他待别人也是如此吗?
可不待她继续深想,一股熟悉的感觉突然袭来,不适感让容卿一霎间想起了水上朝华的那一晚,她下意识去推搡身上人,声音里染上一层哭腔。
“四哥!”
那声音在唤回什么,久远的回忆,深埋的苦痛,不愿想起的往事……最贴近的相拥,让两人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碍,也让她那颗波澜不惊的心终于有了一丝触动,然而这次却被他难得的温柔淹没。
“卿卿,别怕。”
李绩被她的哭声唤回几分理智,摇晃的灯影似乎慢了下来,他抱着她,在她耳边一遍遍抚慰轻喃。
“卿卿,别怕。”
卿卿,他很少这么唤她。
这样喊她的时候,嘴上咬着叠字,是一声盖过一声的怜爱。
烛光摇曳,浓香粉饰。
容卿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已经不清楚了,只隐隐约约地记着李绩叫来了人,将被褥换新,然后他抱着她去侧室沐浴,把一身的粘腻汗湿洗净,她迷迷糊糊地倒在床上时,瞥了一眼外面,乌蒙蒙的天,已经快亮了。
李绩看她睡着后,就这样在床上睁着眼睛挺到了天亮,手握乾坤的人,这时候却怂的要命,他拿捏不准容卿是什么意思,捉摸不透,也不想堪破,就这样心头纠结着,但多少是有些惊喜的。
起码容卿这次没有推开他。
李绩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其实他并没有喝醉,就算醉了,也依然留存意识,真正让他沉醉的是容卿本身,可真这样挺到天亮之后,他还是禁不住有些害怕,怕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怕容卿醒过来会变脸,怨他恼他,怕她再次回到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
安静的大殿里,他坐起身,无声地叹了口气,转头去看睡得正香的人,忍不住伸手想要抚摸她的脸,想起昨晚,唇角也情不自禁地扬起笑来,然而在他快要触碰到她时,那笑容却忽然僵在脸上,手上动作也停住。
不敢把她吵醒。
他蜷缩的手指有些狼狈。
轻手轻脚下地,李绩自己亲手穿好衣服,上次让烟洛收起来的龙袍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在王椽那里学会的束发技巧也得到了发挥,李绩穿戴整齐出去时,看到玉竹和烟洛都候在外间,低垂着头不说话,只恭敬地行礼。
“别吵她了,让她睡去罢……”李绩说完,大跨步离开了寝殿,他还要赶去上早朝。
玉竹见人走了之后,才怔然地回过神来,拉扯着烟洛的袖子,脸上满是喜色:“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陛下对咱们娘娘很特别?”
烟洛转头望着里面,眼中情绪复杂交缠。
“也许吧。”她喃喃。
下了早朝之后,李绩没有着急处理政务,而是径直去了承香殿,早有人通传了,多日连圣驾都未见过的陆淑妃还有时间打扮一番,欣喜地候在门前接驾,李绩快步走进去,路过她时喊了句“平身”,没有多余的神色。陆清苒并没觉得不对,李绩以往也是这个样子。
他一进屋就发现正中央摆了个琴架。
“在抚琴?”
陆清苒低头“嗯”了一声:“随意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声音听着有几分怨念。
李绩置若未闻,他落座,宫人正好上来热茶,他端着喝了一口便放下,道:“别站着了,坐吧。”
陆清苒这才坐下,眼睛瞥了一眼七弦琴,心里思量着李绩白日来这必定待不了多久,该用什么方法将他留下来好呢?
待在他身边多年,却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听琴声。
李绩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朕近来政事繁忙,未有时间顾及你,前些日子你回家去,跟你父亲谈得可还好?”
陆清苒身子一抖,却不知他话中深浅,突然过来本就来意不明,现在说这个是要问罪吗?这都是多久的事了……
“陛下指的是什么……”她还想再装装傻。
李绩面无表情,转头看了看殿外,声音淡淡:“想必你父亲已经提点过你了,卿儿是朕的妻子,也是大盛的皇后,无论是从哪个角度上,都不是你能碰的,你这样明目张胆,也太不将朕放在眼里了。”
陆清苒听见那声“卿儿”,心中就已经妒火中烧,李绩的声音全是威胁,她一时间竟然忘记了害怕。
但是他既然都已知晓,再辩解就会适得其反,陆清苒还没那么愚蠢,诚惶诚恐地认错模样还是要做出来的,她急忙跪在地上,小心求饶,声音里诸多委屈:“是臣妾被猪油蒙心了,陛下总是不来承香殿,臣妾惶惶不安,这才做了那样的事,父亲回去已经教训过臣妾了,臣妾知错了!”
讨饶的话无非就是那么几句,知错容易,真心知错难,李绩眯着眼睛看了她半晌,而后不动声色地挪开眼去:“看在你父亲的份上,朕这次便既往不咎。”
“臣妾谢陛下!”陆清苒脸上喜色难掩,说着便要起身走上前来,却被李绩的呵斥声吓得止住脚步:“但若还有下次,朕看你淑妃也不要当了!”
陆清苒一激灵,低垂下头:“臣妾遵旨。”
李绩挥了挥手,作势要将此事翻篇,他看了一眼旁边的七弦琴:“刚才弹什么曲子呢?”
“回陛下,是易景春。”
“弹来听听。”
才刚低落下去的陆清苒重新扬起笑脸,她高兴地应了声“是”,转身跪坐下去,手掌刚落到琴弦上,王椽却突然闯了进来。
“什么事,连礼数都忘了?”李绩显然有些不高兴。
王椽却没停住脚步,他急匆匆走过来,在李绩耳侧说了两句话,陆清苒就看到刚还是一脸不耐地人马上变了脸,蹭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
“果真??”
王椽笑着点头:“张院使亲口说的,三个月了,不会错,恭喜陛下!”
李绩琴也不听了,直冲冲地往外走,陆清苒还一脸茫然,等她细细分析王椽说过的话后,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三个月了,是谁?
出了承香殿,李绩的脸色才恢复如常,只是脚步也并未慢下来,眉间浮现几丝纠结之色,王椽看他在岔路上几经周折,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怎么也拿不定主意。
最后他自己喃喃说了句:“此时朕得了喜讯,理性去玉照宫。”然后转身向着玉照宫的方向,好像那句话给了自己一个非常正当的理由。
结果到了地方,王椽又被李绩挡在外面了:“你就候在外面吧。”
“是。”
李绩站在外面深吸一口气,有些近乡情怯,昨夜的事还萦绕在脑海里,他实在不知道会看到容卿怎样一张脸,这一步跨进殿里,带了些从容赴死的意味,结果发现四周无人,只有里面传来隐隐的说话声。
听不清说什么,只是能稍微分辨出容卿语气平静,没有失魂落魄,也没有痛苦埋怨,李绩面色一喜,便要撩帘走进去,因为距离近了,那声音也越发清晰。
李绩止住步子。
“宫里如今还有避子汤这种东西吗?”
“这个……避子汤这种东西得到是不难,难得是瞒过陛下……”
作者有话要说:我什么也不想说了……被锁到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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