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卿与她大哥卓承榭已重逢多年, 却很少看到他笑过,时光日渐消磨后的今天,她似乎早已经忘记了大哥从前的样子。
脑海里只有一个淡淡的, 看不清面容的身影,他逆着光, 有阵阵爽朗的悦耳笑声响在耳畔,那是她深深埋藏的旧日岁月,车轴老旧得发出吱吱呀呀的呓语,洛甯的一句话, 伴着嘈杂纷乱的声音, 好像一刹那将她推回到了过去。
“他只想杀尽李氏宗亲, 为卓家人报仇。”
容卿仿若突然置身空谷幽洞之中, 身形僵在那处,一动不动, 她抓住身下蒲团,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洛甯只是平静陈述,却声声断恩, 字字含恨, 容卿可以想象出怀着这样想法的人, 心中会有多疯狂, 但她想象不到怀着这样想法的人会是她大哥。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容卿声音如冰, 眼神已不见任何温色。
洛甯既然已经决定和盘托出,自然不再遮掩,她摇了摇头, 偏头看了看窗外:“我不知王爷在皇后娘娘心中是什么样子,但我自第一天见到他,他的眼睛便是冰冷的,心中只有仇恨。像我这样的死士,绝不止一个,李氏皇族根深叶茂,但如今,只剩下陛下楚王两个人,其余人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或是身死,或是在无尽的战乱中不知所踪,皇后娘娘,你没想过这其中的原因吗?”
“你的意思是……”
洛甯站起身,背对着她轻声道:“皇后可还记得原太子李稔,他虽没有正妃,府中却有私生子,当年沈在先发兵闯宫,李氏族人多死于那场战火,那个私生子却逃过了沈在先的眼睛,诸如这样的人,在李氏这般庞大的家族里不难找出第二个吧,但他们最后都死了……这都是王爷做的。”
容卿垂下头,目光落在地板的缝隙上:“为什么三哥和四哥没事?”
洛甯有一瞬的茫然,随即明白她话中所指:“你叫他们三哥和四哥啊……楚王不良于行,如果他身边没有那个高手保护,王爷或许早就得手了,至于陛下,他比任何人心思都缜密,也不相信任何人,若非特殊办法,无人能近其身。”
“所以大哥才派你去?”容卿抬头,眸光直指她,“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目的为何,也想要争夺那个位置吗?”
她似乎有些心急,问题一个一个蹦出来,全身血液发热,她却觉得指尖冰凉,容卿急忙闭上眼,尽量平复自己的呼吸。
然而却听洛甯道:“我一开始就说了,王爷什么都不为,他只想置李家人于死地,你不曾把卓家人的仇恨挂在心上,可那血海深仇却时时将王爷困于囚笼之中,他倍受煎熬。”
“娘娘,他是你大哥,你应最懂他心中志趣的!”洛甯的话似乎带了些苛责和埋怨。
容卿觉得喉咙发紧,她听懂了洛甯语气中的质问。
她犹记得,在从前的安阳城里,汝阳王府还曾煊赫之时,京中子弟暗中争锋较劲,于名利场上抢夺功名利禄,期待扬名立万之景,她大哥衣衫半解,喝得微熏,仰坐于石阶上,一手指着天际,满面放浪疏狂:“你们都说京中有捷径,要我将来走父亲的路,但我偏偏最厌恶京城里这些尔虞我诈阴谋诡谲,这里不适合我,大哥,我想到兵营中去,哪怕只做个底层的小兵,手持战戟,保家卫国,卓家人天命就在战场,你说对吧?”
那时尚有人回他:“君子立世,当以仁字为先,不过,军人刀剑在手,杀身成仁,你厌恶京城,且去吧,我在这里护你。”
兄弟二人月下许约,你持刀护百姓,我站在你背后护你,将天真的期盼连同烈酒一起吞入腹,怀揣着彼此的志向辞别转身。
这一别,就是永诀。
容卿身处皇宫,在泥潭里挣扎,她看着李崇演是怎么一步一步把卓家推入深渊的,所以她清楚该把矛头指向谁。
但卓承榭不同。
某一年某一天某一刻,携信之人前来,突然一脸冷漠地告知他亲族犯谋逆之罪,全家下狱,听候发落,那时,他是什么心情?
怀着满腔不甘逃亡奔走,期待着事有转机真相大白,却见新任节度使上任,而亲人却早已于千里之外无辜惨死,那时,他又是什么心情?
再想起月下之景,再想起旧日天真,他又是什么心情?
卓家人没做错什么,却遭此横祸,那些冷眼看的,背后说闲话的,事不关己看笑话的,还有手中握有屠刀,本就做着推手的,仇恨既称之为仇恨,就不带理智,李缜和李绩身为李崇演的儿子,父债子偿,天经地义,杀他们泄愤有什么错吗?
谁又比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大伯父更无辜,谁又比甘愿被押解回京听审的三叔父更无辜,谁又比心中澄澈光明磊落的大哥卓承诲更无辜?
容卿忽然呵出一口气,她身子向前倾,一手杵着地上,一手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随着极速的呼吸声,她似乎又回到了最为恐惧的那一天,她已经多久没做那个可怕的噩梦了……
“皇后?”洛甯看她这个样子,急忙蹲下身去扶她,“你怎么了?”
她额头上发了细汗,整个人看着异常虚弱疲惫,容卿靠着她坐了一会儿,渐渐觉得呼吸平复下来。
“后来呢?”她轻轻问了一句,洛甯看她这副样子,眉头皱紧,欲言又止,最后却还是放开了她,回道:“后来,王爷将我献给陛下,我们原本的计划是用慢性药一点一点拖垮陛下的身体,只是我心怨尤,胸中堵着一股气,便自作主张,想在当天晚上取了他性命,跟他同归于尽,也算还了王爷的恩情,奈何我技不如人,被陛下识破了。”
容卿猛然抬头看她:“四哥知道?”
“他不是知道,”洛甯摇了摇头,“他是早就猜到了。”
容卿眸光微敛:“但是他放过你了。”
“不止放过我,陛下还隐瞒了此事,恐怕王爷到现在还不知,其实我在陛下那里早就暴露了身份。”
“为什么这么说?”容卿问。
“因为不久之后,王爷就派人传信来,要我停手,不许再对陛下下毒,那之后,王爷就像忘记了心中仇恨一样,一心只在沙场征战。”
容卿收回视线,看着空中出神,李绩知道大哥曾对他有不轨之心,所以那日才对她言“再”,是因为他已经保过卓家一次了,那大哥呢?又是因为什么才改变内心的呢?
她慢慢站起身,心不在焉地向木梯走去,洛甯看着她背影,终于忍不住出口叫住她:“皇后!你之前答应我的……”
容卿一顿,回过头看着她:“答应你的事,不会反悔的,洛宝林从今日开始就死了,你收拾收拾东西,愿意去哪便去哪吧。”
洛甯上前一步,有些焦急地伸出手:“那我能回王府吗?”
容卿面无表情:“你最好,不要待在京城。”
洛甯神色一僵,她垂下眼去,沉默很久,又抬起头:“我很想要自由,但我也不愿意死心,皇后可否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想再等等。”
容卿微怔:“等他回来?”
洛甯点了点头。
那是容卿第一次,在洛甯眼中看到了真诚这种东西,不掺杂一丝杂质,干净透亮,像是一个纯真的小孩子,被父母蒙骗了,拿着竹筐,满怀期待地在溪边打水,想要装满一篮子。
又怎么可能呢?
大哥真喜欢她,必定不会把她送给李绩。
但容卿终究什么也没说,她点了点头,算是应准她的恳求,转身走下木梯。
来去时皆怀心事,下楼却比上去时慢多了,到了第一层,那个小和尚还在清扫,看到容卿下来,依然恭敬地双手合十示意,然后便继续去打扫。
容卿行到门前,忽然顿住脚步,转头问他:“整个佛塔里只有七层有人吗?”
那小和尚放下扫帚,合掌道:“回女施主,只有七层有人。”
容卿听后点了下头,刚要转身离去,就听那小和尚嘀咕一句:“不过九层也常有人来,师父不让我们过问。”
“常有人来?”容卿忙问,“今日九层也有人吗?”
“那倒没有,施主放心,师父之前早就肃清佛塔了,除了七层的贵人外,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打扫,”他抬头看了看楼上,摆了摆手,“我听不到的!”
容卿看出那小和尚应是不知自己身份,言语之间虽客气,却还算随意,她没说话,转身离开,回到客舍后,便看到孙乾跟另一个人受着大门,跟门神一样,整个院子也被金翎卫围得水泄不通。
从佛塔回来之后,容卿总觉得胸口有些闷,傍晚过后,她在客舍用了斋饭,便打算安寝了,沈采萱却仍旧意犹未尽。燕还寺在舟山之上,春夏交替之际,山中景色奇珍,空气清新,比后宫呆板的御花园有意思得多,容卿拗不过她,便让孙乾和烟洛跟着,自己是决计不会陪她疯跑的,然后便熄灯睡下了。
后半夜时,她被此起彼伏的喧闹声吵醒,从床上坐起身,她撩开帷帘,喊了几声烟洛的名字。
“娘娘,奴婢在呢。”
有人应,她松了口气,正好屋中烛火被点上,她踩着鞋子,看到烟洛正秉烛走来:“把娘娘惊着了?”
容卿摇了摇头:“外边发生什么事了?”
“不清楚,好像有盗贼,孙队正带人去看了,不过好像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听声音,是佛塔那边。”
“佛塔?”容卿皱了皱眉,“洛宝林没事吧?”
“没事,她平时也在客舍休息,刚才派人过来问皇后安来着,听说这里没事就离开了。”
正说着,容卿听到外边传来孙乾的声音,随手披上一件外裳,她穿上鞋子推门走出去,孙乾正跟一个举着火把的和尚说话,听见这边有响动,看见容卿站在门前,急忙行过来跪地抱拳道:“属下办事不利,惊扰娘娘了,望娘娘恕罪。”
“对不住施主,是小寺给施主带来不便了。”那和尚也双手合十赔礼道歉。
容卿挥了挥手:“发生什么事?”
“有盗贼潜入佛塔之中,说来这已经是第五次了,好在有施主属下出手相助,才没闹出太大的乱子。”
容卿看向孙乾:“盗贼抓住了?”
孙乾脸色不太好看:“抓住是抓住了,但是都死了。”
“吞毒?”
“是。”
容卿紧了紧眉头,想起白日里那个小和尚提到的第九层时,好像颇有烦恼的样子。
“九层有什么东西?”
孙乾一愣,转头看了看拿着火把的和尚,那和尚摇了摇头,也十分不解:“是京中贵人为自己求的长生牌位,别的,就没什么了,佛塔供奉的不是长生牌就是往生牌,因为是皇家寺庙,所以寻常人的牌位进不来,按理来说,不会有人这样冒犯的。”
能到燕还寺立牌的人,一定是大富大贵了,所以那和尚才有这疑问。
“九层供奉的是谁的长生牌?”
那和尚微有犹豫,但想到眼前人的身份,终究是回道:“是楚王殿下的。”
李缜?
容卿紧了紧衣襟,夜风微冷,吹得她鼻尖发凉,站了一会儿,她却没有再问那和尚话,让人走后,便吩咐孙乾后半夜警觉着点,转身进屋。
坐回床上,容卿心中烦乱,烟洛端着烛台,想要吹灭,让她制止了:“算了,点着吧。”
这后半夜就睡得没有那么安稳。
第二日清早醒来,她有些精神不济,沈采萱却神采奕奕,拉着她把整个舟山逛了一圈,什么犄角旮旯都钻过了,也多亏了她这么死皮赖脸粘着她,容卿这一日什么烦恼都忘了,痛痛快快地玩了一日,夜里吃过晚膳之后,眼皮都抬不起来,累得沾枕头就着了。
听孙乾说白日里楚王府派人来表歉意,毕竟是因为楚王的长生牌惊扰了皇后,但李缜没有露面——他坐着轮椅,不便上山。
在燕还寺待了两日,第三日下山前,容卿又见了洛甯一面,她执意要等卓承榭回京,大概是想亲口问一问他的心意。
容卿问她为什么,她只回答了一句,人活着,心怎么会死呢?
容卿被问得一愣。
临走时,洛甯忽然叫住她。
“你还有什么事?”
洛甯走到她身前,看了看她,忽然拉住她的手:“从你进宫那天开始,我就知道陛下待你是不同的。两人相伴,最怕的就是一人动心一人不动心……皇后和陛下已经跨过这道坎了,只要打开心扉,什么都会迎刃而解。”
容卿不知她为什么要跟她说这样的话,也许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许是自以为是好为人师,她低头看了看她的手,然后将手抽了出来:“借你吉言。”
马车缓缓驶下山,出了舟山地界之后,容卿撩开车窗帘,跟骑马护在两侧的孙乾道:“要想进京,必须途径的一个地方是哪?”
孙乾微怔,而后认真想了想:“乔阳县。”
“认得路吗?”
孙乾点头。
“你带路,去乔阳县,找个客栈歇脚。”容卿说完,便放下了车帘,留下孙乾一人满面呆滞,身下马儿落后了几分。
他急忙打马跟上去,在车窗旁小声问道:“皇后莫非还有什么事?但陛下只说出去两日……”
容卿没再掀开车帘,声音从里面传出:“别的事不用你过问,按本宫说的话去做就好了。”
孙乾是个一根筋,当然不会这么轻易被打发了,可他刚要开口,小窗那里忽然伸出一只手,手心一张开,从上面掉下一个金牌,被红绳系着,拴在手指上。
是陛下的敕令。
孙乾不说话了,让人改道乔阳县。
衡阳殿,内室发出一阵阵咳嗽声,王椽忙前忙后,觉得手脚不够用,听到声音后又赶紧去床榻边拍李绩的背。
因为身中剧毒,李绩罢了两日的早朝了,但床前放置的桌案上依旧堆满了奏折,王椽一边照顾他,一边把那些已经批复好的奏折分门别类地摆好,到时送到各衙门去。
虽是罢朝,却也没得到休息。
李绩像个七老八十的老翁,咳嗽完嗓子都有些哑了,他摆摆手让王椽让开,继续坐正身子翻看奏折。
“萧文风那边怎么样了?”
王椽看李绩没有要停下的样子,默默叹了口气,给他添了一杯水,递到跟前:“已经发现香炉里的合香有问题了,顺着线索查下去,不难查到淑妃头上。”
“陆十宴最近有什么动静?”李绩端过瓷杯喝了一口水,嗓音才正常许多。
“很努力在查案,正因为他这么努力,恐怕今日就能查到淑妃那里了。”
“然后就该慢下来了,”李绩接着说了一句,他放下笔,眼睛看着桌上的奏疏,却不知想到了别的什么事,半晌后他忽然抬头去看王椽,“五日后的寿宴准备得怎么样了?”
“陛下不必操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燕王什么时候到?”
“三日后。”王椽想都没想。
“朕让你找的那个游医呢?”
“已经有消息了。”王椽有些小得意。
“朕的皇后什么时候回来?”
王椽顿住。
“这……”这可就问住他了,王椽甚至不知皇后出宫是去干什么去了,每日陛下都要有这么一句突如其来的问话,总是打得他措手不及。
李绩没指着他回答,出了一口气,他低头看着桌案,又低声说了一句:“朕的皇后怎么还不回来……”
王椽揣着手,静静地看着他,瞧那声音听着,怪可怜的。
陛下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了!
对不起,这几天更新也不是很好,我心情也不是很好,作话都挺敷衍的,今天心情好很多了!假期还有三天,你们呢?
最近剧情没有对手戏哈,别着急,就快了。
没想到狗子不在你们还挺想他的,真没想到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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