掺着冰粒的冷风把他那句话吹得支离破碎,一股脑灌进了容卿的耳朵里,她不知道自己是听错了音,还是会错了意,混沌的心绪有那么一瞬的停滞。
她就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四哥的背影。
四哥这个人,她一直无法琢磨得透彻,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她时而仰头看到越过墙头的一枝春色,却无法猜到对面究竟是盛放还是萧瑟。
身上忽地一暖,容卿回头,看到青黛正给她披斗篷,口中一下一下呵着热气,认真地给她系颈间的带子:“县主可要仔细自己的身子,这冰天雪地的,穿这么少出来怎么行呢?”
容卿知道她不指望自己回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再偏头去看前方的时候,李绩的影子早已经不见了,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皑皑白雪和朱红宫墙。
她也不知自己在期望着什么。
容卿转身走了回去。
回去后卓闵君并没有多问什么,容卿继续吃未完的早膳时,卓闵君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双眼空洞无神,满怀心事。大殿中静谧无声,殿中侍候的人察觉气氛不对,连大气都不敢出,卓闵君在后宫二十二年,该有的威严还是有的,凤翔宫的侍女太监都怕她,自然没人去触霉头。
待容卿吃完,用手帕拭嘴的时候,卓闵君好像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扭头深深地看着容卿,眼神从犹豫慢慢变成坚定。
“青黛,给县主梳妆。”她沉着声音道,语气不似平时那般温和,俨然是命令的口气。
青黛不敢怠慢,赶紧屈身应声,转身去寝殿中拿妆奁,容卿眼中惊诧,张了张口:“皇姑母……”
卓闵君轻抬手指,在她脸庞上轻抚,又触之即离:“卿儿,要是当初皇姑母没有将你抱进宫来就好了。”
她满心满眼里都是后悔和心疼,容卿却很少看到她这样的神情,好像面皮下有另一张脸在嘶吼着绝望一般,可还要忍耐着不露痕迹。
自欺欺人。
容卿要张口说话,卓闵君赶在前头转身进了寝殿,青黛拿着妆奁出来为她梳妆,过了不久,卓闵君一身雍容宫装走了出来。
那是只有在重要场合才会穿的衣服。
卓闵君带她去了凤宵宫。
一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昂首挺胸地走在最前头,期间一次头也没回过,几乎是刚走至半路,容卿便知道此行是去往何处了。
凤宵宫里住着的是曾深受皇帝宠爱的陆贵妃。
当年李崇演登基,潜邸旧人入宫封妃,除去皇后之位,第二个定下的便是这个陆贵妃,靠得却是李崇演无上的宠爱。
陆贵妃祖籍在清源郡,父亲为江南节度使,在京中并无根基,她在后宫受宠这么多年,陆家的势力也未曾北移过一寸,能以如此单薄的身世在后宫诸多妃嫔中脱颖而出,可见李崇演有多宠爱她。
可是在后宫里,越是混的风生水起越容易遭人嫉恨,卓闵君虽为皇后,却时有被贵妃盖过一头的情况,心里又怎能不记恨起来,初时刚入宫的几年,两人没少明争暗斗,即便到如今也势如水火。
当年卓闵君膝下无子,徐昭仪难产而亡后本是留下一个无主皇子的,却是被陆贵妃抢了先,将那孩子抱到了凤宵宫去,诸如这般的新仇旧恨一桩桩加起来,就是日后到阎王殿里都掰扯不清。后来虽有兰惠妃受宠,新人变旧人,两人还是彼此敌视。
却不想今日皇姑母盛装打扮竟然是来见陆贵妃的。
容卿猜出了皇姑母要做什么,可也同样知道她的性子,一旦决定好了的事情,不撞南墙她是不会回头的,便咽下了请她回去的说辞,一路跟她到了凤宵宫。
早有人去通传,陆贵妃却没有出门相迎,容卿跟着皇姑母进去的时候,一下子就看到坐在贵妃椅上的那个妇人,陆贵妃只比皇姑母小了一岁,身形和面容却都保养得极好,杏眼朱唇,细眉眉尾轻扬,多了几分朝气。
眼中不见几多恭敬。
卓闵君脚步微顿,片刻后又继续向前走去,陆贵妃是见着她快要走近了,才把屁股从贵妃椅上抬起头,盈盈上前施了一礼。
礼数很是敷衍。
“不知皇后娘娘大驾光临,娘娘来此所为何事?”
说话也不客气。
容卿几乎看到卓闵君的眉头狠狠跳了一跳。
然她又强自将心中不快按捺下去。
卓闵君喊了平身,侧身走到里面寻了个好位子坐了下去,沉声道:“本宫同你们娘娘有要事相商,无关人等都退下吧。”
凤宵宫里的宫人都齐齐看向陆贵妃,虽然皇后是后宫之主,但他们还没忘记在这凤宵宫里到底应该听谁的。
陆贵妃淡淡地睇了那些人一眼“退下吧。”
“是。”宫人们这才悄悄退下。
待人都走了,陆贵妃甩了下长袖,面无表情地坐到对面,似乎是一眼都不想看到身前的人一样:“皇后娘娘有什么事就快些说吧。”
容卿扭头看了看皇姑母。
若是以往,姑母必定早已生气了,别说还给陆贵妃好脸色,现下怕是都要扬手甩耳刮子了,可是卓闵君只是抓紧了一下椅子的扶手,僵硬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终究没有发作。
陆贵妃看了一眼那个身量不高,娇艳欲滴的小姑娘,忽然笑了。
“皇后娘娘原来是为侄女来的。”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的语气。
两个相斗十数年的人,竟然也养成了相知的默契,不用多说多问,就知晓了对方的意思。
卓闵君呼出一口气,倒是省了她许多麻烦,不用多余的解释,可以直接开门见山:“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曾矮下身份来求你什么,今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陆贵妃不给她继续说完的机会,语气里满是讽刺:“皇后娘娘是在说笑吗?不管是不是最后一次,皇后也不该求到我这里,你知道我是不会答应的。”
“啊,”她说到此处,恍然想起什么似的,嘴角漫出浅浅笑意,有趣地看着卓闵君, “皇后不是应该先找四皇子商量商量吗,怎么说也是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托付一个小丫头而已,不过分吧……可惜,原本也有着十九年的恩养情谊,却因当初一己私利而化为泡影,你心里也过意不去吧——”
“陆宛瑜!”卓闵君忽然慌张地站起身,怒喝一声,将她后面的那些话都截断了,容卿被这声突如其来的吼叫吓了一跳,她抬头看去,只见皇姑母目光凶狠地看着陆贵妃,胸口起起伏伏,她从未见过她发这么大的火。
而那熊熊燃烧的怒火中,似乎还夹杂了一点别的情绪。
殿中静得只余下呼吸声。
片刻过后,卓闵君神情突然放软了:“我做过了什么事,自有我食恶果的时候,纵然知道今日一来可能会无功而返,却还想过来试一试。”
她喉咙微动,在陆贵妃错愕的目光下,身子前倾,竟对她重重行了一礼:“卿儿年幼无知,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求你有一日能护她一护,至于结果如何……人各有命。”那四个字说得异常艰难,差不多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容卿从椅子上站起来,过去拉住她的手,有些倔强地想要她抬起头来。
“姑母!”
骄傲了一辈子的皇姑母,她不想她为了自己去做这种低声下气的事。
陆贵妃看着她不情不愿的模样,慢慢回过神来,低声轻笑一下,她偏头去看别处。
“不是我不帮,力非所能及而已。”
陆贵妃的声音有些落寞,认真的语气却并不敷衍,起码那一刻,她流露出了她确实也想过要帮一帮卓闵君。
“娘娘,三殿下来给您请安了!”
就在这时,殿门外突然出来一声通传,陆贵妃愣了一瞬,猛然回头去看卓闵君。
“原来你是想……”
她话还没说完,殿门忽然被人推开。先是一只毫无尘迹白靴踏入,那人拥开门,带来一束光,逆着冬日暖阳,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见到里面的人之后,他微愣一下,而后恢复正常神色给二人行了礼。
“母后,母妃。”
声音犹如令人沉醉的陈年佳酿,让人不知不觉间就陷入进去。
他带入一卷冰雪风霜,自己却如和煦春风一般柔软。
陆贵妃最先回过神来:“怎么不等通传就进来了呢?”
已是责备的语气,李缜却不见惊慌:“儿臣不知母后也在,若是打搅了,儿臣先退下,再来给您请安也不迟。”
他说罢便要转身。
“缜儿不急,母后也刚好才提到你,你过来。”卓闵君冲李缜招手,李缜未做迟疑,道了声“是”便慢慢走近。
看着那人由远及近,身形慢慢放大,容卿的心却犹如擂鼓,她总算知道皇姑母的意图了。
早间的事根本不算完,卓闵君不给她定好亲事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虽然来的路上隐隐这样的猜测,可临到眼前,才知这样的举动到底有多惊骇,有多让人发笑。
像是以卵击石一样,明明知道作对了一辈子的陆贵妃不可能应允,明明知道三哥也可能会像四哥一样拒绝,还是要碰一碰。
皇姑母完全乱了方寸了。
“缜儿今年十九,再过一年就是弱冠之年了,还未娶妻,身边也无人,你觉得母后的侄女儿怎么样呢,够不够成为你的正室妻子?”
“皇后娘娘!”陆贵妃倏地站起身,却还是未能阻挡她将这话说出来,别说正室娘子,眼下卓家情势不明,卓容卿自己就是个烫手山芋,谁要谁会惹上荤腥,引火上身不说,还会引得陛下猜忌,她怎么可能同意?
李缜抬眼看了看容卿,忽然就和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碰撞到一起,他不闪躲,也不冷面,就只是温和地笑了笑。
“卿儿妹妹自然是极好的。”他道。
那绕在唇齿之间的“卿儿妹妹”,说出的味道和李绩完全不同,带了些宠溺和羞涩,又不掺杂任何逾越的杂念,是纯净透明的。
他一如既往,满眼含笑,如兰如月。
陆贵妃的脸一下青了,卓闵君却很是高兴,就在她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却听李缜又道。
“只是,儿女婚姻,全凭父母做主,母后如是同意了,也要父皇应允才行。”
他思绪这般周全,让卓闵君的笑一下僵在脸上。
容卿忽然上前,小小的身子立在李缜身前,个头只到他胸口处,她凝眸看着李缜。
“那不如三哥去和陛下说一说呢?”
李缜低头看着这个咄咄逼人的小姑娘,心间某处便柔软下来,如果要让母妃开心,他其实应该婉言拒绝,可是面对着她,他好像只能道一声“好”。
可是他那声“好”还没有说出,殿门外忽然响起了激烈的敲门声。
“娘娘!不好了!”
是凤翔宫的人。
李缜转身去开门,那宫女一下子扑倒在地上,哭得涕泗横流,跪爬到卓闵君跟前,声音满是绝望,断断续续的哭喊让人心中发怵。
“娘娘!刚才前朝传来消息,说陛下不知道为什么,当朝扣押了汝阳王,还下令让人去抄汝阳王府,如今卓家人除了娘娘和县主,都被抓进天牢里去了!”
卓永璋死后,长子卓启明袭承王位,是以她口中的汝阳王,就是卓闵君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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