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已近午后,暖阳映照,微风徐徐,连平日里沉稳的步子都多了几分轻快,像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
他提着衣摆跨上台阶,不等旁边当值的宫人低首行礼,便看到里面跪坐在檀木四方矮几旁边的人,微微上扬的唇角慢慢拉成一条线,笑意渐渐淡去。
才刚捎带些烟火气息的脸庞,如今已又被凛冽寒霜掩盖。
“都退下。”
“是。”下人们不会多说什么,恭敬谦卑地后退离开,李绩甩了甩袖子,大步一跨,眉头微不自觉地拧成一股。
“不是说过没有什么事,我们最好不要在宫中相见吗。”
李绩看着那人站起身,青衫衣袂飘绝,身影修长,对他端了端手,举手投足间不见一丝多余的动作,什么都做到了极致。
萧文石低垂着头:“臣不敢拖累殿下,自然是做了完全的准备,才敢入宫。”
李绩看着躬身行礼的他,没有说话。
萧文石说是做了万全的准备,那就必然是滴水不漏,李绩并不是怕他随意出入皇宫被人抓住行踪才那么问他,之所以说出那句话,是他单纯地不想在宫里看到他,尤其还是在他刚见完容卿之后。
一提到容卿,他便又想起自己方才在阁安殿的放肆。
李绩隐隐皱了皱眉,控制住想要抚唇的手,将心中旖念除去,越过萧文石,走到矮几前随意坐了下去。
“你过来,有什么事?”他亲自倒了杯茶,杯口无热气,看来萧文石来了很久了。
萧文石跟着他的动作转过身去,微微抬眼看了看他,似乎在观察他的面色,而后轻声问道:“殿下可知,徐亥为什么想要永安县主代替先皇后的位置?”
李绩右手执杯的动作一顿,听他莫名提到容卿,心中隐有不快,却并未发作,顺着他的话去说:“哦?那你说说是为什么。”
萧文石时刻注意他的情绪变化,连那一瞬不到的停顿都看在眼里,假装恍然不知,继续不知天高地厚地说道:“陛下下令赐死卓氏一族,县主本就和陛下有不共戴天之仇,加上先皇后为县主亲姑母,倘若陛下真的纳县主为妃,便是对卓氏一族最大的折辱,为了报仇,县主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他倒是猜中了一半,李绩默不作声,手指蹭着杯盖上的花纹,神思忽地飘远,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萧文石见他这副样子,忽然提高了声音:“她动杀心,于徐亥来说是一份助力,太子昏庸无德不足为虑,徐亥就能借着这股乱流推楚王殿下登上高位,还不用脏了自己的手。”
“那她若不动杀心呢?”李绩回过神来,转头看着他。
萧文石轻笑一声:“殿下该知道,县主自幼长在宫中,同楚王殿下最是交好,而楚王殿下……也确实待永安县主有些不一样,她在陛下面前俯首帖耳,能得恩宠说得上话,对楚王殿下,未必不是好处。”
萧文石几次三番地提到那个名字,已经消磨了李绩所有的耐心,他沉下嗓音,殿中的空气骤然冷彻:“卿儿和徐亥势同水火,你说的,从根本上就绝无可能。”
“可这其中还夹着一个楚王殿下呢?”萧文石看着李绩,并未因他忽然沉下去的脸色而有所收敛,“县主不看僧面看佛面,也是有可能的。”
大殿中声音骤歇,片刻的沉默过后,是李绩冷刃一般的声音:“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短短几个字已承接了无处压放的怒火,萧文石状似惊恐地跪下身去,态度谦卑地说了一句并不谦卑的话:“臣只是在提醒殿下,先前说的那几个人,殿下最好都当做敌人看待,必要的时候,将之除去才是正经,一时的心软只会造成无可挽回的结局,殿下别忘了,不管是楚王殿下还是永安县主,对您来说,都是仇人。”
李绩刚要张口,萧文石仿佛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忽而高声道:“殿下千万别替姑母说原谅!只要是既得利益的受益者,就不该谈什么无辜不无辜,对吗?”
他慢慢抬头,坚定锐利的双眼中不容一丝质疑,相比对面那个人,他才更像是心怀仇恨那个。
李绩看了他半晌,转而偏过头去,淡然地喝了口茶,随着温凉的茶水下肚,原本浮怒的心冷却不少,他随口说了一句:“你担心的那些,大可不必。”
“卿儿不会和李缜不会有任何勾结,因为她现在是我们这边的人。”
萧文石豁然抬头,满眼不可置信,虽明白他话中深意,却仍想再做挣扎:“殿下以何担保,确认她就是我们这边的人?”
“听不明白吗?”李绩站起身,走到跪着的萧文石身前,“她是我的人,这么说,清楚了吗?”
“殿下难道真的决定答应那个恶妇的遗愿?”
“没什么遗愿不遗愿的,”李绩唇角一扬,颇有些志在必得的洋洋得意,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萧文石,“父皇身边有一双眼睛,不正是咱们现在所缺少的吗?她既然能成为李缜的好处,为什么不能成为我的好处?既然还能利用,何必做那些赶尽杀绝之事?于我们当前行事没有任何好处。”
接连三个反问让萧文石恍了下神,李绩那副狡黠阴冷的面孔让他分辨不出那句是真哪句是假,就听头顶又继续传来他的声音。
“卓承榭如果还活着,很有可能就在剑南道的兵营里,卓家世世代代都有人任剑南节度使,对于那里的人来说,是‘只知卓家郎,不知天上皇’,倘若他真有心蛰伏,将来未必不可为我所用,那作为卓承榭唯一的亲人,她必须得活着。”
这就是确确实实不掺杂一丝感情的算计了,萧文石从没想过这一层,尽管对卓家人没有什么好感,但只要对大事有利,那就都是值得冒险押上筹码赌一赌的事。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李绩在夺位这条路上会因为掺杂私人感情而功亏一篑,自古红颜多祸水,他需得站在李绩身后提醒他时时冷静,如今看来,这担忧怕是多余了。
萧文石不再从这件事上过多纠缠。
“左不过一个女人而已,臣知道殿下能拿捏得好这其中的度的。”他放心地道。
李绩背着手,没有说话。
第二日,容卿照常去给李崇演送羹汤,但无公事之时,他身边少不了什么莺莺燕燕,张成给她放进去的时候,她刚踏入大殿,就听到里面传来令人面红耳赤的声音,她受了惊吓一般,又急忙退了出去。
张成看她那模样,不咸不淡地解释一句:“昨儿个是贺充容侍的寝,今天一直没离开。”
容卿低垂着头,惊吓平复之后只剩冷笑,李崇演才刚答应不碰她,不好这么快就食言,所以便更加宠幸与皇姑母有些相像的贺充容。
不过也正遂了她的意……
第二日的羹汤她没能亲手送到李崇演面前,只交给了张成就离开了,接下来的几天,容卿日日按时按点去点卯,碰到的不是他接见大臣就是和妃子在寝殿胡闹,再见到容卿时,神色都有些怏怏的,更别提动手动脚。
容卿就这样安然无恙地过了半个月,而这半个月里,李崇演之所以没能来骚扰她,是因为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太子李稔骑马时不慎坠马,虽然性命无碍,但听说那一双腿却是无法痊愈了,日后必定会不良于行。
堂堂一国储君,将来是大盛皇帝,说出去是个跛脚,那肯定是万万不行的,李崇演因此发了好大的火,将太子身边的人打杀一通发泄,面对雪花一样递上来的奏折,他开始犹豫要不要废太子。
李崇演是一个自私狡猾又自卑敏感的人,李稔之所以能当上储君,一是因为他生母低微,无母族势力,与他没有威胁,二是自小跟在他身边长大,不曾被后宫中任何一人染指,他能全然放心,所以哪怕太子有些平庸跋扈,只要不触犯他的底线,他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现在却无法忽视了。
毕竟大盛十几代皇帝,也不曾出过一个跛脚的,有缺陷的人。
卓家已除去,对于李崇演来说,就再没有能威胁自己的存在,所以重新思考立储的问题时,他也不再局限于找像李稔这样的皇子。
虽然废太子的圣旨还未出,但李崇演已经开始着手立储人选,大皇子早夭,二皇子残疾,能纳入考量的,如今只有楚王李缜、景王李绩,和一个才刚开始听学的六皇子李琛。
六皇子太小,也没有群臣拥戴,自然是最边边角的人物。
而因为卓闵君的关系,李绩从小就不受皇帝待见,连赏赐的封地都是既偏远又穷苦的地方,如今虽然朝议也带他,但基本跟透明人一样。
大臣们都请立三皇子李缜为太子,言其德仁兼备博学多才,夸得是天花乱坠,可是李崇演就是一个多心的人,大臣们如此推举李缜,反倒让他犹豫了。
有意无意地,他开始在朝堂上提点李绩,让他参与更多政事,以彰显自己对四皇子的重视,用来提醒三皇子和他的党羽,“朕不是没有人选。”
就在大家为储位争来争去的时候,沈和光已经妥善解决了李崇演交给他的任务,启程回河东道了。
这日容卿照例去昭和殿送羹汤,宫中的人都已经见怪不怪,她行事未做遮掩,这段时期,后宫里有关她的传言也闹得沸沸扬扬,虽然面上依旧喊她县主,背地里却不一定怎么嘲笑讽刺她不要脸呢。这些容卿都假装听不到,这里从来不乏一些黑也能说成白的事。
她去的时候,张成没有守在门外,是另一个小太监,什么话也没说就放她进去了,应该是有人特意嘱咐过。
本以为里面没什么人,谁知道她刚一进去,就看到跪坐在中间的两个皇子,李崇演靠在龙榻上,似乎在吩咐两个人什么话,今日罢朝,他看模样是刚起来不久,眼下还有些疲惫。
看到容卿进来时眼睛倒是亮了亮。
李绩一直是背对着她的姿势,听见声音了也没回头,容卿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到近前给李崇演行礼。
“免礼。”李崇演坐正了身子,话也不训了,冲容卿招手,让她坐到自己旁边来。
宫里闲话满天飞,李崇演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便自动认为两个儿子都知道自己的意思,因此也没遮掩自己的对容卿的态度。
“朕听说你埋怨阁安殿人手不够,要不给你拨去几个人?”
李崇演像是话家常,说到一半又摇了摇头:“算了,你还是不要住在阁安殿了,那里走过水,朕派将作监整个休憩一番,将来封你为后时,凤翔宫还不能住人可不行。”
这话已经是挑明了说了,底下的两个儿子皆是脊背一震,低垂的头面色各异,容卿一边把碗里的东西急着往他嘴里送,一边若无其事地追问:“那我现在该在哪住呢?”
李崇演眯了眯眼,想说自然是住他那里最好,但是到底还是应该在儿子面前保留一丝威严,便道:“灵秀宫空置,不若你搬到那里去吧。”
灵秀宫就在太极宫西面,挨着很近,以前是皇帝寝宫,后来在旁边修建了更宏伟的太极宫,这里便空置了。
容卿微不可闻地瞥了一眼李绩,点了点头道:“全凭陛下做主。”
那乖顺的模样已十分自然了,李崇演觉得是自己努力调/教的结果,心里越发欢喜,越发欢喜,心就越痒,此时一下觉得两个儿子碍眼了,才刚要吩咐让两人退下,就听李绩道。
“儿臣听闻灵秀宫死过两个妃嫔,大概是个风水极为不好的地方,父皇要不要换个地方。”他的语气听不出来什么情绪,却总让人觉得阴恻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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