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洋洋洒洒地飘着,给京城裹了层厚重的白裳。
人人皆感叹今年的这场雪,不似往常温柔,反倒还有些猛烈,挟裹着寒风,往人脸上一刀一刀地剐着,凛冽十足。
风雪持续到午后时,才逐渐消停下来。
尚景局的太监和宫女专门负责后宫的景致,雪一停,就拿了扫帚来扫,绕是这样,何闻山依然催地很急,尖着嗓子喊:“动作都麻利仔细点儿,贵人们娇贵柔弱,若是走路出了什么差池,受罚的可是你们……”
这一嗓子吼完,宫女太监们顿时机灵起来,手中扫帚的动作越来越快,有风从干枯的枝叉里吹过,宫墙上的雪块也跟着坍塌下来,发出一阵声音。
何闻山随意朝那个方向一瞥,两条眉毛便拧在了一起,面上的神色似乎是瞧见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一样,他冷哼一声,疾步冲着那面宫墙走过去。
宫女太监们把头垂地更低了些,心中知晓这位公公心中十分厌恶姝仪宫,瞧着模样又要发脾气,他们谁都不敢出声,生怕牵连自己。
墙下,小宫女扫地扫地正认真,却迎来一顿劈头盖脸的怒骂,她手中的扫帚被何闻山抢了过去,啪地一声扔在地上:“扫什么扫,这姝仪宫门前有什么可扫的,反正也没人进出,赶紧去扫别处宫殿前的雪,分不清主次,真是没个眼力见儿!”
小宫女被吓地浑身一抖,不敢抬头,只盯着自己的鞋尖看,待何闻山骂地尽兴之后,才捡起地上的扫帚,委委屈屈地跑向别处,心里又困惑不已,姝仪宫明明也是一位公主的住处,又如何打扫不得?
旁边的小太监看着何闻山离开的背影,安抚一笑:“新来的吧?何公公真是骂对你了,你最好别跟姝仪宫扯上关系,姝仪公主虽为嫡出,却并不受宠,被禁在那姝仪宫好多年了,宫里头人都精着呢,就你傻,偏去扫那处雪。”
小宫女被提点之后,才知道这姝仪宫住着的公主是嫡九公主,皇上有五子四女,嫡公主排行老九,年纪最小,乃贤纯皇后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又是老幺又是嫡出,本该享有无边的宠爱和尊荣,如今却落得宫人不扫门前雪的地步,明明……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在大山的村落里生活时,就听过传闻,嫡九公主是皇上的掌上明珠,是大魏纯贤皇后唯一的女儿。
小太监摇摇头,一五一十地讲着他从干爹那里听到的事情。
贤纯皇后乃荥阳郑氏的嫡幼女,出自真正的世家高族。美貌天姿令六宫粉黛颜色尽失不说,入宫之后短短数月,便得魏皇独宠,从此宫内佳丽皆为路人。
十月怀胎诞下的嫡女被赐名姝仪,魏皇高兴之余,大兴土木,在宫内圈出一块宝地,耗费两年时长,才建成一座姝仪宫,内里亭台楼榭纷杂繁多,奇珍异宝尽在其中,被前廷大臣称专为嫡公主而建的小行宫。
为此言官没少酸言酸语,常常当着众人的面儿讽刺。
魏皇无所顾忌,并下令在姝仪宫种下满园的梅树,笑称此地该改名为梅园,如此金碧辉煌之地配上这么雅意的名称,半点也不搭,惹得皇后无奈之余又笑意盈盈。
嫡九公主出生起便被天下之主捧在手心里疼爱,衣食穿戴更是羡煞旁人,是众多皇子皇女中独一份的存在。
她继承了皇后的美貌,出生之时眉间一点红,形似梅花,长大一些后,这点红衬得粉雕玉琢的小公主越发明艳。
那一口软糯音,如耳侧吹过的春风一般舒心。每每小公主提要求时,半生戎马的魏皇总会化作慈父,竭尽满足。
小公主七岁那年,宫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文武宴会,其中禹王的义子魏濯小小年纪便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在众人里脱颖而出,魏皇大赞他的骑射功夫,言语之间有意将自己的掌上明珠跟魏濯凑一对欢喜良缘。
奈何小公主一见到冷冽淡漠的少年时,就抱着自家父皇的腿不松手,怯生生地露出半张小脸朝外张望,这副模样一点都没有平时的娇气样,很是矜持。
魏皇乐极,把女儿的胆怯归结成害羞,当即与禹王立下婚约,待公主及笄之年可行大婚。
都说皇命不可为,但一年过后,小公主泪眼婆娑去找魏皇诉苦,哭着闹着要他取消那道婚约,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魏皇再看好魏濯,也拗不过自己疼爱的女儿,万般无奈之下松口,收回当初所做的决定。
能在魏皇面前如此放肆的,除贤纯皇后便只有小公主,这两位是他放在心尖上去疼的人,如无意外,便可一生荣宠无边。
可偏偏生了意外。
从贤纯皇后孤身立于城墙之上,纵身一跃开始,许多原本以为坚不可摧的事情发生了转机。
比如姝仪公主至高无上的地位,随着皇后的离去一同消失殆尽。
魏皇从此不再踏入后宫,也不理会朝纲,整个人脾气易怒,暴躁无常,更让人惊讶的是竟然给他心尖上的小女儿下了禁足令。
听闻九公主自此以头纱示人,有人说是魏皇厌恶她额间的那点梅,又有人说是她终日以泪洗面,面孔生疮无法见人。
曾经的贝阙珠宫瑶台琼室再如何华美,失去帝王恩泽,也不过是废弃的冷宫一座。
小宫女小太监叽叽喳喳地感叹着从前。两人就坐在姝仪宫墙后面的木桩上,这里鲜少有人路过,是个可以趁机偷闲的好去处。
却不曾想他们之间的言谈都被高墙内的少女听进了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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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漆木门悄然打开,门缝中探出一张巴掌般大小的芙蓉面,清透白皙,清眸流转,门前落满白雪的庭院宛若仙境,她眉梢微弯,提裙迈步。
阮阮回头轻轻关上门,水红色长裙在雪白之中明艳夺目,绣着金丝凤凰的暗红腰封束起窈窕纤腰,更显盈盈一握。
宫墙之下有颗红梅,枝杈间存着星星点点的红,旁边的躺椅早已被喜蕊清扫干净,上面铺了层厚实的软垫。
她手捧暖炉,舒舒服服地躺了上去。红裙摇曳,墨发顺着肩垂落到雪地上,顿时形成一副美人卧雪图。
喜蕊遥遥在窗口探了一眼,这幅场景,若非处在这冷清的姝仪宫,不晓得会让多少人叹一句惊艳绝伦。
她提了一壶热茶,款步过去,把毯子搭在阮阮身上:“公主,您莫要坐太长时间,冻坏身子可就麻烦了。”
墙外的声音渐渐远去,阮阮垂眸转着手腕上的一串红珠,低低应了一声。她手指纤细修长,被红珠衬得如玉一般莹白。
喜蕊打趣道:“公主,这串玛瑙石可值千金,单拎出去一颗,就能让那些古玩玉器的老板惊奇地不得了,您可不能因为咱们姝仪宫贵物多就随意地对待它们呐,瞧您缠地多紧呀。”
阮阮眉目一弯,转而眸中又多了些无奈:“再贵重又如何,在这宫里放着不过是添上几层尘土。”
喜蕊深知小主子向往自由,但没办法,深宫启是想出就能出得去的?
这么大的宫殿想让人忽略都很难,但无论是皇亲国戚还是朝廷重臣,都绝口不提宫殿主人姝仪公主这个名号,毕竟嘴巴严实可保命。
上一次,有位朝臣见姝仪公主不得魏皇喜欢,提出让她赴边疆和亲的建议,转眼便被龙椅上的人杖责一百,免去官职,大半个命都留在了延和宫的偏殿里,哪怕是最能口出狂言的言官都不曾喊叫地这般惨烈。
可见执杖的人下手有多狠。从那以后,姝仪二字几乎成了禁词。起码在魏皇面前不敢再提。
喜蕊想得出神,大殿的偏门被打开,她立刻扯了扯小主子衣袖:“公主,徐姑姑回来了。”
阮阮立刻从躺椅上坐起,抬手理了理裙角,两手放在双膝上,眉眼弯弯地望着提了木箱的妇人,见她神色郁闷,不禁担忧起来:“徐姑姑,发生了什么事?”
徐秋娘弯腰行了个礼,她鬓间已经生出不少白发,再加上叹气,显得更加沧桑,“外面世道乱,天下不太平,危在旦夕……自然是忧心的。”
“是吗?”阮阮轻轻地发出疑问,她可以自由走动之时,天下太平和美,短短数年竟变成了徐姑姑口中摇摇欲坠的模样。
南疆两王南广王和齐南王双双联合,有意北上进举皇城,已经派出了不少兵力在开路,很多小城已惨遭毒手,包括素有“天下锦乡”美誉的琼山。
瞧见阮阮眼中的茫然,徐秋娘继续道:“南广王郑卫文,是娘娘的兄长,是公主的舅舅,公主应该知晓他的厉害之处,再加上野心勃勃的齐南王,还有其他地方的势力,大魏的处境可谓是水深火热。”
“听说,凉州的瑾王已经领了圣旨,正在归京途中,尚不知未来形势有何变化。”
凉州瑾王魏濯,幼时便天赋资质过人,在骑射上跟顾家那位并称京中双骄。打过几次难赢的胜仗后,被世人所敬畏,常言道凉州的铁骑,可抵千军万马。凉州的瑾王,可保大魏太平。
阮阮听着,脑中便浮现出那双清冷的眸子,毫无温度可言,冷冰冰地教人望一眼都觉寒颤。
她抿了口热茶,抵消周身寒意,幸而幼时千方百计地退了那婚约,可算是没掉入冰窟窿里。
但如今身处深宫,冷冷清清,似乎跟冰窟窿也没什么区别,即便她有着通天的富贵,也还是逛不到自己想逛的地方。
听说徐姑姑这次出宫又置换了不少田庄宅院,阮阮盖上茶盖,翻着手中的地契,有些好笑:“姑姑,您这次又是在哪里买了新的宅院?”
“这次是在北边买的,最好四面八方都要买上,买的越远越好,万一以后战争兴起,咱们就有机会逃出宫去,到时候必定能用得上。”
徐姑姑慈爱地抚了抚她光洁细嫩的额间:“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点梅花竟然慢慢消了下去,或许是上天赐下的福分,让我们公主安心享舒服日子呢。”
阮阮笑了笑:“梅淡下去后,就少有人知道我是公主了。可是……又不能逃,万一被发现后连累的可是整个宫的人。”
徐姑姑略略抬眼,她是贤纯皇后身边的人,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护小主子周全,现如今事事飘渺,她已年过半百,万一再遭遇什么不测,只剩小主子和喜蕊两人可怎么过活。
别的丫鬟她可不放心,唯有喜蕊是贤纯皇后在世时救下的苦命孩子,自是对小主子忠心耿耿。可两人在战火中走散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还是得让小主子见识一下外面是何模样她才能放下心。
如此想着,她心中便有了主意:“公主不懂在宫外怎么生活,该提前去瞧瞧才是。”
阮阮神色微讶:“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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