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听完绫子的提议,赤司沉默了整整五秒,古井无波的眸底泛起饶有兴致的神采。
他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低矮的躙口却缓缓爬进两个人。
一个是川名义介,一个是赤司征臣。
绫子叹口气。
现在就算想跑也来不及了。
川名老爷子穿一身桦茶色的和服,外边儿罩一件黑色羽织,胸口别一枚川名家的八折扇形家徽。
将斑白两鬓染黑的老者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至少十五岁,整个人精神矍铄,容光焕发。
半小时后,绫子向二位长辈递上茶水,与赤司征十郎隔一方地炉,和各自的家长相对而坐。
她将目光投向障门外的山色风光,一缕暮色正在天际洇开迤逦的色彩。
听见老爷子连喊两声“绫子”,小姑娘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失礼,忙敛了敛心神,看向坐在对面的赤司征臣。
“是的,我目前正在日本大学艺术学部就读,专业是电影。”她乖顺地答完长辈的问话,顿了顿,“不过,由于行程繁忙无法保证出勤,我正在考虑办理休学。”
话音一落,空气仿佛凝固了。
偏偏绫子又笑吟吟地加上一句:“听说赤司君是斯坦福的高材生,真是太厉害了。请问,是英国的斯坦福还是美国的斯坦福呀?”
赤司征臣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
“胡闹!”川名义介把茶碗重重一搁,厉声道,“绫子,赶紧道歉!”
小姑娘立马端正身体,眼角一垂,向面前在黑西装上别了三条纹家徽的赤司家主欠了欠身。
“真抱歉,”她轻叹一声,“都怪我孤陋寡闻。”
赤司征十郎垂下纤长的睫毛,藏起眼底忽闪即逝的笑意,却又刻意把下颌线绷得很紧,有种欲盖弥彰的意味。
毕竟是在商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赤司征臣并未发作。
他看向一旁的川名义介,淡淡一笑:“舍妹未能与川名公子结成良缘,我对此深表遗憾。不过,若是上一辈的恩怨能在十郎与绫子小姐这里了结,倒也不算晚。”
绫子耳朵尖一动。
据她所知,川名广臣当年为了迎娶森明美,不惜与整个亲族会作对,擅自向自幼便同他结下娃娃亲的千金小姐退婚。
原来那个千金小姐就是现任京都赤司家主的亲妹妹。
怪不得人们常说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一切都是利益先行。
两位长辈高手过招似的往来客套一番,最后,又把关注的重点落在沉默不语的绫子身上。
川名老爷子:“绫子,你对十郎的印象怎么样?”
这会儿,小姑娘险些跪在暖烘烘的地炉旁睡过去。
“噢……”绫子恍恍惚惚地抬起头,“您说赤司君吗?”
闻言,赤司征十郎也侧过眼来,侧颜瘦削锋利,宛如一道深邃的峡谷。
总算回过神儿来的小姑娘弯起双笑眼,乌亮的眼仁映着赤司的面孔,脸颊也被余温尚存的地炉熏得红扑扑的。
她张张口,话音带着点儿没正经的笑意。
“唔……就,觉得挺帅的?”
“……”
“……”
*
在川名老爷子大动肝火前,绫子优优雅雅地起身,优优雅雅地鞠躬,最后优优雅雅地尿遁了。
她可没勇气继续面对爷爷那张比天狗面具还要恐怖的脸。
小姑娘在缆车口边的铺子里捎了两块天狗烧,这会儿正一边往滚烫的食物上吹气,一边儿沿着商店街慢吞吞地走。
结果,一眼就看见那辆停在街边停车场里的拉风LIMO车。
犹豫了五秒钟的功夫,那头的车门竟缓缓开了,一颗白发苍苍的脑袋从鹰翼般漆黑的车门后升起来。
绫子眯起眼,隔着十米远的距离,仍一眼从老人快要垂到脸颊正中的标志性眼袋认出了他。
刚凑到嘴边儿的天狗烧顿时就不香了。
绫子用舌尖舔了下后槽牙,把装着天狗烧的纸袋封口折三折,迎着老人走过去。
她弯起眉眼,唇角一勾,笑得挺甜。
“野口爷爷。”
见她如此,老人一愣,而后欣慰地叹出口气:“我就知道绫子是懂事的孩子。”
“我从小到大一直很听您的话呀。”小姑娘笑眯眯地,“既然您明着让我来,我肯定是不会缺席的。”
这架势,明摆着话里有话。
老人顿了顿,又叹口气:“赤司家的公子是个好孩子,就算脱离家族背书,一样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绫子点头:“我知道。”
“况且,川名家和赤司家有很深的渊源。你父亲当年本该娶的也是赤司家的千金,只可惜……”
绫子脆生生地打断他:“这我也知道。”
“……”
老人错愕了一瞬。
小姑娘抬起双臂,紧了紧发髻后的簪子,看上去挺漫不经心的样子。
折腾了好一会儿头发,她忽然轻声说:“我一直以为,您和我爷爷不一样。”
老人浑浊的眼底顿时涌现出复杂的神色。
他抬手,摸摸小姑娘的头,缓缓道:“你应该能想象,广臣的那场意外对老爷的打击有多大。现在整个川名家族都只能靠他一个人撑着,你能明白吗?”
“……”
“你爷爷已经不年轻了。”老人说,“你得学会理解他。”
垂在身侧的双拳一下子就握紧了。
这些道理,她真的明白,也真的懂。
从小到大,她一直清楚,自己的爷爷有多伟大,有多坚强,又有多不容易。
大人们说来说去总是那些话:你是晚辈,得学会尊重长辈体谅长辈。你是接受过良好家教的孩子,不能总拿自己跟那些任性的小捣蛋鬼比。
难道在这世上,懂事的孩子就活该受委屈?
小姑娘侧过脸,牙齿把嘴唇咬得很紧,眼眶也有点儿红。
沉默良久,她轻声说:“您头一回对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才五岁。”
野口哑然。
“所以,”绫子深吸口气,微微一笑,“你们为什么就不能理解理解我?”
*
想不到,最后与野口爷爷也是不欢而散。
绫子在街边拦了辆出租车,疲惫地缩在后座里,被载着往东京市区的方向开。
最后一缕暮色掠过茶色的防窥玻璃,消逝在行道灯串联起的金色光带中。
出租在首都高速永乐町路段遭遇拥堵,被夹在两侧的车流中,蜗牛似的蠕动前行。
在礼貌征询绫子的意见后,司机打开广播,随手调了个音乐电台消乏解闷。
颇具昭和末年风情的旋律从车载音响里缓缓流淌出来。
在层次分明的管弦乐编曲中,略带沙哑的女声悠悠响起。熟悉却陌生。
中年司机会心一笑,微侧过头:“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应该没听过这首歌吧。”
见绫子不作反应,他又是一笑:“这是森明美的歌,她可是我们那个年代最火的女明星。谁能想到,演员唱歌也能这么好听。”
“……啊。”
绫子干巴巴地应一声。
「不管是什么时候我都会陪在你的身边
绝不随波逐流
怀着一颗正直的心
随心所欲地活着吧」
“这首歌……”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儿哑,绫子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是不是叫《随心所欲》?”
司机挺惊讶:“您听过?”
“猜的。”
“诶?”
“她不是一直在唱嘛,反反复复总是这句词。”绫子看着自己闪烁在车流中的倒影,低低笑两声,“我可能还是太年轻了,欣赏不来那个年代的音乐。能麻烦先生换个台吗?”
“果然啊。”
司机遗憾地叹口气,手在拨盘上划半圈儿,调了个搞笑艺人的台。
听两人用浮夸的语气把《坏孩子的天空》里边儿的段子搬过来用,绫子直笑得前仰后合。她断断续续地笑了十分钟,惊得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她好几眼,生怕小姑娘猝死在自己车里。
最后,绫子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付钱下车。
在冷冰冰的夜风中站了足足半分钟,笑到大脑缺氧的她只觉得一阵阵茫然。
这是哪儿来着?
她要干嘛来着?
……哦。
抬头一看跟前的便利店,她反应过来了。
小姑娘穿过自动门,在货架间转两圈儿,最后取了一打啤酒、一盒卷蛋糕和一包薯片。
跟做贼似的躲闪着收银员的目光结了账,她提着购物袋往公寓的方向走,想了想,又拐了个弯儿,朝着中央公园去了。
现在压着饭点儿,公园人不多,儿童设施区更是空无一人。
光线很暗,绫子坐上个小马形状的摇摇椅,晃了晃。她一边就着昏暗的夜色摘下墨镜,一边打开听啤酒,冲月亮碰了碰杯,往嘴里灌下一口。
她突然想起,有款解谜游戏就叫《新宿中央公园杀人事件》,好像还挺恐怖。
趁着这份恐怖的余韵,她赶紧摸出手机,找了个合理的借口给中也发消息。
「哥哥在吗?」
眼看着屏幕一点一点暗下去,绫子用拇指强行把休眠状态赶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消息气泡后的「未读」看。
等了足足一刻钟,脚边儿的啤酒都被她喝空了两罐,「已读」两个字才终于跳出来。
相对的,他回复的速度却很快。
尽管只有短短一个字。
「在。」
绫子咬住空空的易拉罐,两根拇指开始敲字。
「哥哥忙吗?」
消息刚一发出去,未读就被消成了已读。
「不算特别忙。」
绫子歪着脑袋琢磨一会儿,直到叼着易拉罐边缘的牙齿开始发酸,才垂下眼继续扣字。
「那我来找你好不好?」
中也:「现在太晚了。」
意料之中的答案。
绫子缓缓笑一下,一手把空空如也的易拉罐扔进塑料袋,一手把手机屏一锁。又过了会儿,她直了直陷在摇摇椅里的上半身,疲惫地伸个懒腰。
刚准备收拾收拾离开公园,休眠的手机却嗡鸣几声。
垂眼一看,中也竟然连发了两条消息来。
「太晚了,别来。」
「我过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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