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不吃麦当劳？”
说这话时，中也像是故意躲闪着她的视线，垂着眼，情绪看不分明。
不过绫子已经不想去纠结这些了。
她知道，虽说中也算不上易燃易爆炸，但也绝对不是那种好脾气的类型。
在某些方面，甚至称得上是个顽固不化又爱较劲的死脑筋。
完美符合金牛座的诸多特质。
她扶着门框，小心翼翼地打量中也一会儿。而后，被咬得发白的嘴唇微微张了张。
“……吃。”
像是生怕男人反悔似的，她又急忙补充一句：“我、我现在就想吃。”
“那……”
中也一顿，刻意撇开的目光转回来：“你去换身衣服？”
“……”
绫子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洗澡后顾着在家方便，只穿了件盖到大腿中段儿的OVERSIZE白衬衫。
她恍恍惚惚地“啊”一声：“那你等我一会儿。”
说完，她后退两步，转身跑回卧室里。
就在她躲进房间翻衣柜的时候，搁在床上的手机陆陆续续地收到许多简讯。
发信人都是川名老爷子。
在此之前，爷爷还打来了许多电话，她都没有接。
绫子停下手里的动作，在床沿坐下，垂着眼，把爷爷发来的简讯一封封地读过去：
「川名绫子，你真的太不像话了。从小教育你的礼义廉耻都被你忘哪儿去了？你看看自己，还有没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你知道京都赤司家是什么来头吗？说话做事前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赤司征臣若是有心记下你今日的无礼，你今后怕是一部电影都拍不成！」
「早知你会变成现在这样，我当初就不该管你。若不是你身上还流着一半川名家的血，我……」
小姑娘没再继续读下去，一摁锁屏键，把屏幕熄了。
她揉揉眼睛，起身，背靠在衣柜门上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抻直站着的双腿后知后觉地泛起酸痛，她才想起，中也还在外边儿等她。
五分钟后，中也看着她仍光裸在衬衫外的双腿，沉默两秒。
“这跟刚才有什么不一样？”
闻言，刚往脚上套了双平底芭蕾鞋的小姑娘直接把衬衫衣摆往上一撩，露出藏在下边儿的牛仔三分裤。
中也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红了耳朵根，慌忙躲闪开目光，咬牙道：“……你稍微有点女人的样子啊。”
绫子戴上口罩，慢吞吞地捞起披散在背的长卷发，用腕间的皮筋束起一个低马尾。
她跟在中也身后钻进电梯，眉眼一弯，笑得特甜。
“都听哥哥的，以后我再也不这样了。”
“……”
狭小的电梯内，中也背对着她站，没说话。
绫子躲在他的视线盲区，摁亮手机屏，打开那封刚刚没勇气读完的简讯，沉重的目光逐字逐句地碾过去：
「若不是你身上还流着一半川名家的血，我怎么可能要你。」
我怎么可能要你。
我不会要你。
绫子悬在半空的拇指颤了颤。
她咬住嘴唇，似乎想回复些什么，顿在键盘上的手却迟迟扣不下去。
中也面朝电梯的镜面内壁，沉沉地看着小姑娘被手机强光映得空洞茫然的眼。
未被摁下楼层键的电梯长久地停留在原地。
他们却谁都没有发现。
*
夜深之后，五光十色的霓虹和喧哗的都市声浪偃旗息鼓，安装在高楼大厦外沿的巨型数字屏也重归沉默。
这会儿，快餐店里的人很少，散布在各个角落。
他们满心疲惫，没人会想到某个频繁现身在荧幕的公众人物竟会和自己共享这片沉默又压抑的空间。
绫子撑着脑袋，遥遥望着某个靠窗而坐的女孩子。
她穿了一身学生制服，齐刘海高马尾，沉重的眼镜框架在一张素颜的脸上。嘴唇偏厚，颊侧有星星点点的雀斑，深灰制服下的身形也有点儿笨重。
她在面前摊了一本小说书，视线却没停留在文字上，而是长久地投向窗外，神情空洞漠然。
大概是离家出走的孩子吧。
绫子不可避免地想起六年前的那天夜里，十五岁的自己被初见的红发少年带进横滨街头的麦当劳时，也是这样一副稚拙的学生模样。
横滨的闹市街头，八点左右的光景，是一派灯火辉煌人来人往的繁华景象。
她趴在靠窗的长桌前，看着店内外同时映在玻璃上的影影绰绰，疲惫地笑一下。
她轻声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有毛病？”
富家小姐离家出走，在一般人眼里就跟闹着玩儿似的，等同吃饱了没事撑的，闲的没事作得慌。
所以绫子特别不乐意跟别人说自己家里的事儿。
社会阶级和贫穷限制了一般人的想象，她就算解释再多，不愿理解的人还是理解不了。
那会儿，绫子只把中也当作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对着转眼即可相忘于江湖的某某，她才能淡定轻松地问出这句话。
对快餐兴致缺缺的红发少年只端起咖啡喝一口，懒懒地撑起脑袋。
他看着往来于窗外的行人，目光很淡：“……人可真多。”
“……”
挺没头没脑的一句。
绫子懵懵地附和：“是啊。”
中也皱起眉，放下咖啡杯，掀开盖子，往里边儿加进颗奶球晃了晃。
“别看他们一个个走得这么急，其实未必有处可去。”
说着，他伸出食指抵住玻璃，指着个一边摁手机一边顺着人流往前走的西装男：“你猜猜，他准备去哪儿？”
“……回家？”绫子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中也的神色，见他眉头又皱紧一些，忙改口道，“呃，可能是加班？……或者准备找同事喝酒应酬去？”
“看我干什么。”中也觉得好笑，“我又不知道。”
“……”
这时，那男人忽然站住脚步，抬起一双胶着在手机屏幕上的眼，扬起脖颈，望向那块儿悬在高楼外沿的数字显示屏。
人潮川流不息，他却像被人摁下了暂停键，停滞的脚步沉重而长久。
中也勾起半边嘴角，懒懒地笑一声。
“你看，人家自己都未必知道目的地在哪儿，更何况是你。”
绫子愣住了。
“所以啊，”中也沉沉道，“自己活得问心无愧就够了，干嘛老管别人怎么想？”
*
自己活得问心无愧就够了。
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绫子却怎么都学不来。
她总会不自觉陷进情景式的思维怪圈无法自拔。
她从小听在耳里的话语都是另一套逻辑。
好像她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座庞大却冰冷的资本机器的附属品。
爷爷本应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他们本该是依偎取暖密不可分的关系。
她本以为，就算冷战多年、就算提起对方总会下意识抱怨几句，他们也永远打断骨头连着筋、是彼此不可割舍的羁绊和归依。
直到爷爷说：
「我怎么可能要你」。
这么多年的坚持和隐忍顿时失去了意义。
家族名誉也好、世俗眼光也好、忠孝道义也好……通通他妈见鬼去吧。
够了，真的够了。
想到这里，绫子迎着中也的目光，深吸口气，抬起眼。
她咬住下唇，声音很轻地说：“……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
过分长久的沉默令思绪变得有些恍惚。
绫子盯住中也微怔的神情，乌亮的眸子有高光闪烁，像是沉在湖底的星星。
她绞着手指，缓声说：“今天我又被爷爷骗去相亲了。”
中也敏锐地捕捉到某个被绫子咬得很轻的字。
“‘又’？”
绫子轻轻点头。
她抿住嘴唇，组织一会儿语言，而后继续说：“对象是个有权有势的财阀少爷，相亲形式和地点都特别正式，跟演电视剧似的。”顿了顿，她挺自豪地笑起来，“结果，我跑路了。”
“……”
小姑娘摸摸鼻子，又是一笑。
“不仅如此，我还说了一通特没礼貌的话。对方家长被我气得够呛，一张脸黑得跟块儿煤炭一样。”
中也撑着额角，歪起脑袋看她，下颌连着脖颈的线条绷得很紧。
他蹙起眉，后槽牙也紧紧咬起来。
“川名绫子。”
“诶？”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酷的？”
“……”
绫子怔住：“……什么意思？”
中也挑眉，语速很快地说：“需不需要我给你颁个奖？年度最美假笑女艺人？要是觉得这名头不好听，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
小姑娘睁圆一双含着水汽的眼，嘴巴也因错愕微微张开，露出两截小小的虎牙尖。
她这副模样，直把中也看得心底直抽抽。
他或许在某些方面迟钝了点儿，脑子却不傻，眼也不瞎。
绫子不过是去房间套了条裤子，却花了整整五分钟，他不是没觉着奇怪。
小姑娘回来后，眼眶好端端地红了一圈儿，他也不是没看见。
但像之前任何一次一样，既然她不想说，他也权当不知情。
不是冷漠，也不是高高挂起，他只是不想勉强绫子，更不想把她逼得太紧。
她不想，她不愿，那他有再多的关心和好奇，也只能逼着自己关在心底。
只不过，他似乎有点儿高估自己的忍耐限度了。
要是再这么忍下去，他迟早得憋出神经病。
想到这儿，中也深吸口气，手撑在桌子边缘，身子靠上去，脸朝着绫子的方向凑近。
他垂下头，一磨牙，又把眼抬起，直勾勾地盯住她。
“我不是外卖小哥，不是你打通电话就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取乐对象。要是你非得对我藏着掖着，拜托，以后也别总来找我了。”
绫子眸光一动，正想说些什么，却见中也闭了闭眼，下颌微收，沉沉叹出口气。
“……别老是让我担心啊。”
“……”
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硬是被小姑娘又瞪圆一圈儿。
这一刻，某个悬而未决的问题终于得到了解答。
绫子并不是那么洒脱的人，心底的矜持和胆怯并不比一般的怀春少女少。
她不介意在感情中成为主动出击的一方，只是怕自己的主动得不到回应。
中也介于冷淡和暧昧之间的态度让她没有把握。
想要严肃端正地把某些话挑明，她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试探，将正经的心思藏在没正经的皮囊下，一旦感受到对方的回避和冷淡，柔软的一面便会蜗牛似的缩进壳里。
就像是西绪弗斯滚石头一样，徒劳却努力。
过了足足半分钟，她才松开紧咬住的嘴唇，很轻地说一声“不行”。
“什么？”中也没反应过来。
绫子皱起眉，眼底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
她挣扎一会儿，换上坚定的语气，又说了一遍“不行”。
“……”
“不找你的话不行。”绫子垂下眼，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开心，也一点儿都不想笑。我不想一个人待着，我想找个人说说话。而这个说话的对象，不能是别人，只能是你。”
顿了顿，她叹口气，小小声的说：“你误会我了，我不是对谁都这样的。”
中也沉默地看着她。
心脏像是一块融化的黄油，缓慢陷落下去，柔软得一塌糊涂。
“我没有取乐你的意思……真的。”
说这话时，小姑娘的眼睛又开始发酸。
她慌乱撇开脸，将眼底的水光藏在睫毛后，声音有点儿哑。
“我可能总是言不由衷，总是词不达意。我喜欢看哆啦A梦不喜欢弹钢琴，我喜欢垃圾食品不喜欢松茸鱼子酱，我也想有父母陪着出席开学式毕业式，我永远没法像爷爷期待的那样自信坚强……这些都是我在过去无法坦诚的想法。我若是一旦将这些心事说出口，它们就会像那件我压箱底藏起的母亲的和服一样，被毫不留情地破坏掉。”
“所以，我可能瞒了你不少事，也骗过你不少回……如果让你担心了，我很抱歉。”
“……”
说到这里，绫子短暂地静了一会儿。
她咬住嘴唇，眉头微皱起，漂亮却苍白的脸缓缓转回来。
“只有一件事，我从来没骗过你。”
中也喉结一滚，搁在桌面的右手无意识向内收紧。
耳畔，绫子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我喜欢你。”她说，“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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