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人死之前最容易看到走马灯, 所有值得欢愉的、留下遗憾的事情, 都会在彻人心骨的深海里,化成柔软的水草, 温柔地束缚住溺水之人的手脚, 将人拖入见不到光的深渊。
可不管太宰治多少次接近死亡, 他都什么也没看到。
他在黑暗里睁开了眼睛, 就像跃出池塘的鱼, 当朦胧的视线再次聚焦的时候,浑身是血的少年再一次回到了这个令人绝望的世界里。
太宰治总是运气烂到透顶至少是在成功死去这一方面。
那件颇为昂贵的黑色风衣此时已经到了破破烂烂到不能看的地步。坐起身来的黑发少年发出一声慵懒的鼻音,身上细碎的砾石随着他的动作滚落。在粘稠的血液一点一点染红了缠着半张脸的绷带、顺着少年的脸颊坠到地面上的时候, 太宰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真可惜呀。
似乎完全不在意身上大大小小的,甚至不及时处理可能失血过多而死的伤口,在一片废墟中站起来的太宰治反而露出了孩子气的抱怨的表情,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 简单地计算了一下还有几分钟, 芥川便会带着后续部队过来接他。
在一片倒塌的建筑物与被埋在地下的断肢残骸中立着的人实在是很明显, 太宰治并没有遮掩的打算,一方通行自然也是。
所以黑发少年稍稍一掀眼皮, 便看见了不远处的一方通行。
经历了这样大的动作,腹部的伤口不裂开是不可能的。白发少年似乎是将重心托付在了身后的残壁上, 大失血使得他原本就比一般人要苍白的皮肤显得更加透明了。
可即使是这样,他看上去也比狼狈的太宰治看上去要好太多。
毕竟反射对于一方通行来说是最简单的计算公式, 在能够使用能力的情况下, 这种程度的建筑物崩塌想要伤到一方通行几乎是不可能的。
倚靠着残壁的白发少年一见到太宰治便掀起了唇角, 太宰治一下便从对方凶恶得能吓哭小孩的眼神中接收到了他想把自己像蚂蚁一样碾死的念头。
“这可和我的计划不一样。”太宰治似乎没有想要躲避的念头,事实上如果一方通行用能力把这里的断壁残垣掀起来砸到他头上,他也没有力气躲避了,“一方君可真是坚强啊,明明在我的设想里,一方君现在已经晕过去变成睡美人了。”
然而对于少年恶心的口吻,一方通行并不打算理会。他动了动手指,打算直接把烦人的太宰治送到地狱去。
“欸,这可真是无情啊”发现了一方通行意图的太宰治声音里带了几分抱怨,他的话听起来就像是被惨无人道抛弃的怨妇,“明明之前在里面的时候,一方君还是愿意和我做朋友的嘛。啊难道是因为中也小矮子的名字比较好听吗”
白发少年的脸上流露出毫不遮掩的烦躁之色,他啧了一声,红眸里倒映出太宰治缓缓放下的唇角。
太宰治的神色变了。
他背着光,唇角浅浅的弧度不易察觉,露在绷带外的那只鸢色眼睛深沉如光线无法抵达的深海,隐着危险的暗流,无声无息地将蚕食着鲸鱼尸骨的游鱼吞没。
“虽然和一方君聊天也很愉快,不过快要到时间了呢。”霞光透过翻滚的云层而来,太宰治笑着说道,“听说一方君加入grou以后,电极的使用时间就从十五分钟延长到三十分钟了呢。唔,不过考虑到说不定有什么可以延长使用时间的可能,所以”
“在一方君被迫睡着的时候,我也在努力地工作哦。”
黑发少年额前的碎发因气流而微微掀起,他站在原地,那块与他的眼睛不过只有二三厘米的巨石随着风的消散而轰然坠地。
太宰治就这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垂下了眉眼,睨着面朝下倒在地上,似乎已经丧失了意识的一方通行。撕去了浮于外表的那层伪装,太宰治的神色看上去冷漠得可怕。
一方通行在计算方面是个天才。
可惜太宰治算计人的功夫也是一流。
就这样过了半分钟,掩在太宰治眸底的那抹可怕情绪才被重新关进了盒子里。他抬手揉乱了头发,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抬脚向一方通行走去。
太宰治在白发少年的身侧蹲下,他屈着膝盖,一只手臂的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住下巴,像是打量一个玩具一样打量着看不见神色的一方通行。
少年的指尖戳了戳对方几乎没什么温度的身体,在确定对方的确没了反应过后,才拉长了语调,状似惋惜地感叹道,“真可惜啊要是以前的一方君的话,我现在大概已经掉了吧”
就像是被玩伴抛下的小孩子,太宰治自言自语了一会儿,才想通似了地弯起了眉眼,“嘛,不过大概是要被追杀了吧。”
将学园都市的学生拐出学园都市这件事,太宰治并不担心会遭到学园都市的报复。毕竟真正动手的并不是他,他不过是放出了深海之心被一方通行劫走的消息而已。虽然作为港口黑手党的干部候选,但太宰治目前的人设是弱小可怜又无助地半路撞见了可怕的黑手党而被抓到这里报复的普通人。
横滨是港口黑手党的地盘,学园都市的手可伸不到这么远。
唯一令太宰治感到稍微头疼的是。
黑发少年若有所思地看着一方通行腹部完全被鲜血浸透了的绷带,在粗略地估计了一下出血量后,即便是太宰治也不由地觉得一方通行真是个可怕的人物。
被不计后果的疯狗咬上可是很麻烦的。
一方通行说不定会强行从学园都市里跑出来找他算账也说不定。
呀,要不还是永绝后患算了。
太宰治撑着下巴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脸颊,他的目光扫过散落在地上的枪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反正嫁祸给这些家伙也很容易吧。
子弹上膛的声音响起,太宰治在枪械方面意外地擅长,大概是常年执着于自杀的缘故,也知道人体的哪个部位受伤后会立即死去。
不过距离太近了。
太宰治这样苦恼地撇下了唇。
要是在这种距离开枪的话,血大概会溅得他一身虽然他本来浑身上下就都是血了。
“请离我的朋友远一点。”
太宰治握住枪的手一顿。
少年沾着灰尘的眼睫垂下,很好地掩住了眼中的情绪。
啊,果然还是算了吧。
杀掉一方君的话,事情好像会变得更麻烦了。
太宰治这么想着,就打算无趣地扔掉手中的枪。
只是在他这样有所动作之前,沉寂的空气里却爆发出了一声枪响。
太宰治连躲都没有躲,抬眼看向眼前墙壁上,离自己所在位置约莫有三厘米的焦黑痕迹。
是手枪的声音,距离太远了,瞄准得也不够准确,一看就是外行。
太宰治饶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露出了一副索然无味的表情。他撑着膝盖缓缓地站了起来,可就在缓缓转过身看向来人之时,那只暴露在霞光下、本应毫无波澜的眸子便倏地缩小。
倒映在那抹鸢色里的是少女那头熟悉的红发。
她用双手握着枪,身后探出了御坂御坂的栗色脑袋。
九条千里实在是不适合用枪。
太宰治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破绽。
完全没有被用枪指着的自觉,太宰治连手中的枪都忘了丢弃。
说起来,小千里的头发似乎比之前要长了点呢。
说出来太宰治自己都不可置信,在被对方用枪指着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这样无关紧要的东西。
黑发少年眨了眨眼睛,牵扯开唇角笑着说道“这可真是意外。小千里要杀了我吗”
九条千里是杀不了他的。
虽然她似乎懂一些理论知识,但从握枪的姿势开始就错了。这样的姿势,对于手臂没有什么力气的九条千里来说,是承受不了后座力的,即便瞄准了对象,也会因为维持不了稳定而偏离既定轨道。
太宰治温凉的目光落在了她有些微微发抖的手上。
九条千里抿了抿唇,她的目光严肃又认真,即使她没有回答太宰治这毫无意义的开场白的打算,太宰治还是轻易地就洞悉了她的心思。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愉悦,“面对敌人的时候可不能流露出害怕的情绪哦。”
他的目光似有似无地从御坂御坂身上扫过。栗色头发的小姑娘一顿,下意识地攥紧了九条千里的衣摆。
九条千里这才开了口。
“从一方君的身边离开。太宰君。”
九条千里的声音和太宰治记忆里的一样,最后一个音节稍轻,如同春日扑打着翅膀清晨跃上枝头的雏鸟。
太宰治注意到一向很执着于理解的九条千里连请字都省去了。
虽说已经放弃了杀掉一方通行的念头,但太宰治并不想要如同九条千里说的那样做。
这个念头来得荒谬,没有任何理由。
红发少女握着枪的手紧了紧,她轻轻咬住了下唇,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可不过一会儿,九条千里眼中的碎光便被悉数抹去了,她阖了阖眸子,声音好像藏了一声叹息。
“我不会再心软了,太宰君。”
太宰治知道九条千里说的是真话。
她只能说真话。
可即使是知道他的小姑娘说的是真话,太宰治也没有丝毫地让开的打算。
如果能就这样死去好像也不错。
太宰治这样想道。
所以他站在原地,就这样看着九条千里一点一点地扣下扳机。
风吹起了少年柔软的黑发,他的侧脸苍白,混杂着干涸的血迹。那双清冽冰冷的,因着能洞悉世界上所有污秽而永远死寂如潭水的眸子,此时却泛起了一点涟漪。
事情就是从这里开始发生变化的。
少女手腕上制造屏障的装置暗了下去,就普通玻璃碎开的声音一样,九条千里松开了握着枪的手。
黑色的罗生门穿透了她的腹部,在太宰治不由地睁大的眼睛里,他记忆中的小姑娘咳嗽了一声,鲜红的血液在地上绽开,倒在了这样肮脏又冰冷的地面上。
在这个被鲜血染红的黄昏里,太宰治第一次流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那就像是翩跹而至的黑色蝴蝶,它缓缓地开合着翅膀,落在他心脏上时轻得听不见一点声音。
破土而出的,用绝望生生浇灌的开的妖冶的花那是只有太宰治自己才知道的感觉。
浪潮将他彻彻底底的淹没,连血管内流淌的血液也变得冰凉。他的眸子刚亮起便又暗了下去,如同消失在溺水之人眼里的海面上的最后一缕浮光。
在御坂御坂的哭声里,太宰治抬起了手。
可他什么也没抓住。
他什么也不能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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