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空明苏醒在一个晴朗的夏日。
首先出现在视线之中的是一个窗户,明媚的光线隐约透进来, 白色的窗帘被映照地散发亮光, 随着风轻柔地晃动。
窗外有鸟雀的鸣叫, 还有风拂过树林发出的枝叶摩挲之声。
青年躺在床上, 睁着一双眼,长久静默。
对于他来说,距离上一次升到五级看到世界已经过去了十一年。
那次他睁开眼的时候, 迎接他的世界是无数嘴角带着人类血肉的魔兽, 遍地残肢尸骸, 身边的同伴将所有期望都寄于他的身上。
因此留在印象中的世界, 残酷而沉重。
他没想到, 第二次经历的人生扭转了这个烙印。
此刻他躺在舒适的床上, 身上穿着宽松的家居服, 盖了一张薄被, 自己的超声波盲人测距仪和红外线魔晶探测器放在柜面,连上面的血污都被擦干净了, 旁边还有一个保温杯。
自己周围充斥着柔软、安全、干净和温暖的气息。
原来, 世界是这样温柔明媚的。
季空明的瞳孔是清澈纯净的琥珀色,以前像是一块死物,美则美矣没有神采。而现在, 双眼聚焦, 犹如画龙点睛盘活了灵魂,那双眼中暗藏星空,光华流转。
青年的静静凝神那扇窗, 尚若窗户是一个人,那么足以在这无声的注视中落荒而逃。
这样盯着眼前的窗子看了好一会,季空明这才辨认出来这是夫妻楼他和苏流光的宿舍,于是眼前夏日的景色迅速变得乏味,季空明心里想起了一个人,从想起这个人后经过一秒,那人的身影很快变得清晰,然后便是汹涌而来的思念。
他想见她。
这么想着,季空明就想起身去找人。
动了动胳膊,酸软无力,这是之前山城反叛中用力过度导致的酸痛,但是无力感却让他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体状况,嘴唇起皮,浑身酸软。
他心里一跳,自己这是躺了几天?
还想勉强着起身,就在这时,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季空明仔细一听,是任之秋和尚东方,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说着些什么。
这两个人讨厌的很,不是很想见他们,于是他当即往床上一歪,装作不曾起来过的样子重新躺好。
那两人走近房间附近,季空明便能听到他们的对话声音。
“小东西,稀奇啊,居然在大楼门口遇上,你不是最讨厌小瞎子吗,还来看他啊。”任之秋懒懒散散笑着逗尚东方。
“怎么会,任哥和明哥我都不讨厌,不然也不会来看望明哥醒了没。”这是尚东方故作乖巧的声音,季空明心里冷哼一声。
任之秋也哈哈一笑,“别看你任哥教不起你数理化,但是看人还是准的,你搁我面前就别装乖了,怪渗人的,话说我也看不惯小瞎子,咱们正好是同盟。”
季空明心想,果然,两个装模作样的骗子,自己这一趟,居然听到两个人在背后说出真心话。
尚东方极其沉得住气,没有表态而是转移了话题,小声道:“明哥也不知道什么醒来,这都睡了四天了,我看姐姐有点着急的样子,好像她要找的人快要到达成都了,咱们继续滞留在此地,也不是个办法。”
季空明心里一突,自己已经昏睡了四天?
“于悲风说小瞎子身体好着呢,也不知道是什么问题,我看现在没有现代仪器,他一个研究生肄业的半吊子说话未必准确。”
“那一直不醒来怎么办?”
“我们就把他留在这里算了。”
“那确实只能把他留在这,我们带姐姐上路。”
季空明顿时被气得七窍生烟,还想带走苏流光?门都没有!
“哎,可惜流光心太软太善良,不可能把他留在着。”
提到了苏流光,尚东方就有点激动,“姐姐太天真了,季空明背后的九条尾巴都看不出来,老男人都是大猪蹄子,都是色魔,假惺惺接近她那是馋她的身子。”这下他连明哥也不叫了。
此时,大猪蹄子·九尾狐·色魔季空明躺在床上,心中怒火滔天,被子下面的手把单子都抓皱了。
“哎,怎么说话呢。”年纪最大的老男人不满道。
尚东方低声道:“任叔,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我只是没上学,别的什么都懂。”
“你这个臭小子,我看你在学校这阵子长高了些,怎么你青春期尽长个子不长脑子。”说着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是任之秋抓着尚东方要揍他。
两人打闹着来到门口附近。
“小瞎子也真是会晕,正好晕到了这个时候,我组织人打扫战场埋葬战友已经两天没合眼了,他倒舒服躺了四天。”
“任哥,你为什么讨厌明哥”
“你不也讨厌他么,他这人缺点那可真是太多了。”他们说着驻足到了门口。
“咯吱——”门被推开了。
两个人迈步走到床头然后停下脚步。
季空明心里不耐烦地想,看完了赶紧滚。
这么想着呢,就听到两人对着他继续议论,“看看这小子,长得这么细皮嫩肉,不就是现在最流行那种什么小狼狗,你说讨不讨厌。”
“长相……也就那个样子吧,我以后也会长开的。”
“而且以前家里是什么大集团,富二代出身,每天在几百平方的房子醒来,上学都是司机开着豪车接送。”
“富二代算什么本事,以后我也能整个大房子给姐姐。”
“可是关键是,妈的一个瞎子实力还这么强,真让人挫败没面子。”
“他已经老了,我到这个年纪比他强。”
“他还是什么985大学的。”
“这点是挺讨厌。”
两人说完,最后长长叹了口气,走向屋子其他方向。
季空明心里一阵糊涂,这两个人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这时就听到身边一阵丁玲哐啷的一阵声响。他们要做什么?
尚东方出去了,任之秋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不时有“唰唰”的声响。
这声音……是在扫地?不不不,怎么可能。季空明立刻否定,这两人不来暗杀他就不错了,怎么会扫地。
扫地声结束,然后门再次打开,尚东方又回来了。
“哐”一声,一个金属水盆落地,然后一阵哗哗洗布子的水声,尚东方走了过来。
“任哥,你过来帮帮我。”
任之秋懒懒地应了一声。
季空明心中警铃大作,他怎么有种不好的预感!
很快他就明白了。
任之秋过来猛地掀开了他的被子!
“小瞎子,洗澡啦。”
任之秋说着就俯身去扳季空明的胳膊,打算给他来个大鹏展翅好脱衣服。
“咦,怎么扳不开。”
季空明用尽全身力气将胳膊紧紧夹在身体两次,坚硬地仿佛一只石像,犹如一个捍卫自己身体的贞洁烈妇。
“这……小瞎子不会是瘫痪了吧!”
“瘫痪也不能这么僵硬啊,看着像尸体僵硬。”
两个人一瞬间有点紧张,立刻摸了摸季空明脉搏。
尚东方急急道:“热的,活的。”
任之秋也有点慌,“走走走,我们找于悲风过来看看。”
接着两个人就急匆匆离开了屋子。
屋子恢复了安静,季空明松了口气,正要趁着于悲风没有过来之前去找苏流光,便听得又传来一阵声响。
是于悲风。
季空明身体一僵,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眼睛一闭重新倒在床上
于悲风慢斯条理地走到门前,奇怪道:“门怎么没关?”
看来他和任之秋两人错过了,只是过来例行检查。
但是他一进门就被乱糟糟的房子吸引了视线,“任之秋和尚东方怎么搞得,平时不都打扫的挺好,今天怎么东西也不收拾。”
季空明心里一颤,糟糕,这个变态医生最是龟毛,还有洁癖!
接下来如季空明所想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于悲风忘了自己看病人的本职工作,开始蹲地上打扫起卫生!
床上的那个人心急如焚,屋里打扫卫生那个人慢斯条理,但是自己装的睡,憋着也要躺到最后,他只能按下满心的烦躁等待于悲风洁癖病发完。
于悲风这边不紧不慢地打扫卫生的时候,又有人来了。
这人的声音很轻,季空明还没有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门口的人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那,他背后是楼道上的窗子,夏日阳光明媚,逆光的人个子高大顶在门之间,背负光线看不清面容。
于悲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你怎么来了?”
随后,响起一个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我一直想找你,前几天你在叛军中治疗伤员没有空闲,现在我们出去谈谈吧。”
看来是于悲风的旧识,但是男人似乎并不太欢迎这个人,重新低头继续自己的事,抖开抹布就去擦拭柜子,“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吧。”
门口的人踌躇不前,半晌不说话,似乎心头千万东西说不出口,季空明都等得装不下去的时候,那人终于憋出了一句话。
“老于,对不起。”
男人的声音低沉,道歉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像是注入了无限勇气。
季空明这一瞬间懂得了是怎么回事,这恐怕是那个山城原叛军首领,于悲风的发小夏江陵。
于悲风侧过身,“对不起什么,你又不欠我的。”
“你还是以前就是这个样子,别扭、不坦率,但是我们都多少年的朋友了,你这个样子分明就是已经生气了。”
于悲风依旧面无表情,“你又无中生有,我何时别扭了,又气你什么。”
“你……”夏江陵顿了顿,“你气我当时没有信你。”
季空明听得这几句话,结合于悲风说过的过往,从中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渡舟医院建在城郊贫民区,于悲风自小喜欢待在医院之中,而夏江陵是城郊贫民区出身的孩子,这个夏天穿着脏兮兮的背心裤衩,冬天裹着薄薄棉衣的穷小子,是季空明在医院生活之中唯一带有正常童年色彩的玩伴。
他们两个性格截然相反的人能搅在一处是因为多年前一个承诺。
当时于悲风父母救治了夏江陵的母亲,夏江陵家中贫穷没有钱,医院便免去了医药费,但是小小少年执意要报答,于是于悲风的母亲指着在一旁学习的于悲风,“那给你一个任务,只要你能把他拖出去走进更大的世界,就算报答了。”
“孩子王”夏江陵信心满满应下。
于是,他总是拖着这个“书呆子”,春挖野菜夏偷瓜,秋收粮食冬滑雪,努力多年,于悲风依然是躲在一边看书,他自己一个人闹。
这么一起长大,也就习惯了,夏江陵学习差,在学校是人人不敢惹的校霸,于悲风学习好,是老师引做榜样的学霸,渐渐两个人待在一起的时间少了。
直到高考后,夏江陵母亲过世,他辍学打工,而于悲风去了理想的大学。
虽然联系少,但是对于对方一直是自己最好的朋友这一点,他们都深信不疑。
所以惊蛰那一天,夏江陵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帮着处理了于悲风家人的尸体。
所以,叛军第一次反抗失败以后,于悲风当即决定孤身走出避难所。
所以,当他佯作归降异族的时候,夏江陵表现出的失望会这么深地刺伤他。
所以,在上一世,黄葛树被毒死后,夏江陵带领山城叛军讨伐于悲风时,这个男人最后一根神经崩断,坠落长江。
所以,在上一世,曹江带领大军入城,杀了山城叛军头目夏江陵,而后季静扛起大旗反叛,名为乌鹊的男人来到了季静的面前。
乌鹊从一个不染纤尘的白衣医者,一次次失望,直到堕落为魔。
于悲风一生珍重的东西不多,他什么都想守护,最后什么都没有落下。
这一点和季静完全一样,所以在季静被围困的时候,他明知有去无回,依然慷慨赴死。
是对人间绝望,是对世界没有留恋,是对时间唯一那一点惺惺相惜的报答。
或许最后那次营救,就是一场自杀。
好似拨开云雾,躺在床上的季空明豁然开朗,没料到重来一世,他在此刻理解了乌鹊之死。
在于悲风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的未来被扭转,以至于在原本世界线里本该生活在痛苦之中的人,此刻还有心情与发小对峙。
听到夏江陵说,“你气我当时没有信你。”于悲风站在屋子中间,停下了手里动作。
“哦,所以我不该气吗。”
夏江陵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与我一同长大,知道我在生气,但是在昨天之前,你心里想的又是什么。”
“在当时那种环境,怪物、屠杀,我的神志已经变得不正常,脑子里充斥着复仇,根本想不到那么多,所以……”
“所以你以为我真的为了生存而投降了。”于悲风转头看向夏江陵,“黄葛树杀了我全家,你却以为我真的向异族低头,这就是你的了解吗,我在你心中是这样一个人?我知道你还想组织叛变,是不是叛军要杀目标也有我。”
夏江陵说不出话来,于悲风说的是对的,对于当时叛变失败的他,朋友的背叛更加令人失去理智,但是这也不是理由和借口。
半晌,夏江陵说道:“是我错了,对不起,以后在山城的每一天,我都会为自己做的错事争取你的原谅。”夏江陵说完,不再去看于悲风,大步离开了。
屋子里面安静下来,于悲风保持原样站在那里,站了有好几分钟,似乎在想什么事情。
末了,男人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将抹布洗干净放好,就连床上的病人都不看了,失魂落魄般走出了屋子。
屋子里的人总算走完了,关于上辈子对乌鹊之死留下的执念也已经抚平,季空明躺了一会消化信息,经过几次打断,他这才想起来自己本来是要做什么的。
对,他要去找苏流光的。
想到此,青年这次连起身都没来得及起,就又又又听到一阵脚步声。
季空明这下干干脆脆地往床上一趟,心想,自己屋子是什么旅游胜地吗,一波接一波,有完没……
这,这是苏流光的脚步声!
季空明一时间心里慌了起来,现在要怎么办,是坐在床上等她进来然后告诉她自己眼睛好了,还是现在出门去告诉她自己恢复视力的事情……
这时候他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事还不能说!自己之前明明谎报了等级,一下子连跳到五级岂不是会被拆穿说的谎言。
季空明突然懂得了自食其果、作茧自缚这类词的意思,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个谎言要用千万个谎来圆果然不假。
就在他纠结的时候,苏流光已经走到了门前,季空明心慌意乱,当即不管三七二十一,眼睛一闭,装晕了。
苏流光走进屋子,心情却很沉重。
这间宿舍对于她是很熟悉的了,一张床,一张桌,一个简单的衣柜,一些洗漱的用具,就连床上躺着的那个人也很熟悉了,在山城一个半月,朝夕相处。
苏流光走到床前,搬了个矮凳子坐在床边,胳膊支着下巴看着床上依旧在沉睡的青年。
那天山城反叛胜利后他却倒下了,自己慌慌张张从黄葛树树顶赶过来的时候于悲风正在给他诊治,但是最后也说不清到底怎么回事,而青年陷入沉睡,一直没有苏醒迹象。
女孩看了一会床上的人的睡颜,季空明睁着眼的时候,干干净净的,不带一丝温度,甚至看上去有点冷,但是闭着眼睛的时候,方才显现出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样子,干净稚嫩,还有点可爱。
“季空明。”
苏流光鬼使神差的这么念了一声。
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这句话却像一句魔咒,引得床上的人心脏怦然跳动。
季空明。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这么动听。
作者有话要说:1、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懒着·幸福~、初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蛊.、devil 1瓶;
非常感谢支持。
2、这章想交代的东西太多了,新角色推迟。
有奖竞猜,评论区“懒着幸福”第一个,还有好几个读者答对,是米开朗基罗,来自高中必读书目《名人传》。为什么每次都是高中书目,因为我以前是高中语文老师,也就高中那一块记得深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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