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早上擦拭佛像的时候,偷偷用刀子,从那尊菩萨像背后,剜了一块金子下来。
纯金的,颜色黄灿灿,用牙齿咬还能咬出牙印儿来。
出了西乾殿,阿福机警地避开守卫,两只手叠在胸前,低着头一路疾行,借着眼尾的余光左右探看。
回到寝室,阿福跟她的好伴当郭爱女,分享自己的收获。
郭爱女正下了值回来,在铺床叠被,阿福凑上去,在她后背上拍了她一拍。郭爱女吓得跟跳蝗虫一样,回头挥了手打她:“死丫头!你怎么跟猫似的,走路一点动静都没有!”
阿福笑嘻嘻跟她咬耳朵,叽里咕噜。
郭爱女瞬时间两眼放光:“真的?你可真有本事。我们都不敢偷金的,你藏在哪儿的,快给我看看。”
阿福歪着头,故意卖关子:“你猜?”
郭爱女掏她手心,阿福展开手心,是空的,没有。
郭爱女又摸她身上,摸得阿福扭来扭去直笑,两个闹作一团。最后阿福伸出手,嫣红色的嘴巴一张,从舌根底下吐出小块金灿灿的物事。
“喏。”
阿福托着金子,上面还沾着自己的口水。
郭爱女道:“瞧你的臭口水在上头。”
阿福把口水在袖子上擦了:“这是纯金子。”
郭爱女说:“你怎么藏在嘴里,不怕一不小心吞肚子里去了,把肠子给你划破。”
阿福笑嘻嘻,把那块金子在手上把看,说:“怕什么,吞了也没事。这么小一块,多吃点韭菜,过几天就拉出来了。掏出来洗洗,都还是香的呢。”
郭爱女做了个呕吐的姿势:“就你财迷,屎里的钱都要。你是从哪偷的?”
阿福说是从佛像上削的。郭爱女顿时大吃一惊,数落她:“这怎么能行,你怎么能亵渎佛祖。你胆子也太大了。”
郭爱女是个佛教信徒,阿福却是不信佛的。
说来奇怪,洛阳宫,几乎人人都信佛。全洛阳的佛教信徒,没有百万也有几十万,唯独阿福不信。
不是真不信,是舍不得钱。
其实她也趁无人时,常偷偷去过佛祖的像前跪拜、许愿。但是和尚们见到了信徒,就要端着钵盂来,向她要布施。和尚们一个个吃的肥滚溜圆,富态得很,阿福舍不得钱,那和尚便不给她好脸色,找借口驱赶她出门。阿福一生气,索性开骂,说:“不是我吝啬,是你庙里的菩萨不灵。你菩萨要真灵,我早发财了,怎么会没钱布施?”把那和尚给气的,一群人拿扫帚撵她。
“这等狂女子,以后不要上庙里来了!”
阿福说:“不让我来,我还不稀罕呢。”
从此就赌气,再也不去庙里拜菩萨。
别的宫女,一有点钱,就喜欢去寺里捐香油捐佛像。一尊五寸的铜像金身,就要二十两银子,这还是夹铅的,纯铜的更贵。那些贵族王孙,更是用纯金子造佛像。阿福跟和尚置了气,正好省钱了。一个铜板,一块银子都被她攒起来。她就是个貔貅,只进不出。
阿福不解说:“你不是说,咱们想办法偷点东西,好找机会逃出宫去的吗?”
郭爱女说:“阿弥陀佛,那也不能刮佛像上的金子。万一佛祖动怒,不保佑你了,你怎么找你哥哥?”
阿福攥着小金块,歪着头,想了一会,叹口气:“没办法呀,找不到就找不到了。”
宫里人都知道阿福的身世。
她是北边怀朔人。
她入宫的时候,父母亲就已经过世了。阿福那会十一岁,还是个小姑娘,天真的很,逢人就爱吹牛,说她有三个哥哥,多厉害,多威武,对她多好,长得又多么英俊。
宫女们笑她:“你三个哥哥,那么有本事,他们不养活你,还把你卖到宫里来做奴婢?”阿福就一本正经地跟人解释:“宫里是好地方,哥哥们才让我进宫来的。你们不知道,北方闹饥荒,留在那儿吃不饱饭。来宫里多好,要不是做太监得割了那个,我哥哥还想来呢。他想做侍卫,人家不要他,说只要太监。他不干。”
宫女们见她天真直率,口没遮拦,都嗤嗤地笑她:“你知道太监要割了哪个?”
阿福脸一红,眼珠子一转,就不说了。
阿福是乡野丫头,见多识广,没啥不晓得的。宫女们都很矜持,提起太监,还有男人□□,都像是见不得人的东西似的。阿福却不觉得有啥害羞。她从小见过骟羊、骟马的。羊要骟过才肯老实长肉,马骟过才肯听话。一刀子割下来,羊蛋连油串起来烤了,还好吃呢。阿福最喜欢吃烤羊腰子。草原上没那么讲究,男人撂起袍子就在路边撒尿,尤其是小男孩最野,根本不怕人看。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宫女们听阿福说“骟”字,都会乐的合不拢嘴。大家会悄悄问她:“那是什么样的?”阿福绘声绘色一讲,大家就露出千奇百怪的表情,大惊小怪地笑作一团,说阿福不害臊。
阿福还记得她离开家时,骑的是一头小骡子。
一个老太监,给了她家二两银子,便牵了一匹骡子接她走。阿福不会骑骡,哥哥把她抱上去,交给她一个装着旧衣服和干粮的包裹,说:“进了宫,去混几口饱饭吃吧。”
哥哥没骗她,宫里的却是比家乡要好多了。阿福进了宫,有了新衣服穿,没挨过冻饿,吃的也好了。刚从家乡走的时候,还面黄肌瘦,这两年吃得好,长了肉,脸蛋圆润多了,连那双眼睛都比先前乌黑有神,笑起来脸颊上还有两个桃花似的小坑。女孩儿过了十六岁,身子发育,不但长了个头,胸屁股也圆鼓鼓,一看就是个聪明、水灵灵的丫头,还挺招人喜欢的,追求她的小太监可不少。
阿福感觉宫里什么都好,就是想念亲人。
阿福姓韩。她大哥,韩大郎,阿福离家时,就已经成了婚了。二哥韩二郎,因为家里穷,入赘给人家做了赘婿。阿福虽然常说有三个哥哥,但是从小最亲近的是她三哥,叫韩三郎。韩三郎聪明潇洒,长得英俊,在乡里很有名的,很多姑娘喜欢他,是追求者众多的村镇一枝花。但韩三郎看不上村姑,非要找个有钱的富家小姐。没有聘礼,还要姑娘贴嫁妆。乡里人都笑话,说他眼高手低。
虽然这名声不太好听就是了,但侧面也说明,韩三郎的确模样是长得不错,否则这就不叫眼高手低,而叫山猪想吃细米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阿福说自己哥哥长得英俊,伙伴们都不信她,认为她瞎吹。不就是个兵户农民,半月不洗头,五天不刷牙的,张嘴说话,就是一口并州土碴子味儿,能迷人到哪儿去。阿福刚入宫的时候还坚信自己的观点,认为伙伴们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不过随着在宫里年常日久,连哥哥们的模样都记不得,她渐渐也感觉,自己大概真的只是被回忆美化了想象。她刚入宫时,声腔也是一口并州土碴子味。不像洛阳人,天生讲话就雅音,听着调美。有句俗话叫什么,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阿福这些年,早已经和家人断了音讯。但是她从来没有停止过打听兄长的消息。每当遇到北边来的人,阿福都会想尽办法,跟他们询问兄长的名字。她想给哥哥带信,告诉他们自己过得很好,还想给他们带点钱,让他们日子好过一点。可相隔万里,人海茫茫,哪里去寻,又不是什么世家贵族,有名有姓的人物。韩三郎,全魏国有成千上万个姓韩,又排行第三的。
阿福现在,已经不敢抱什么希望。
她甚至怀疑,家人可能都已经死了。
毕竟现在天下大乱,到处都在打仗。男儿们都征战疆场去了。
是夜,阿福将一盏羊油灯悬挂在床头,拿被子裹着头,掏出藏在箱子里的小包裹,清点自己的钱财。这是她在宫里为奴多年的积蓄,有金银首饰,还有银子,金块。郭爱女也在盘算。两人一边数钱,一边商量接下来的打算。郭爱女说:“我回徐州。我爹娘在乡下,已经给我说了婚事。就等我回去完婚了。他家有钱,是郡上的大户,他就比我大三岁呢。”
郭爱女问:“阿福,你打算去哪呢?”
“我不知道去哪。”阿福一脸认真掰着手指头说:“我想回家乡去,找我哥哥嫂嫂。用攒的钱买几十亩地,买头牛,买匹马,再修个宅子。跟我哥哥嫂嫂一起经营,看能不能做个什么生意。”
“等仗打完了。”
阿福说:“让我哥哥嫂嫂,搬到洛阳来住。洛阳人多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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