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郁并无言语, 松开手, 起身离去。
阿福掀开被子, 强撑着下床,穿上衣裳。
李芬芬惊诧地跟着她“你干什么去御医说你不能下床,要静心养伤。”
“我要去陛下那伺候。”阿福拖着虚软的身体,一边穿鞋一边道, “麻烦打点水来,我得洗脸。”
“陛下那用不着你伺候。你自己病都没好呢。”李芬芬站着不动。
阿福说“陛下让我休养,找御医给我治病,我不能真把自己当成了爷。陛下现在气头上, 我得去将功折罪。”
李芬芬说“你自己要去。陛下责怪, 可不关我的事。”
李芬芬手脚麻利,去帮她兑了一盆温水, 又拿了棉布来“你要洗快洗。”
阿福就着水洗了手,慢慢往太华殿去。
太华殿是皇帝寝宫,现在是云郁的居所。
阿福在宫里多年, 从来没来过这地方,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身上的伤还新着,每走一步,都要忍着剧痛。短短的一段路, 冷汗把衣服都打湿了。幸而云郁见了她过来, 并没驱赶。云郁坐在书案前, 正写什么, 阿福上前叩拜“奴婢韩福儿,叩见陛下。”
云郁停了笔,看着她惨白的脸色,额头上滚滚的全是汗珠。他知道她带着伤,汗是痛的。
他目光淡漠地瞥着她,却并没有怜惜的话说,只是冷冰冰道“站着伺候吧。”
阿福知道他在惩罚自己。他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有怒气。阿福看他左边立了个宫女,右边有空位置。她猜到那个位置是给自己留的,便小心翼翼地走上去,将那个空位给补上了。
云郁没有说什么。
云郁这一夜,都没能休息。
先是一直在写字。阿福看不懂文字,主动帮他磨墨。他不断提笔,蘸墨,书写,写了一个多时辰。写完又诏杨逸来商议。阿福听他们你言我语,知道他写的是诏书,追封河阴之变遇难的大臣。两千多人的名单,需一一商榷,定封谥、追赠,今夜就要拟出来。朝廷已经瘫痪了,无人能执笔,要皇帝自己动笔,亲自拟定。光这一件事,就忙碌了整整一夜,杨逸给他做参谋,和他提议商榷。
过程颇不平静,中间不断有人来打扰。
先是宦官来报“陛下,皇长公主到了,在殿外求见。”
皇长公主
阿福听到这个词心中奇怪了一下。宫里呆了这么久,没听说过魏国有长公主,哪里冒出来的
“让皇姐先回府。”
云郁一边草诏,一边头也不抬地说道“朕忙,没工夫见她。朕回头会挑个时间,专门召见的。”
阿福顿时了然。
原来是云郁的姐姐。
她知道云郁有姐姐,现在云郁登了基,皇帝的姐姐,自然唤作皇长公主。
宦官出去传话,一会,又狼狈地回来了,惊惧不安地叩首道“回陛下,皇长公主跪在殿外,一定要立刻面圣。她说见不到圣上,她就不起来。”
云郁握笔的手颤了颤,声音也跟着有点发抖“朕说了,送长公主回府。”
“长公主说,今日一定要亲眼见到陛下,否则她就要在明日早朝,当着众臣的面,撞死在大殿。”
杨逸听了,担忧道“要不,陛下还是召见一下。毕竟是亲姐,不是外人。”
云郁蘸了蘸墨,走笔道“朕现在没空料理家事。今夜要写好大赦的诏书,追封安抚的诏书。新的官员任命名单,也要拟定。还要给派任到地上的诸王写信,各州郡的士家大族写信。寅时还要去太极殿升朝。”
杨逸道“任城王、始平王的丧事,总要有人办”
云郁有点来气“朕说了,先停灵王府,暂不下葬听不懂朕的话是吗”
阿福看他要发火了,忙道“奴婢去劝。”
阿福拖着疼痛的身子,竭力走到殿外,只见丹墀下立了个女子。这女子,外貌跟云郁,竟有七八分像。阿福可算知道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这八个字是形容谁的,准是形容殿外这棠梨般鲜艳又娇滴滴的美人儿。美人儿面若满月,肤光胜雪,红唇皓齿,目光流盼。一身洁白素衣,神情冷若冰霜。
阿福惊见她手中带着剑。剑是拔出来的,雪白的剑锋隐在衣袖后。她冰冷傲然冲着大殿道“陛下有何难事连自己的亲姐也不能相见。舅舅舅母现在都呆在宫门外,姑父姑母也在宫门外,没有旨意不得入宫。他们已经等了一天一夜,整整十二个时辰没有吃喝休息。陛下的亲兄弟,现在装在棺材里,灵柩在王府停了一日夜。还有陛下的堂兄弟、族兄弟,叔叔伯伯,还有姑舅家的表兄弟,几位姑父,尸体全都停在自家的灵堂。陛下自从河阴回来,却一直躲在寝宫里不肯见人,只召见贺兰逢春,还有他手底下的大臣。封回死了,你把封隆之也撵走。这个社稷,陛下是不想要了吗自己的亲人,陛下也不想要了。”
云郁听的嗖一下,从御案前站了起来。待要往外走,却看到她肘后有剑光闪耀,脸色骤然沉了下来“谁让她带剑进宫的赶紧去,把她的剑下了”
宦官匆忙出去。
“陛下有旨,请公主将手中的剑交给奴婢。”
公主向着殿门,道“陛下要收我的剑陛下以为我是来行刺这把剑不是用来行刺陛下,是用来杀我自己的。今夜见不到陛下,我就举剑自尽。”
“公主您还是请回吧。”
阿福不自禁地红了眼眶,曲膝往地上跪下“陛下现在,经不起伤心了。”
公主听了这话句,瞬间泪流了满面,望着殿门道“我三个弟弟,五天前出了城,现在回来两个,都是尸首。浑身是伤,鲜血流尽,被人用乱刀砍死。要寻仇,不知道该向谁。还有一个,是死是活也不知道,话也说不着,面也见不到。你们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现在只想亲眼看他一眼,亲耳听他说一句话,让我知道他平安。”
云郁始终没出去。他站在殿中,仰头,长出一口气。眼角有泪痕亮晶晶的,宛若银色的小溪。他抬手拭了一把泪。
是贺兰韬光进宫,才把公主给劝走。
贺兰韬光是贺兰逢春的堂弟,兼帐下参军,进宫面圣,刚好看见公主在。贺兰逢春恍若见到神女一般,两个眼睛都看直了。一旁的宦官咳嗽提醒他,他才回过神来,上去施礼,抬出贺兰逢春的名字,一再保证,叫了几个手下,亲自将公主送回府。
贺兰韬光如同瘟神一般,带来噩耗。
贺兰逢春刚刚屠杀了朝臣,心中有鬼,认为留在洛阳不安全。
他想回并州去,又不肯让皇帝单独留在洛阳,脱离他的掌控,因此提议迁都。让云郁,连同朝廷,跟他一起迁往太原。他让贺兰韬光来告知云郁。
云郁听了这话,面无表情,嘴上没说什么,只是敷衍说“此事,明早朝会,朕会同太原王,还有诸臣商议。”然而等贺兰韬光一走,他就再也压抑不住愤怒,一把掀翻了案上的茶盏,在殿中疾走大骂“他还不罢休”
“他还不罢休”
云郁气的面孔都狰狞起来“杀了这么多人,他还不罢休他还想把都城迁到并州,迁到太原去太原是他的老窝他要像狼叼兔子那样,把朕叼到他自己的窝里去,任他慢慢摆布”
“朕要是由了他,朕就不做这个皇帝”
云郁原本打算诏书拟好,交给中书省去制作,趁天亮前,休息一个时辰。而今也休息不成了。
他即刻传召中军将军、光禄大夫云谌,准备在明日的朝会上阻止贺兰逢春迁都。
阿福看他一夜之间,脸色变了几变。刚义愤填膺,掀桌子大怒完,立刻又召见大臣,执着手流泪,说衷情诉肺腑,声音都说哑了,眼睛都哭肿了。痛哭流涕把大臣给送走,悲戚之色顿时消失,转眼又恢复了冷漠严肃的模样“将费穆叫过来。”
阿福光是看他忙,就感觉累的要喘不过气了。她请了个旨,出殿,去了膳房,熬了一碗赤豆莲子粥。
阿福端着粥回殿中时,正听见鸡叫,天要亮了。云郁独自一人卧在简榻上,宦官蹑手蹑脚地上去,轻着声道“陛下,再过一刻钟,就是早朝了。”
云郁一夜没睡,头嗡嗡的。
阿福端着托盘到榻前,先将粥碗在案头放下,又扶云郁起身。
“陛下吃点东西吧,一会上朝更辛苦,吃饱了肚子,才有精神。”
云郁想到一会朝堂上,贺兰逢春要说迁都的事,瞬间又精神了。接过碗,将那碗赤豆莲子粥一饮而尽,又吃了几个花卷馒头,千层饼,喝了一杯鲜牛乳。他感觉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可以去跟贺兰逢春干一架了。他吩咐更衣,阿福替他梳头,另一个宫女取来朝服,依次服侍他穿上。
阿福脸色苍白,云郁意识到她跟自己站了一夜。
她有伤在身。
“你回去休息吧,白天不必伺候了。”
他冷冰冰地说。
“陛下去哪,奴婢就去哪。”阿福替他整理着衣袖。
“不用。朕要去上朝了,用不着你。”
他整衣出殿,阿福做出恭送的姿态。
云郁走了几步,又回头,表情冷漠,目光警告地看了她一眼道“没有朕的允许,你不得跟韩烈私下见面。否则,朕会让你跟他一起,死无葬身之地。朕一言九鼎,你最好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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