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天赐满嘴假话, 云郁何尝不知道
反正费穆也投降了,找不到人对质, 可不由着云天赐任意编排。然而他对费穆也着实是怒火中烧, 忍无可忍了。从河阴之变,他向贺兰逢春献计杀人,惹出大祸,到而今战败, 投降云颢。
云郁动了杀心。
他若无其事, 暗地里指使人匿名给云颢写了一封书信。
河阴之变, 乃费穆在贺兰逢春耳边进言。当时并无外人在场。此事只有贺兰逢春、费穆和云郁三个人知道。
回到洛阳的当夜, 贺兰逢春曾私云郁。
那天夜里是在太华殿,云郁寝宫, 贺兰逢春愧悔万分, 跪在地上叩首请罪,解释杀人的原由“此事是武卫将军费穆在臣面前提的议, 说要杀人立威。否则洛阳朝士之众,若不诛罪,恐生后乱。臣以为费穆是陛下亲信, 此言必是陛下的意思,所以才一时糊涂,铸下大错。”
事发后, 费穆也亲自进宫, 叩首请罪, 也是痛哭流涕“臣一心一意只为陛下计。而今四方动荡, 时局悬危,陛下仓促继位,万事未备,人心思变,各怀异志。若不狠心铲除,一次干脆将他们收拾服帖,一旦太原王离京,便会祸起萧墙。届时,不但陛下性命有危,恐怕宗庙倾覆,社稷不保。陛下难道忘了太后和先帝的前车之鉴外人都说我魏国这些年是女主专权,太后执政。旁人不清楚,陛下难道会不知,太后当政这几年手里何曾有半点实权不过是一边靠宗室,一边靠外戚。结果宗室外戚一个个骑到她头上,差点要了她的命,最后谁也靠不住了,只能靠小人。而今落得这般下场,不但尸骨无存,反遭天下骂名。陛下见了怎不惊心。”
多么忠诚,多么耿直的一番话,然而云郁心里只是冷笑。
一身寒意。
心寒。
倒不是认为费穆说了假话,或是背叛他。而是他听到费穆辩解之词的那一刻意识到,这世间并没有真正的朋友、同道,只有立场和利益。他瞬间想起孔子所说的四个字巧言令色。
他自己也是巧言令色的人,但自问有底线,并不作恶。那只是他的处世之道,而非用来粉饰恶行。
外人揣测,说费穆投靠了贺兰逢春,他知道那不可能。
费穆跟贺兰逢春有交情,但绝不是一条船上的。
河阴之变会发生,根本原因是以费穆为首的禁卫军势力,想借贺兰逢春的手,来打击士族和文官。
这其实是朝廷一直解决不了的一个难题。
自孝文皇帝太和改制以来,魏国便形成了文武分立的格局。孝文皇帝定立门阀,确立贵族。贵族其实本就存在,但孝文皇帝通过诏书,用皇权的名义给予其合法性。规定,贵族身份可以世代相袭,官爵可以子孙相继。当时是因为孝文皇帝迁都,想借此拉拢中原士族。然而造成的后果孝文皇帝恐怕自己也没想到。多年来士族体系不断膨胀,逐渐演变成一个巨大而臃肿的怪胎。贵族凭借家族的力量,聚集人口,兼并土地,小到乡里县邑,大到一州一郡,成为当地的土豪。他们享受着朝廷的优待,所种的田地,一分一厘都不用交税。
若说兼并土地的恶果是隐性的长期的,要累积数代才会显现,政治上的特权,则危害更直接。贵族在朝中做官,且可以不断安排自己的子孙、亲戚入朝为官。甭管这人是是痴的傻的,还是脑子有毛病的,连猪都不如,只要他是贵族出身,就有资格出仕做官。这些贵族子弟,一到了十五岁,就开始往吏部那具名,等着吏部给安排官职。这些贵族往往又家大业大,一个丈夫娶一群妻妾,生的一堆儿子孙子,长大了,都伸手问朝廷要官。这些儿子孙子成了婚,又生一大群子孙,只用了几十年,数量就累积到了惊人的程度。正光年间,在吏部具名,等着朝廷安排官职的人已经排了上万人。朝廷本就是世袭官,一个贵族只要出了仕,就会干到老干到死,得等上一批人死了,下一批人才有机会。于是许多人等一辈子,等到头发胡子花白,才勉强得到一个小吏的职位。至于后面更年轻的人,恐怕等到死也轮不上官职,这着实有些吓人。
贵族子弟不论德行高低,不论有才无才,只凭出身做官,带来的另一个严重问题,就是吏治,贿赂公行。吏部造成政局黑暗,百姓民不聊生,农民起义时时爆发。
等朝廷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时,已经晚了。帝国已经整个贵族体系融为一体。剜它,就是在自掘根基。
剜不了。
只能不断加固,如饮鸩止渴一般。
贵族们不满。
本来朝廷选贤任能,该由朝廷主宰,哪轮得到官员伸手讨要但太和诏书给了这些贵族生来的特权和继承父辈官爵的合法性。贵族子弟习惯了游手好闲,飞鹰走狗的日子。他们以为自己不用付出任何努力,只要吃吃喝喝,混到十五岁,就可以得到个一官半职,妻妾成群,逍遥一世。然而事实上朝廷的官位空缺甚少,根本轮不到他们头上。这些贵族子弟不事稼穑,又没有任何存生的手艺,一旦当官成了泡影,只靠家族分给的一点微薄田产,别说丫鬟仆婢了,恐怕养活连妻儿都难。他们生活陷入了困顿,就会把气撒到朝廷头上,觉得这一切都是朝廷导致的。因为朝廷有人窃居高位,因为朝中有小人,徇私舞弊,害他们做不了官,害他们生活艰难。
于是,煽动民变,不服朝廷的管制。贵族门阀控制的魏国基层,只要地方一个或几个家族联合起来,就能煽动一整个州郡造反叛乱。
朝廷也害怕如此失了人心。当时太后掌政,就此问题,逼吏部拿出良策。吏部尚书遂上了封奏疏,提了个建议,禁止武人入清流。武将不得以军功成为贵族,武将的后人不得以恩荫入仕。本意是解决这些贵族士族出身的人入仕问题,然而这个提议却是以牺牲武将的功名仕途为代价的。本来太和改制后武将的地位就严重下降,升迁困难,而今又禁止武人入清流,这是绝了武人的门户。
这封奏疏一出,彻底激化了矛盾。
当时禁卫军数千将士,齐聚到吏部尚书的宅子外面叫嚣嚷骂,放火烧了尚书宅子,并将吏部尚书活活打死。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太后也吓坏了,顿时不敢在提这话。堂堂吏部尚书,被人放火烧宅,打死在家,死了也就死了,没人敢替他申冤。
禁卫军跟朝中文官士族的仇是早就结下了的。双方互相憎恨,又同时憎恨朝廷,觉得朝廷软弱无能。禁卫军觉得朝廷应该削弱那些贵族士族的权力,提拔武将,任用贤能,这个贤能就是自己。而文官士族们觉得这些当兵的人心怀不轨,绝不能重用,否则会拥兵自重,威胁君王。
朝廷自然是忌讳武将权力太大的,更何况哪个为政者会傻到彻底抬举一方,消灭另一方为君之道无非就是讲求个平衡。朝廷解决不了这个矛盾,政局的动荡加剧了撕裂。
这已经不是私人恩怨,而是群体的仇恨,势必导致无差别的屠杀。利用贺兰逢春的手,借刀杀人,打击士族文官,间接提高禁卫军武将的地位,这才是费穆的真正目的。
五年前。
云郁十九岁,时任中军将军。这个职位甚高,禁卫军的最高官。他能在十九岁坐上这个位置,跟魏国朝廷选官不论年齿、资历、才能,只论出身有关。当然,也靠他自己。
毕竟皇帝不是傻子,这么重要的职位,不是谁都能当。那么多出身显贵的宗室子弟,别人都籍籍无名,包括他的亲哥哥云祁,当了多年的宗正少卿,始终也只是个五品,没机会升迁。偏偏就他,年纪轻轻,就官高位显。
云郁是所有宗室子弟中品德、才华最出众的一个。
他聪明,自幼好学,有过目不忘之能。十五岁担任黄门侍郎,替天子草写诏书,援笔立成,论文采,朝中无人能及。而且人情练达,很得士族拥戴。皇帝也喜欢他。他跟皇帝从小一块长大,称得上青梅竹马。
费穆时任武卫将军,云郁是他上司,两人便是在那时候相识的。费穆这人性情刚直,是禁卫军中少有的能作战的将领,云郁同他性子投合,一见如故云郁就是那种人,他跟谁都一见如故。遍地都是知己,海内都是莫逆,宛如一位政坛交际花。
朝局黑暗,他跟费穆,都是有志之士,私下常常会在一起谈心。他们都认为而今国运衰微,跟朝廷重文抑武有关系。云郁觉得朝廷应该限制士族的权力。限制士族扩张,遏制土地兼并,提高武将的地位,进行兵制改革。费穆非常欣赏他,非常认同他的看法。天子驾崩后,以费穆为代表的禁卫军势力都支持云郁登基。
但费穆做的太过了。
为了禁卫军的利益,已经不把魏国的生死存亡,不把天子的性命当回事。这些所谓的天子亲卫,实则无一个忠诚,无一个可靠,只把皇帝当成实现自身利益和诉求的工具。
云郁当时没杀他,并非信了他的花言巧语。而是因为当时朝廷遭受重创,最要紧的是收拢人心,不宜再增添杀戮,扩大事态。加上当时不宜把火烧到禁卫军的头上,使自己更加孤立。
而今他既投降了云颢,云郁的最后一点忍耐也就耗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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