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叹了口气, 面带忧愁地点了点头。
妇人端着烛台, 四下瞧了眼, 这座小楼因无人住,又黑又冷, 还有股子书的霉腐气, 一楼多是经部典籍和历代名家精注精校本, 二楼则藏了史部和子部的一些书籍。
而在多年前, 这里却是囚禁先太太袁氏的地方。
瞧瞧吧, 从前袁氏住着时的梳妆台、立柜和软塌等物都没有搬出去, 梳妆台上还摆着当年袁氏用过的桃木梳,因年代久了,器具多了些朽色。
说来也可怜,袁氏是老爷的原配,乃当年洛阳第一美人,性子温和,知书达理, 即便成了亲, 照样有大把的男人追捧、眼馋。
也不知怎么回事, 自打生了大爷后,她就得了疯病。好的时候整日叹气落泪,一旦犯病就开始胡言乱语, 要么跟老爷闹,要么打儿子,总之很不成体统。
那时候老爷正当壮年, 身边少不了女人,陆陆续续纳了好几个妾。后宅嘛,有女人的地方就免不了争风吃醋,那些个姨娘个个有手段,弄得袁氏疯病越发厉害,竟拿着刀杀人。
老爷也是没法子了,就把袁氏送到了曹县的别院,说是养病,其实就是坐牢子。
其实老爷也不是那般薄情之人,因袁氏实在太疯,难以靠近,老爷便在袁氏居住过绣房旁修了个小暗室,以便随时瞧瞧妻子的状况,不止曹县的别院,洛阳的家里也有。这是陈家的私隐,非可靠的心腹老人,旁人是万万不知道的。
一想到往事,赵嬷嬷就感慨万分。
她方才同大爷扶梅姑娘回小院时,大爷往她手里塞了个布团。她趁跟前没人时偷摸打开,原来大爷把手指咬破了,用血在帕子上写道:去暗室盯着陆梅……
赵嬷嬷打了个寒颤,端着烛台,快步走向坐在软榻边的陈南淮。
妇人扯了张小杌子,坐下,把烛台放在地上,从怀里掏出瓶伤药,拉过陈南淮的右手,瞧见奶儿子手心的血窟窿,心疼的连连掉泪,一边上药包扎,一边咒骂盈袖:
“黑了心的贱人,竟敢下如此狠手。”
“好了嬷嬷,先别骂她。”
陈南淮笑了笑,宽慰道:“素日里吃了老爷无数鞭子,都把我弄成了铜皮铁骨,这点伤不算什么。”
“今年犯了太岁?还是你和梅姑娘真的八字不合?”
赵嬷嬷揩掉眼角的泪,愤愤然:“先前就是因为她,你被老爷打得皮开肉绽,这一回更是她本人扎你,我看你小子多早晚要死在她手上。”
陈南淮扭头,瞅了眼昏死的盈袖,没接这话茬。
男人脸色蓦地阴沉起来,问:“嬷嬷,你方才都听到什么了。”
赵嬷嬷下意识地四下瞅了眼,压低了声音,一五一十地将她在暗室里听到的、看到的全说给陈南淮听,越往后说,大爷的脸色越差,后面手都开始发颤,显然是在极力隐忍愤怒。
“当真?”
陈南淮笑道:“不会是您老不喜欢表妹,编了瞎话污蔑她罢。”
“老奴敢对天发誓。”
赵嬷嬷举起右手,立马用孙子的命发了个毒誓。
陈南淮的笑凝固在嘴角,他拳头紧握住,不知不觉,刚包好的右手开始大量渗血。男人眼圈红了,目中隐隐有泪光,唇微微颤抖,沉默了良久,自顾自地问:
“我待她难道不好么?我在她跟前说过一句重话?她,她怎能如此薄情。”
赵嬷嬷慌了,赶忙起身坐到陈南淮身侧,环住她奶儿子,轻轻摩.挲着奶儿子的背,恨道:“我早都给你说了,陆令容不安分,你偏当成耳旁风。这丫头小小年纪主意忒多了,陆家的家财在咱们家暂时寄放着,她能当作没这回事?哼,还晓得用施恩、散粥和收容孤女来捞名声,这是她能想得出来的?肯定是有人教啊。”
陈南淮垂首,双目死死盯着地上摆着的烛台,不知不觉间竟将唇咬破,男人自嘲一笑:“嬷嬷,您老知道么,头先我还跟她说,等过两年陈家由我说了算时,我就休了梅氏娶她。我现在感觉我他娘的就是个傻子,活王八,怨不得她屡屡拒我,吊着我,原来早都和姓左的暗中苟合了。”
“没事没事。”
赵嬷嬷轻轻拍打着奶儿子的背,柔声宽慰:“好在咱们现在晓得她是只披了羊皮的狼,以后疏远些就是了,她既然想往京城爬,便由着她去。嬷嬷是妇道人家,不晓得那个左大人是什么人物,但在暗室听了半天,也品咂出点意思,肯定不是个好相与的,会不会对咱陈家不利?要不要写封信,将陆姑娘和左大人的事告诉老爷?”
“不必。”
陈南淮深呼吸了口气,揉了下太阳穴,不再悲伤,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皱眉道:“老爷事多,加上到年跟前了,祭祖、拜会王爷、查账……哪件事能少了他?他身后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稍有不慎,陈家就万劫不复。对付左良傅,我自有一番道理,不必叨扰老爷了。”
赵嬷嬷点点头,忽然手指向外头,低声问:“那个贱人呢?要不要现将她赶出府?”
“这倒不用。”
陈南淮皱眉细思片刻,冷笑了声:“咱就当什么事都不知道。”
说罢这话,陈南淮起身,从立柜中取出一块有了年头的锦被,抱过来,抖落开后盖在盈袖身上。
他站在榻边,借着昏暗的烛光,细细打量昏睡的盈袖,手指轻划过女孩如玉般的侧脸,慢慢往下,手伸进女孩衣襟里,寻摸到先前被他狠狠捏过的地方,轻抚着,指甲挑逗着那颗小小红豆,双眼危险一眯,冷笑不已:
“这位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若不是我留了个心眼,差点就着了她的道儿。”
赵嬷嬷扭过头,没好意思看,轻咳了声,问道:“那梅姑娘怎么办?她,她对你起了杀心啊。”
“是啊。”
陈南淮抽出手,瞧了眼满是血的右掌,笑道:“不急,等我把左良傅料理干净了,再好好收拾她。”
“你有主意就好。”
赵嬷嬷松了口气,轻声道:“她毕竟名义上是你未过门的妻子,老爷挺看重她的,待会儿我还是将她背到厢房,好生喂点汤药。”
“不必了!”
陈南淮冷声喝止。
男人俊脸生寒,张开双臂,闭眼在原地转了圈,狠狠地嗅了口,他仿佛闻见了袁氏的味道,腐烂又恶心。
“今晚就让她在这儿睡。”陈南淮狞笑了声。
“这里?”
赵嬷嬷起身,凑到陈南淮跟前,皱眉道:“不太好吧,藏书楼不让生火,她瞧着甚是孱弱,怕是经不住这儿的寒气,再说了……”
赵嬷嬷目中闪过抹惊惧之色,咽了口唾沫,轻声道:“不怕哥儿恼,太太当年就在这儿殁了的,头先看守别院的下人就报过,说是屋里不太平,常能听见响动,有时候还能看到鬼火哩。”
“那正好。”
陈南淮目中的恨意甚浓,他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把旧了的桃木梳子,对着蒙了层微灰的镜子,斯条慢理地梳自己的头发,挑眉一笑:“就让母亲好好瞧一瞧自己的儿媳妇,她生前日日夜夜念叨,总算盼来了,我是个孝子,得成全她老人家。”
“这……”
赵嬷嬷还是不太放心,不知为何,她总感觉大爷是故意把梅姑娘抱这儿的,故意折辱梅姑娘的。
“把姑娘一个人留在这儿不好吧。正好厢房不太暖,得烧一两个时辰,待会儿我抱几个汤婆子来,塞在她被子里,这寒冬腊月的,别冻出个毛病来。”
“我说了不用!”
陈南淮大怒,喝道:“你算什么东西,在这儿擅作我的主?”
许是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陈南淮莞尔一笑,走过去,弯下腰,从软塌底下拉出条生锈了的铁链和锁,在盈袖的腕子上绕了两圈,锁住。
随后,陈南淮凑到赵嬷嬷跟前,孩子似得痴缠住妇人,拥着她往外走,笑道:
“我哪儿能真这么狠心?她毕竟骗过我,小惩大诫罢了。我现在出去办个事,顶多一两个时辰就回来,到时候我就把她抱去厢房,好好与她温存一番,说不准等我俩回到洛阳,爹爹就能抱上孙子了呢。如今表妹那儿肯定忙乱着,您老过去盯着些。”
赵嬷嬷担忧地朝后看了眼,她竟有些同情梅姑娘,觉得这丫头还是不要嫁给哥儿的好。
或许是她真老了,心没以前硬了;
又或许是,梅姑娘有那么两三分和袁太太相像,都是可怜人……
……
*
北疆的除夕夜又冷又长,寒风无情地肆虐山岗青松,想要吹去旧日里的一切记忆。
此时正值中夜,朗月当空,光华温柔地洒向人间大地,从镂空纱窗中照进来,在地上形成个冷白色的点点光斑。
屋里又冷又静,充斥着古书散发的腐味儿。
软塌上躺着个昏睡的女孩,她好似做了噩梦,嘴里一直喊着柔光,稍稍一动,腕子上的铁链就发出沉闷的响动。
只听吱呀一声响,从外头进来个身量极高、手拿绣春刀的男人。
左良傅反手关住门,疾步走到软塌那边,轻轻地坐下,生怕吵醒了她。
怕啊,他怕她见着他,会愤怒,问他要柔光,与他决裂。
“别过来,走开!”
盈袖一直在说胡话:“柔光,你快走!去……咱们去南方!大人?大人你来了……”
左良傅心里一阵痛,今夜发生太多的事,这丫头一直强撑着,不,应该说从她遇着他那刻起,她就在撑着。
可是,弦如果崩的太紧,迟早会断。
左良傅手颤抖着,终于鼓起勇气,指尖轻轻滑过她头发里的伤,被陈南淮磕到椅子腿儿上的伤,蓦地,他发现她发热了,额头有些烫。
“袖儿,你是不是很难受?”
左良傅轻声问。
他发现,她听到他的声音后,忽然不说胡话了,人也慢慢地安静了下来。
“陈南淮这狗杂种!”
左良傅骂了句,手触向盖在盈袖身上的锦被,又潮又凉。
他什么都没想,立马脱了个精光,钻到被子中,从后面环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温暖她。
“对不起,真对不起。”
左良傅将盈袖的头按在他胸膛,似在自嘲,又似在痛苦:“我以为我可以狠下心,对你视若无睹,可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还是没忍住来。”
说话间,他轻吻了下女孩的头顶,痴痴道:“再等等,等我把这个网收了,我就来接你走,到时候,我会真真正正地对你,绝不戏耍欺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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