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冬夜, 总是漫长而又凄寒。
藏书楼里依旧黑乎乎的。偶尔有几只肥老鼠跑过, 它们噬咬着堆在地上的废旧纸书, 妄做着满腹经纶的梦。
盈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感觉头很疼, 眼睛也酸胀得厉害。
她虚弱地睁开眼, 此时天微微亮, 寒气仍肆无忌惮地从纱窗里涌入, 而她正躺在张软塌上, 腕子颇沉, 垂眸一看,呵,陈南淮竟给她上了枷锁,这条铁链极长,另一头固定在墙上,瞧着有了年头,上面锈迹斑斑, 味道也难闻得很。
盈袖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 记得昨晚上, 陆令容佯装投缳自尽,正巧被赶来的陈南淮瞧见,陈南淮嫌她坐视不理, 更恨她刺伤他的手,把她的头磕在凳子腿儿上……之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昨晚有人在抱着她睡, 还在她耳边说了好多话。
女孩凄然一笑。
梦魇了吧,谁会心疼她。
忽然,她感觉腿硌得慌,手伸进暖和的被窝一摸,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男人戴的白玉扳指,上面用小篆刻了个左。
原来不是梦魇,左良傅真的来过。
盈袖紧紧地攥住那枚扳指,默默掉泪。
她好似明白了些东西,他一直在暗处,注视着所有人所有事,在谋算着什么,在事情未成功前,他不会现身。
他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娶她么,怎么明知道她身陷囹圄,却不带她走;
柔光是他的妹子,死在了登仙台,他怎么能视若无睹!
可是,这就是左良傅啊。
盈袖凄然一笑,她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什么这么疼,当憋屈到极致时,终于没忍住,又吐了口血。
正在此时,外头传来阵脚步声。
盈袖下意识把手伸进衣襟里,将扳指塞在两.乳间。刚藏好,就瞧见木门被人吱呀一声从外边推开。
许是这两日把这辈子的眼泪都流了,盈袖视线有些模糊,微微眯眼,这才瞧清楚来人是谁。
陈南淮。
他并未换衣裳,还穿着昨夜那套锦袍,下裳有好些干涸了的血点子,黑发稍稍有些乱,可却为他增添几许不羁的魅力,越发显得面如冠玉,俊美飘逸了。
这男人提着个食盒,身上的酒味儿甚浓,面颊也带着微微潮红,瞧见她吐在地上的那摊血,眉头微皱,食指按在鼻下,仿佛觉得有些无礼,佯装揉了下鼻子,装模作样地给她见了一礼,笑道:
“梅姑娘,昨晚睡得好么。”
“呵。”
盈袖冷笑了声,抬了下胳膊,抖动腕子上的铁链,讥讽道:“这就是大家公子的做派,民女真是涨见识了。”
“呦,这你可误会我了。”
陈南淮从怀里掏出个小小铜钥匙,扔到塌上。
暗道:乡下出来的丫头就是不一样,胆子大,皮实,若是把表妹放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不得吓死才怪。
“昨晚上事发突然,并未来得及给姑娘准备客房,这藏书楼是亡母生前钟爱之地,便暂且将姑娘安置在此。陈家护卫多,姑娘又是生面孔,我怕姑娘醒后乱走动,被人误伤了,所以才把姑娘锁上,姑娘不会怪罪我吧。”
盈袖没言语,用铜钥匙打开了锁,微微转动发酸的腕子。
睁着眼睛说瞎话,随意欺辱别人,还让别人念他的好,真是长见识了。
不过,他方才说,这是亡母生前钟爱之地?袁氏?
先前听左良傅说起,母亲袁氏是悬梁自尽的,难不成就是在这里?为什么这里会有铁链,是锁母亲的?
盈袖将酸楚吞咽进肚中,低着头,咬牙道:“你想怎样。”
“我不想怎样。”
陈南淮笑着走上前,用脚尖勾了个小杌子,坐到软塌边。
他将食盒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取出两碟精致小菜,一壶酒,两只酒杯,悉数摆在塌边的小矮几上,随后,满满倒了两杯,柔声笑道:
“今儿专门过来给姑娘赔罪。”
盈袖警惕地往后挪了下。
她觉得陈南淮很可怕,虚伪又善变。
当初在桃溪乡初见时,他就笑得斯斯文文,可转脸就捅了她一刀;
至于昨晚,他在高县令跟前那般谦和顺从,可在车上验她身子、逼问她时,又那般歹毒辣手;
当被陆令容自尽刺激到时,他好像疯了的野兽;
而现在,他竟装得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得,笑得意气风发,还与她把酒言欢?
“陈公子,咱们好像并不熟。”
盈袖冷笑了声,目光落在男人的右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依稀能瞧见些许血。
“而且,昨晚我还伤了你,你不报复么?”
“无碍。”
陈南淮抿了口酒,淡淡一笑:“一点小小皮肉伤罢了。”
男人直勾勾地看着女孩,看着她明艳动人的脸,若隐若现的锁骨。
“陈公子,你到底想做什么。”
盈袖索性开门见山,厌恶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何必装呢。”
“好,痛快。”
陈南淮将酒一饮而尽,凑近了,问:“再问姑娘一次,左良傅在哪儿?你知不知道他和曹县的什么人接触过?你在慈云庵可有见过陆姑娘?”
“不知道。”
盈袖手紧紧捂住心口,防止扳指掉下来。
“真的?”
陈南淮脸色微变。
瞧见盈袖这般动作,陈南淮想起昨晚他逼问她,使劲儿捏她的那儿…她痛苦地啜泣,那声音,真是蚀骨销魂…男人笑了笑:“放心,我说过绝不会碰你一根手指头,至于昨晚失手弄晕了你……你想想,若是你嫂子自尽,我干站着看笑话,将心比心,你会不会气恼?
说到这儿,陈南淮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姑娘,咱两个以后可是要做夫妻的。所以,咱们最好不要欺瞒对方,真的,否则一辈子这么长,还怎么往下过。”
“我不知道。”
盈袖往后缩了下,他离她,太近了。
“好吧,我信你。”
陈南淮笑了笑,坐直了身子,隐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
他给过她机会了。
罢了罢了,左右他又不喜欢这女人,何必在乎她撒没撒谎。以后即便生活在一起,不过点头笑笑,提上裤子走人就是。
陈南淮又饮了杯酒,抬手,随意地帮女孩将掉落的头发别在耳后,笑道:“你和表妹不一样,表妹是亲戚,住在陈家别院里没什么的。你毕竟还没过门,住我这儿似乎不太好,传出去会有人说闲话。正好我在曹县经营了个酒楼,你待会儿就挪到那里罢,吃住玩都方便。等过些日子我的事忙完了,再带你回洛阳。”
“公子请自重。”
盈袖挥开男人的手,冷笑了声:“好像从头到尾,我从未说过要嫁入陈家,你……似乎有点自作多情了。”
“嗯?”
陈南淮一怔,笑道:“这是我父亲和你哥哥定下的亲,父命难违,我没得选,你当我真那么想娶你?”
“既然都说开了,那我问公子几个问题。”
盈袖深呼吸了口气,缓和情绪。
她总觉得陈南淮带来的酒,味儿有些怪,特别刺鼻。
“若咱们真成婚,公子会和我举案齐眉么?”
“会。”
陈南淮笑得温柔。
“公子以后会纳妾么?”盈袖又问。
“会。”
陈南淮笑着点头。
“公子会养外室么?”盈袖再问。
“会。”
陈南淮舌尖舔了下唇,莞尔,两靥生出浅浅梨涡。
盈袖有些憋闷,头越发昏沉了。
虽然他什么都没做,甚至很诚实,但她感觉自己被他很直白的羞辱了。
这男人,对她连撒谎哄骗都不愿。
“那我也明白告诉公子,若咱们真成婚了,我会出去找男人,你信么。”
“你随意。”
陈南淮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道:“我们老爷子念着旧情,想要你和我成亲。陈家长孙,只能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他……挺喜欢你的。只要他点头,你爱作甚就作甚。”
“那公子以后会休了我么?”盈袖笑着问。
“大概会。”
陈南淮下巴微微抬起,笑得骄矜。
“你压根就瞧不起我,是不是。”盈袖咬牙,恨恨道。
“不是。”
陈南淮摇摇头,转而一笑:“如果你非要这么认为,我也没法子。”
“明白了。”
盈袖掀开被子,强撑着下床。
谁知刚要穿鞋,胳膊就被陈南淮抓住。
这男人笑了笑,松开手,下意识地将手在锦袍上抹了下,仿佛要擦去什么不洁之物。
大抵觉得自己这动作有些明显,陈南淮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笑着问:
“姑娘去哪儿?”
“离开这儿。”
盈袖强忍住怒,淡淡一笑:
“公子既然这般不愿意娶我,何必勉强自己呢,想来你也不是真心想照顾我,我走人便是。人的心就拳头那么大,我要的丈夫,他的心里只够装我一个女人。知道公子孝顺,我也不会让公子为难,等我见着陈老爷,自会求他对此事作罢。你放心,到时候无论割腕子、上吊、跳河,我都要想法子让陈老爷改口。”
“姑娘请便。”
陈南淮起身,让出条道儿。
他略微低头,看着正蹲在地上穿鞋的丫头,故作冥思苦想,忽然像想起什么似得,笑道:
“那个尼姑的尸体……”
“你把她带回来了?”
盈袖忙转身,一把抓住陈南淮的下裳,她仰头看着陈南淮,颇有些激动:“她在哪儿?”
陈南淮眼中闪过抹嫌恶,手抓住自己的下裳,用力抽回。
他坐到软塌上,翘起二郎腿,垂眸瞧着站在他面前的盈袖,勾唇浅笑。
“你给我磕个头,我就告诉你。”
“公子何必强人所难呢。”
盈袖大怒。
果然,这男人一直在戏耍她,羞辱她。
“有骨气。”
陈南淮把被子略微叠起,懒懒地倚在上头。
不经意间,他仿佛闻见股冷冽的香气,是他从未闻过的味道。
是这丫头的体香?
陈南淮唇角噙着抹浅笑,看着又气又急的女孩,眉一挑:“那你把衣裳脱了。”
“我不是勾栏里的姐儿。”
盈袖只感觉有些反胃,她越来越厌恨这男人。
“在我眼里,你就是。”
陈南淮鄙夷一笑。
他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令容骗她,这丫头也骗他,这些个贱人,全都在算计欺瞒他。
“你以为我想看你的身子?呵,想的美。姑娘,你身上穿得是我陈家丫头的衣裳鞋袜,你既要和我陈家撇清关系,就该全部还我。陈某是生意人,可不做亏本的买卖。”
“你!”
盈袖没忍住,哇得一声吐了口血。
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坐在地,这世上,怎么会有陈南淮这样尖刻恶毒的人。
“好,这就算你跪过我了。”
陈南淮端起酒壶,仰头猛灌了通,笑道:“那丑尼姑我叫人送去了城北的陈家义庄,你走吧。”
盈袖气得说不出话,手撑住地起身,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等等。”
陈南淮忽然出声。
“你还想怎样。”
盈袖停下脚步,咬牙恨道。
“你可想好了。”
陈南淮已经有些微醺,笑道:“离开陈家别院,是你自己的选择。若是在外头发生什么,我可不管。”
“那我可真多谢你了。”
盈袖冷笑了声,头也不回地摔门离开。
……
此时,天已经大亮。
晨曦的和光缓缓地照进藏书楼,有一缕照到了陈南淮脸上,他觉得有些刺眼,把那旧锦被蒙在头上,好香啊。
大抵是喝了酒的缘故,又大抵是因为二十来岁,正是贪色嗜欲的时候,他越发燥得慌,脑中竟都是这丫头的冰肌玉骨,还想象着他成亲后怎样花样百出地弄她,不知不觉,底下那活儿早已昂扬……
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
陈南淮赶忙坐起,瞧见他的小厮百善笑嘻嘻地探了半个身子进来,男人莫名有些失落,更多的是怒。
“做什么。”
陈南淮语气不善。
“小人方才瞧见大奶奶走了,她……在哭呢。”
百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爷,大奶奶去哪儿了。”
“去死了。”
陈南淮没好气地白了百善一眼,冷笑了声:“被我气走了。”
男人随意地将被子拉下来,盖在腿上,遮住那不太好看、又有些丢人的地方,他揉着发疼的太阳穴,道:“去,带上几个人暗中跟着她,但凡与她说过话的,全都给我捉拿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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