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羊入狼窝

小说:眼儿媚 作者:小夜微冷
    盈袖跌跌撞撞地从那小巷子里出来, 仍心有余悸, 扶着墙缓了好久, 才匀过气儿来。

    她从肚兜里取出那枚白玉扳指,恨地想要远远扔掉, 刚抬手, 苦笑了声, 手无力地垂下。

    左良傅啊, 你让我该怎么恨你才好。

    盈袖整了下略凌乱的青丝, 按照方才百善的指点, 回到起初走的那条街。

    偷摸观察,才一会儿的功夫,街上竟清静了不少。

    一些穿着铠甲的军士正在到处抓人,小商贩们急匆匆地拾掇货物,时不时地交头接耳,说:

    “看来早上传言是真的,高县令真的遇刺了。”

    “不止呢, 听说那贼人把高大人的那活儿剁了, 一箭射到了府衙匾额上, 血淋淋的。”

    “高大人到底得罪谁了,竟下这样的狠手。”

    ……

    越听到后面,盈袖越心花怒放。

    这样的羞辱, 果然比杀了那狗官要狠无数倍。柔光,你瞧见了么,有人给咱们报仇了。

    盈袖按捺住欣喜, 低着头疾走,同时四下里打量。

    这曹县不愧是北疆第一,果然繁华,瓦市教坊应有尽有,天南海北的大小商人随处可见,有身量高大、样貌凶狠的越国人,甚至还有金发碧眼的海外人。他们都面带愁色,万一高大人真遇刺了,通关文书怎么兑换?行商坐贾的税怎么交?那些大宗买卖找谁行贿?

    因对此地不熟,盈袖一边问路、一边走,中午才到了地方。

    遥遥看去,陈家义庄就在五丈之外。

    虽说义庄远不如陈南淮住的别院那般辉煌精致,但在曹县也算中上等了。

    抬眼瞧去,义庄门口摆了条长凳,上边坐了个五十多岁的长者,容长脸,下巴的胡子寸许长,面相倒蛮和善,身上穿着崭新的灰布棉袍,头上戴着暖帽,一边抽着旱烟,一边晒太阳。

    门外有两个仆人在胡乱扫地,正扫着,就开始拿扫帚干仗,灰尘冒了老高。

    盈袖稍整了下仪容,快步走过去。

    那会儿问路时打听了几句,陈家义庄其实给家族田庄修的祠堂,但凡庄子上农人打架闹事,或是无力丧葬的,都能求义庄的管事。这义庄还设了学堂,请了落榜的老儒生,教授田庄有上进心的年轻人。

    走到义庄正门口,盈袖站在台阶下,屈膝给上头那位长者福了一礼,陪着笑:

    “大叔好,敢问这里是洛阳陈家义庄么?您怎么称呼?”

    “我姓朱,是这里的管事。”

    那朱管事起身,上下打量了圈盈袖,皱眉问:“姑娘打听这作甚。”

    “是这样的。”

    盈袖忍住悲痛,笑道:“你们家大爷陈南淮指点我来收尸的,他说,说我的朋友暂存在你们庄上。”

    朱管事捻须沉吟片刻,略挥了挥手,撵走那些上赶着来瞧美人的仆僮,在原地拧了几个来回,瞧着盈袖,冷笑数声:“咱们庄子隔三差五地收尸,也不知你说的是谁。哼,这年头真真邪乎了,是个女人就说认识我家大爷,去去去,陈家不是你随意能攀扯的,除非你拿了文书或者令牌,否则不许进去。”

    “我真认识你家大爷。”

    盈袖急得直跺脚。

    柔光就在里头,数步之遥,偏生她见不到。

    “求大叔行行好,让我进去罢。你家大爷说把我朋友搁在这儿了,真的,她是个尼姑。”

    “你这姑娘瞧着眉清目秀的,没成想还是个难缠的。”

    朱管事眉头紧皱,这两日庄子就没收什么尼姑尸体啊。

    若放在平日里,他或许会好言好语地劝这姑娘离开,可如今大爷在曹县,所有人都得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昨晚上别院那边抬过来个大箱子,说大爷可能今儿过来。那箱子臭烘烘的,不晓得装了什么,但从别院拉出来的,谁敢打开瞧。

    眼前这姑娘估摸着是想攀高枝儿,大概打听到什么消息,过来守着。

    哼,那海月不就是一步登天了么,而今在大爷跟前伺候,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快走。”

    朱管事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喝道:“否则我就叫人打你了。”

    “大叔,您让我进去吧,求您了。”

    盈袖退了几步,瞬间泪流满面,扑通一声跪下,苦苦哀求:“我给您磕头,求您让我带走柔光吧。”

    朱管事一愣,竟不知该怎么做。

    正在此时,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响起,朱管事抻着脖子去瞧,只见从街尾过来好些人,走在头里那个是大爷的心腹,百善。

    “呦,是善爷呀。”

    朱管事也不管盈袖了,忙不迭地招呼家下人去迎百善,半躬着腰,陪着笑脸,用袖子帮百善拂下裳的尘,十分的谦卑,问:“您老怎么来了?大爷呢,是不是也来了?”

    “大爷会来你这种鬼地方?不长眼的老货。”

    百善白了眼朱管事,他小跑几步上前,用手帕包了手,将跪在青石台阶下的盈袖扶起来,嘿然一笑:

    “好巧,又见小姐了。”

    巧?

    盈袖咬牙,没言语。

    这就是陈南淮的手段?他就这么折辱她?

    “小哥好。”

    盈袖用指头揩去泪,屈膝给百善福了一礼,怯生生地问:“我能不能进去?”

    听见这吴侬软语,瞧见这娇弱美人,百善的身子早都酥了半边。

    他咬了下舌尖,让自己别在大奶奶跟前失态了,往后退了几步,双手捅进袖筒里,下巴微抬,故作骄矜,笑道:

    “进去自然可以的,只不过,咱们得算算帐。”

    “什么帐?”

    盈袖一愣。

    “如今曹县正乱着,城门封了,到处在抓贼人。那些个小客店怕惹事,多半都歇业了,小姐这会儿哪儿都去不了,更别提还带着具尸首,怕是只能暂住在咱们陈家义庄。”

    盈袖垂眸细思。

    这小子说的有理,她如今身无分文,寸步难行啊。

    “来呀,算盘拿来。”

    百善笑吟吟地盯着悲痛万分的女孩,刚一伸手,立马就有人给他递来个巴掌大小的铜算盘。

    这男人扒拉着算珠,一桩桩一件件地细数给盈袖听:“那尼姑是昨晚上装箱子里抬来的,车马费、人手费,算一钱银子。瞧小姐是个情深义重的,怎么着都要给尼姑弄个像样点的棺材,更别提请和尚念经超度、抬棺出城和下葬,光这几项,白花花十两银子就出去了。”

    “我没想用你们家的钱。”

    盈袖手紧紧握成拳,不知不觉间,指甲已然深陷入掌心。

    “是,小姐也看不上。”

    百善将扒拉好的算珠归为,重新开始算,笑道:“小姐身上穿的衣裳鞋袜是锦绣坊的,满共五钱银子,这您得付清。别说咱们陈家不仗义,如今城里戒严,小姐估摸哪儿都去不了,再者上午出了欢二爷那件事,小姐还敢孤身住客店么?咱们可以让你把尸首先停在义庄,也能给你在庄里单开个房子,尸首停一日两钱,你住一日……嗯,吃喝拉撒都算上,就两日一钱吧。”

    说到这儿,百善挑眉一笑,问:“小姐,您手头有银子么,亲兄弟都明算账,你可不能占我们的便宜啊。”

    “可,可我哪儿有这么多钱。”

    盈袖被气得身子发颤,她又给百善见了一礼,把自己的尊严按在泥里,哽咽着求道:

    “小哥,我和你家老爷颇有渊源,真的,你能不能行行好,先借我些。等我安葬了我的朋友,我就去洛阳找你家老爷,那时候我肯定会在陈老爷跟前说你好话,让他百倍千倍还你。”

    “呦,都是两家人了,你还做梦呢。”

    百善不屑地撇撇嘴,将铜算盘丢在朱管事怀里,冷笑了声:“不好意思,若拿不出钱,非但这门您别想进,就连您身上这身衣裳都得给我脱下来。除非……你去求我家大爷,说不准逢着他老人家高兴,大手一挥,全给您免了呢。”

    “你,你让我求他?”

    盈袖手捂着发疼的心口,她此时被气得头皮发麻,再加上许久未进食,就快要撑不住了。

    女孩狠狠心,将腕子上戴的那个金镯子褪下,递给百善,忍住怒,怯懦道:“这个给小哥,您看看,能值多少?”

    百善用手掂了掂金镯子,用手帕包好,揣在怀里,侧过身子,让出条道儿,笑道:

    “没想到小姐身家蛮厚的嘛,这镯子成色一般,但好歹还是金的,便抵衣裳和一日的费用罢。明早上您最好把银钱准备好,否则小人就得赶您走了。”

    “知道了。”

    盈袖狠狠地剜了眼这恶毒下人,提起裙子,急忙往义庄里头走。

    ……

    百善面带微笑,闭着眼站在原地。

    等听见盈袖的脚步声消失后,立马睁眼,面色十分严肃,将一旁躬身伺候着的朱管事叫来,压低了声音,半威胁半嘱咐:

    “我告诉你,刚进去那位主儿来头不小,你可得给我看好了,别叫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臊了她。不许同她说话,吃什么用什么紧着给,全都记在账上,懂了?”

    朱管事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敢问善爷,姑娘是何方神圣,您给小老儿透个底儿。”

    “哼。”

    百善冷笑了声,竖起大拇指:“若不出意外,她就是咱们的这个。”

    说罢这话,百善也不再理会朱管事,赶忙朝不远处的小巷跑去。

    不多时,就瞧见在拐角处停着辆华贵的大车,车外头立着十来个剑拔弩张的护卫。

    百善满脸的谦卑,踩着小杌子上了马车。

    掀帘子进去后,他跪坐在车口处,偷摸瞧向大爷。

    大爷今儿穿着身银红的锦袍,头上戴着玉冠,右手掌包了层厚厚的纱布,左手拿着把折扇,此时正窝在软靠上闭眼小憩,饶是昨晚折腾了一夜,那会儿又去探望了高县令,大爷面上仍瞧不见疲色,还是那么温润如玉,俊美无俦。

    “她进去了?”

    陈南淮懒洋洋地问。

    “进去了。”

    百善偷摸一笑,凑上前去,将方才在义庄门口发生的事全说给大爷听。随后,他从怀里掏出金镯子,双手捧着递给陈南淮,笑道:“小人不敢贪奶奶的东西,还给爷。”

    陈南淮接过金镯子,微微嗅了口,许是没有闻到那冷冽女儿香,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他用折扇打了几下百善的头,笑着嗔怪:

    “我的人你都敢这么挤兑,活得不耐烦了吧,万一把这丫头逼得去卖身……”

    “就算卖,也得卖给爷。”

    百善嘿然一笑,跪行了两步,轻轻地给陈南淮捶腿。

    他也是男人,如何不知道大爷那点心思。

    “爷,我瞧着这位梅姑娘脑袋不太灵光呀。”

    “怎么说?”

    陈南淮闭眼假寐,笑着问。

    “她应该知道您看重表小姐,不上赶着讨好罢了,昨晚上还冷眼瞧着人家上吊,可不是招人嫌么。她如今都自身难保了,还眼巴巴过来给这尼姑收尸,对大爷那般冷心冷肺,为了见那尼姑一面,竟然给个卑贱的管事下跪。”

    百善撇撇嘴,不屑道:“我要是她,肯定想法子先把自己的荣华前程保住了,活人怎么着比死人要紧吧。”

    “你这意思是,我在她眼里,竟连个死人都不如?”

    陈南淮脸色微变,冷笑了声。

    “不不不,小人不是这个意思。”

    百善赶忙跪正了,吓得心咚咚直跳:“小人是说她不识时务。”

    “她也是你配排揎的?”

    陈南淮剜了眼百善,冷声道:“今儿上午你跟着她过来,有没有瞧见不对劲儿的人。”

    “那可多了。”

    百善抿唇一笑。

    “什么意思。”

    陈南淮坐直了身子,有些紧张。

    “小姐这一路走来,吸引了满街的目光,十几个男人偷偷跟着她。” 百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陪着笑:“瞧着不像左良傅的人,倒像是……好色之徒。”

    “哼!”

    陈南淮重重地冷哼了声,气得把折扇扔了,大口地咒骂:“高亦雄这孙子怎么管曹县的,这里的男人怎都这么恶心,从没见过女人么,有什么好看的,她是比别人多了一只眼还是少了个鼻子。”

    百善偷摸一笑,暗骂:你不也一样,眼巴巴地跑到这鬼地方来。

    “爷,小人这一路跟着奶奶走来,倒听了不少风言风语。”

    百善恭顺地帮陈南淮捶腿,压低了声音,问:“听说高大人昨晚上被剁了那根东西,是真是假。”

    陈南淮冷笑数声。

    今早上他去高府,嚯,高亦雄已经半死不活了,疼得直哼唧。

    亵裤换了好几条,裆上全是血。

    他强忍住笑,说昨晚陈家别院也来了反贼,将他的手心刺穿了。好在贼人落网,连夜审问,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左良傅派来的,就连表妹被设计,也是左良傅干的。

    这厮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是要挑起王府和陈家相斗,好坐收渔翁之利。

    高亦雄被剁了命根子,本就极度羞愤,再加上先前的确收到风声,知道左良傅暗中潜入了云州,当下深信不疑,借着捉拿造反的流民,开始全县清缴暗桩,发誓一定要阉了左良傅,否则死不瞑目。

    “爷,是真的么?”

    百善见陈南淮唇角噙着抹阴森森的笑,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嗯。”

    陈南淮用拇指和食指比划了点距离,满眼皆是嘲讽:“高亦雄就他娘的是个空架子,他那物件就这么短,剁了正好,重新再长一个。”

    “哈哈哈。”

    百善不禁笑出声:“您也忒会埋汰人了。”

    “行了行了,不提他了,没得脏了我的口。”

    陈南淮伸了个懒腰,用足尖踢开百善,冷声嘱咐:“你待会儿偷偷把义庄里的学子还有下人全都驱走,然后回咱们别院,挑两个干净嘴紧的仆妇过来伺候。”

    陈南淮皱眉细思了片刻,细细嘱咐:“浴桶要新做一个,别叫她混用别人的,染上病可怎么好,最后还不是害了我。洗脸的手巾,还有盖的被子,通通都换新的,但别太好,省得叫她瞧出来端倪,还以为我多稀罕她似得。”

    “是。”

    百善恭顺地点头,暗骂:嘴上厌恶,身子老实的不行,今儿还换了身银红的衣裳,可不正巧和梅姑娘一对么。不过,他俩穿上红的确实好看,不论面貌身段,都是顶顶相配的。

    “小人全都记下了。”

    “先等等。”

    陈南淮面颊浮起抹红,轻咳了两声,凑近了百善,低声道:

    “偷偷给我在义庄收拾出个屋子,表妹受伤了,现在咱们府上养着,我是个男人,在家里到底不方便,这两日我就先住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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