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走两步, 盈袖又被百善拦住了。
她瞧见百善忍着怒, 却又不敢发火, 眼珠子左右转动,压低了声音:
“小姐, 别拗了, 咱们若是在这儿拉拉扯扯, 不好看。”
说到这儿, 百善噗哧一笑, 半威胁半哄:“他也就是玩闹一下, 还真叫你去陪酒?其实他是真的好心,也敬重你对朋友的仗义,所以冒着天大的风险收留那个尸首……不怕告诉你,如今慈云庵被端了,满城都在抓和尚尼姑。”
“得了吧。”
盈袖剜了眼百善,冷笑不已:“他什么人,你清楚, 我也清楚。你敢说, 他从没想利用我捉拿那个人?若真好心, 真尊重我,会刻意让我穿成这副德行同他吃饭?会在马车上对我……快算了。告诉你们,谁帮我, 谁辱我,我心里有本账,把我逼到如此境地, 还要我对他感恩戴德。我连命都敢不要,更何况脸面了。”
说罢这话,盈袖绕开百善,咬牙朝前走。
瞧瞧吧,酒楼有好些人在看她、指她、对她评头论足……不重要了,全都不重要。
“你认识少东家?”
牡丹小心翼翼地问,她方才在跟前,听了几嘴。
“你和他……是不是那种关系。”
“不是。”
盈袖立马否认。
“就说嘛。”
牡丹摇头笑笑,暗骂自己太过疑心。
少东家是什么人哪,他的妻子,那必是名门淑女,即便姨娘,也肯定身家清白,断不会叫自己喜欢的女人陷入如此难堪境地。
牡丹回头,往二楼瞧去,发现少东家此时站直了身子,两眼死盯着她身侧的这位神秘姑娘,他起先不可置信,随后脸色逐渐阴沉了下来,手紧紧地攥住折扇……
牡丹打了个寒噤,不敢再看少东家,对盈袖低声道:“你瞧见了没,东北角那桌三个人,戴着金冠的是李少,他可是咱们今晚的金主;他左手边坐着的男人是曹县的吴县丞,高大人遇刺,他现在就是老大;对面那位最好看的公子,是谢三公子,哎呦,三公子怎么躺席子上睡了,别呀。”
盈袖顺着牡丹的目光瞧去。
见东北角这个隔间口摆放了两盏仙鹤铜灯,地上铺着掺了金丝编成的蔑席,案桌上摆着几道做得极精致的菜肴,五六壶酒。
那个李少三十余岁,相貌还算周正,鼻下留着胡须,穿戴甚是华贵,正拿筷子夹鱼脍,他旁边坐着的吴县丞年纪稍长,留着花白胡须,面色颇为沉重,不晓得在说些什么。
而这两人对面的席子上睡着个瘦高的男人,身上盖了大氅,瞧不清相貌,想来就是牡丹口中的谢三公子罢。
“妾来迟了。”
牡丹满脸堆着笑,抱着琵琶给三位客官欠身福了一礼,随后,将盈袖引到人前,笑着给李少介绍:
“今儿给爷带来个新妹妹。”
“呦,好俊的丫头。”
李少上下打量盈袖,目中没有狎昵,只是笑笑。
他叫牡丹坐到吴县丞跟前,让盈袖坐在他跟前,随后,吩咐外头伺候的小二把屏风移过来,说不想瞧见其他食客,会坏了他用饭的兴致。
“子风,醒醒。”
李少笑着唤对面躺着的男人,随手拿起只空酒杯,轻轻地打向谢子风的胳膊,柔声道:“吃了再睡,哥哥给你找了两个好看的姑娘,专门陪你吃酒。”
“滚滚滚。”
谢子风并未搭理,懒懒地挥手,很不耐烦道:“吃饭还要女人陪,你们这些做生意和当官的毛病忒多。”
“这货。”
李少无奈地摇摇头,扭头对吴县丞笑道:
“大人快别理他,他不是故意轻慢你。这小子就这么个秉性,天生狂傲不羁。你晓得么,他去年满云州地在找心上人,乖乖,云州二百一十三县,他竟走了大半,连过年都没回家呢,也不给家里写封平安信,我姨夫,也就是老公爷,又气又拿他没法子。可巧,我过年也没回家,就留在曹县等着谈生意,正好遇着他。”
吴县丞捻须一笑,道:“不知三公子要找的那位姑娘,找到没?若是在曹县,下官还可帮着寻寻。”
“好像没有。”
李少叫牡丹给他添了杯羊羔酒,凑到吴县丞耳边,促狭道:
“咱们这位三爷去年在南边游玩时,偶然买到幅美人图,一见倾心哪,发了疯似的找画上的姑娘,皇天不负有心人,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名字。”
说到这儿,李少摇头笑笑,饮了杯酒,笑道:“我看是人家哄他,否则这么久了,怎地还没找到。我活了大半辈子,还头一次听说爱上画中人的。”
吴县丞目中闪过抹不屑,可坐在跟前的,一位是屈指可数的大皇商,另一位是在边陲手握重兵的荣国公爱子,都比他来头大。
吴县丞陪着笑,叹道:“三公子是痴情人啊。”
“我看他就是中邪了。”
李少扭头,看向一旁跪坐着的盈袖,笑着问:“你说呢?谢三公子是不是撞上邪祟了。”
“我,我……”
盈袖一紧张,竟给磕巴住。
她原本想着陪酒,这些男人定要对姑娘上下其手,肆意羞辱的。
可没想到,李少竟规规矩矩的,还特别有风度,给她多拉了个厚软坐垫。
想来是家教甚好吧,生意人,多在风月场中游历,什么样的国色天香没见过,未必就贪她这口。再者吴县丞也在,那位老者瞧着挺面善,不是近女色之人。
她方才听李少说话,竟给出神了,一直以为那些个大家公子都似陈南淮般恶毒虚伪,没承想还有谢三公子这样的痴情人。
“妾觉得三公子是性情中人。”
盈袖懦懦道。
“哈哈哈,这姑娘有意思。”
李少大笑,给盈袖满了杯酒,笑道:“你叫什么?怎么在升云酒楼从未见过你。”
“我……”
盈袖低下头,紧张极了。
“她叫陈盈盈。”
牡丹笑着替盈袖解围,抱起琵琶,调弄着琴弦,笑道:
“她今儿头一次出局子,难免有些紧张,爷可千万担待些。”
“原来如此。”
李少饮了口酒,斜眼觑向牡丹,用筷子轻轻敲打碗沿儿,笑道:“前儿叫你练《梅花三弄》,会了么?咱们吴大人最喜欢听这首曲子,今儿好不容易才请他老人家出来,你可得伺候好。若是弹得不错……”
说到这儿,李少从袖中掏出张银票,按在桌上:“赏你!”
“会是会。”
牡丹拨弄了几个音,身子扭向吴县丞,笑道:“要大人见笑了,妾弹得还不是很熟练。”
“我,我会。”
盈袖大着胆子,抢先说了句。
“你会?”
李少看向女孩,来了兴致。
“嗯。”
盈袖忙点头,怯懦道:“以前学过。”
“妹妹,你可别逞强。”
牡丹颇有些不悦。
她好心好意带着这贱人出局子,没想到竟被反咬一口,抢她的赏钱。
“这曲子难着呢。”
“我真的会。”
盈袖定定道。
她现在只想要赏钱,因为柔光得赶紧入棺了,不能再拖了。
“行,你弹罢。”
李少何尝不知道这些妓.女为了赏钱,争先恐后地在客人跟前露脸,明里暗里什么招数都能耍出来。
何苦拆穿呢?人生如戏,看笑话就是。
李少从牡丹手里夺过琵琶,递给盈袖,坏笑:“若是弹得不好,可是要罚酒的呦。”
“好。”
盈袖咬牙点头。
她这会儿还是紧张,手一直在抖。其实《梅花三弄》以前是学过,但她嫌指法有些繁复,学了一半就弃了……
盈袖拼命想那首曲子,可这会儿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索性弹了段《昭君出塞》,女孩脸窘得通红,急得都快掉泪了,最后低着头,咬唇说了句:
“对不起公子,我忘了怎么弹,要不然我换首罢。”
“把我们的兴致吊起来,这就完了?”
李少嘿然一笑,全然不在意。在他看来,这就是种情趣,叫妓.女陪酒,不就图个乐子么。
他打开瓶羊羔小酒,满满倒了一大樽,在损盈袖的同时,不忘奉承吴县丞。此番高亦雄遇刺,城门封锁,单他李家还能进出城与越人做买卖马匹和粮食的生意,全靠着吴县丞斡旋。
“若是你逢着我,兴许还能蒙混过关,可吴大人是行家。”
说罢这话,李少故作生气,逗道:“得,赏钱我可收回去了。”
“我能喝的。”
盈袖立马端起酒杯,一口气将酒全都喝光,没承想喝猛了,呛住了,捂着心口猛咳。这种小酒不烈,但是后劲儿极大。
“哈哈哈,没想到盈盈姑娘还是个酒中仙哪。”
李少顺势环住盈袖,轻轻地拍打着女孩的背后,替她顺气。
蓦地一瞅,这丫头肌肤白如玉,难得的是腰细,酥.胸却挺拔,到底是年轻,处处洋溢着如花年岁的明艳。
“公子,别这样。”
盈袖使劲儿挣脱开,不妨头,胳膊肘碰翻了酒壶,淡白色的酒流了李公子一身。
她知道不能得罪客官,也知道在局子上可能被非礼,原本豁出去了,可事到临头,还是怕。
“盈盈,还不给李公子赔罪。”
牡丹杀鸡抹脖子般暗示。
被摸两下又能怎地,还能少掉块肉?这位财主出了正月,就要回长安了,再想发这样的财可就得等到明年的这时候。做这行,永远不缺新面孔,届时又有新姑娘在酒楼伺候,她哪里还能讨赏钱。
“公子,她头一天做,真是不会。”
牡丹笑着解释,忙道:“莫不如叫她下去,换桂枝来伺候。”
“那倒不用。”
李少挥挥手,随意抓起盈袖的长披帛,将身上的酒擦去。
他看向瑟瑟发抖的女孩,笑道:“琵琶弹不好,客官侍奉不好,连摸一下都不让,你说说,你还能作甚?在酒楼混,可不光长得好就行,你这样小脚千金般的做派,可是一文赏钱都拿不到。”
“我,我。”
盈袖都急哭了,蓦地,她看向桌上的几个酒壶,大着胆子:“我会喝酒。”
“哦?”
李少来了兴致,他垂眸,瞧见女孩脖子和心口有些微微发红,显然是不能喝的,男人笑着问:“你能喝多少?”
“公子叫妾喝多少,妾就能喝多少。”
盈袖定定道。
“好!我就喜欢豪爽痛快人。”
李少从怀里掏出张五十两的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风月场上的妓.女太油滑,难得今儿碰上个新人,又美又懦,可眼里却透着决绝和坚韧,果真有趣。
李少坏笑道:“一壶酒五十两,怎样,盈盈姑娘,你敢喝几壶?”
“公子没说笑?”
盈袖忙问。
“谁同你玩笑呀。”
李少用筷子夹了条炙牛肉,斯条慢理地嚼,笑道:“爷是生意人,一诺千金。”
“好。”
盈袖狠狠心,端起一壶沉甸甸的酒,旋盖塞子,仰头就喝。
美酒入口,甘醇香冽,可喝多后胃就烧得慌,更何况她还许久未进食。
原先,她也只想多拼些赏钱,可到后面,她就是想灌醉自己。
自从柔光死后,她就一直在强撑,想悲痛,想哭,可周围虎狼环伺,只能拼着最后一丝冷静。到现在,她就是想醉,用酒熨烫一直疼的心。
两瓶酒喝尽,盈袖已经晕乎了,有些想吐,看向略有些诧异的李少,摇着空酒壶,含泪笑道:
“公子爷,两壶喽。”
一旁的牡丹愣住,她猜到这丫头缺钱,可是连命都不想要了么,不知道喝酒也能喝死人么。
“哎呦,光喝酒多没趣儿,爷,您尝尝咱们酒楼的鱼脍。”
牡丹夹了块鱼,蘸了点酱,送到李少盘中,莫名,她觉得陈姑娘和当年走投无路的她很像,便想替陈姑娘解解围,笑道:“这鱼可是千里迢迢从海城拉回来的,肉质紧密滑嫩,比寻常的河鱼更鲜。”
“你别说话。”
李少挥挥手,他直勾勾地盯着盈袖,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抽出两张,啪地一声按在桌上:
“一百两。”
男人挑眉一笑,看向盈袖,因上着妆,她面颊微微发红,方才喝酒时,有些许漏了出来,一直顺着脖子,流入双.乳间,更兼着她好似有什么伤心事,忍着不哭,可目中含着泪,如同雨后的凤仙花,一枝红艳露凝香。
“还敢喝么?”李少笑着问。
“敢的。”
盈袖拿过那一百两银子,卷好了,塞入抹胸里藏好。
她又拿起一壶酒,深呼吸了口气,仰头就灌。
方才实在喝多了,这会儿小腹已经微微鼓起来,胃里实在烧得难受。与酒楼三七分账,她得三十两,莫掌柜再给她抽两成酒钱,顶多算五两,三十五,还差好多……起码得把桌面上这几瓶全喝掉。
谁知喝得太猛,盈袖被呛住了,差地吐出来,她赶忙捂住口,咬牙硬生生将恶心憋回去。
刚要接着喝,忽然,对面睡着的谢三公子忽然抬手,胡乱往桌上一拍。
他没睁眼,也不起身,只是懒懒地说了句:
“堂堂七尺昂藏的大老爷们,欺负个女人,好没趣儿。这是一百两银票,陈姑娘拿钱走吧,今晚别出饭局了,好生休养去。”
盈袖愣住。
盯着桌上那张皱巴巴的银票,一时不知该拿不该拿。
那位谢三公子看起来极疲惫,将大氅盖在脸上,翻了个身接着睡。
他人……挺仗义,声音也很好听。
“贤弟,快别睡了。”
李少此时也喝高了,把筷子扔过去,去打谢子风,笑道:“既然醒了,就过来陪哥哥喝两杯,咱俩可是有一年多没见面了。”
见谢子风不理他,李少给盈袖使了个眼色,道:“去叫叫三爷。”
“啊?”
盈袖此时晕乎乎的,反应有些迟钝。
她抓住琵琶颈,用琴轻轻地碰男人的小腿,怯生生地唤:“三爷,三爷您醒醒。”
“哎呦,怎么都不叫我安生。”
谢子风恼了,气呼呼地坐起来。
直到现在,盈袖才瞧清楚这位国公府三爷的相貌。
瞧着和陈南淮差不多大,差不多高,但毫无半点阴柔,剑眉星眸,高鼻薄唇,是个极俊帅的儿郎。他穿着月白色的锦袍,额上绑着大红的护额,大抵一直在外奔波,他的脸稍稍有些黑,和脖子的白形成鲜明对比,但这更为他平添了几分英朗。
“妾,妾多谢公子。”
盈袖紧紧地抱住琵琶,遮挡住胸前的春光,莫名,她对这位三公子的印象很好。
“客气了。”
谢子风随意地挥挥手,伸了个懒腰,终于愿意睁开眼。
他直面李少,将筷子打在李少身上,用手抓了块炖牛腩,扔口里嚼,笑骂道:
“我说随意吃顿便饭,你偏要来升云酒楼,万一碰见南淮那小子,非得拉我喝酒。”
“哈哈哈。”
李少亲自帮谢子风倒酒,笑道:“你和南淮打小一起长大,有那份情谊在,今儿这顿饭钱可不得免了?再说了,你小子出去这么久,也不给家人朋友写封平安信。头几日我遇着南淮,我俩喝了几杯酒,说起你,还都当你死在外头了呢。”
说到这儿,李少给盈袖使了个眼色,道:“会唱曲儿么,给三爷助助兴。”
“会的。”
盈袖赶忙坐正了身子,忍住眩晕,弹了段杨柳岸岸时兴的《郎有情》。这位三爷醒来后,只是在吃东西,一眼都没看过她,大概是个正人君子罢。
“好啦好啦,别弹了,快回去歇着罢。”
谢子风连连摆手,蓦地扭头,瞧见面前坐着个极美的女子。
她抱着琵琶,穿着黑披帛,发边别了枝山茶,面上带着点点红泪。
男人痴愣住了,倒不是因为这女子多好看,他并非贪色嗜欲之人,而是,她和画里的姑娘有三分神似,就连眼底的小小胭脂痣,都一样。
谢子风如同被雷击中般,愣了好久才缓过神儿来。
他赶忙从怀里掏出卷轴,打开,仔细地瞧。
画中是个十几岁的美人,她只穿着抹胸和亵裤,身上披着鹅黄色的披帛,一头青丝披散着,正坐在溪边洗头……画上写了李易安的词,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落款写了作画人,老梅先生。
当时他游历南方,听说丹阳县的杨柳岸民风开放,是个锦绣之地,便是连妇人姑娘都能画春图贴补家用的。他偶然在市面收了这张画,愣是被画中的女孩吸引,几番周折,打听到老梅先生流出来的画并不多,他画了大价钱,满共才收了三张。
老梅先生的春画与那起俗画不一样,含而不露,画上是同一个女子,或嗔或笑,举手投足皆是风情。莫名,他看到这画就没了魂魄,辗转反侧,想要找到作画人,问问他,是不是比着真人画的。
他哪儿都不去了,就留在丹阳县打听。
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打听到,老梅先生其实是个姑娘,那家人可怜,摊上了人命官司,阖家去北方投亲去了,至于去哪儿,谁都不知道。
漫漫半载,他从南方找到了北方,一个人仗剑走遍了云州的千山万水,就想找到她。
说实话,他倒是真碰见过几个和画中人有几分相像的女子,也有人冒名承认,可那些俗物怎么比得上画中的她。说来也怪,也就眼前这位陈姑娘,气韵像极了她。
谢子风将画卷好,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
他怕李少和县丞凑上了瞧热闹,玷污了他的老梅先生。
“敢问姑娘,你,你是南方人么?”
谢子风柔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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