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府
朱红小楼听了一夜的雨, 仿佛也染了几分愁。
庭前石阶汪了些水, 将眠了一冬的青苔唤了出来, 初阳温柔地落到地上形成无数浅浅光斑,在某个石缝儿里, 好似藏了只不知名的小虫, 不知疲倦地叫唤……
左良傅大剌剌地坐在椅子上, 头靠后, 两条长腿伸直了, 脸上盖了块刚拧出来的热手巾, 正闭眼假寐。
议事厅内此时忙乱得紧,他此番从长安带来不少掾吏,全都深谙政军财各方面的运作,众人忙乱走访了一个多月,才渐渐将云州这团乱麻理出点线头,这不,就清丈土地之策, 大家商量了一晚上。
左良傅用手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 昨晚上与盈袖分别后, 他真的欢喜极了,回府后找夜郎西又喝了通,眩晕之下, 他觉得那些长得歪瓜裂枣、又叽叽歪歪的掾吏都眉清目秀了。
谁知后半夜莫名心慌,去院子里走了会儿,仰头, 让冰凉微雨稍稍平复郁燥,一滴老大的雨水恰好滴在眼中,弄得他难受。
……
左良傅将脸上的手巾把扯下,手使劲儿搓脸,试图自己清醒些。
“喝点茶罢。”
夜郎西端着两杯热茶进来了。
这男人腋下夹着份鱼鳞黄册,头发稍稍有些凌乱,眼底的乌青明显,脸色有些发暗发沉,显然是熬了多日的夜。
“这里头加了决明子,能明目降火。”
夜郎西打了个大大的哈切,将茶盏推给左良傅,斜眼瞅了下发呆的大人,笑道:“在想梅姑娘?”
“没。”
左良傅抿了口热茶。
“口是心非。”
夜郎西揉去眼屎,腹诽:
“也不知道谁昨晚上舍不得漱口。”
说到这儿,夜郎西凑近了几分,挑眉一笑:“我给你出个主意,她舅舅的长子在长安做个小官,你提拔提拔,如此讨好了娘家人,不愁她不爱你。”
“你这宗桑。”
左良傅笑骂了句,转而眉头皱起,叹道:
“不怕你笑,我今儿眼皮老跳,总感觉出事了。”
“你这是关心则乱。”
夜郎西白了眼男人,笑道:“能出什么事,她老子是陈砚松,她在洛阳比咱哥俩安全多了。我瞧你多半是近日公事太多,人太累,加上昨晚上又见了她,太心花怒放,有些紧张疲累罢了,听我的,待会儿去睡会儿,议事厅我给你盯着。大福子跟梅姑娘那儿守着呢,有事早都回来了。”
话音刚落,院外忽然传来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穿着黑棉袄的男人跑进议事厅,他身量高大,脸上凶肉横生,目中忧色甚浓,怀里抱着个雕花锦盒,正是左良傅的心腹侍从,大福子。
左良傅和夜郎西互望一眼,好像真他娘的出事了。
“两位大人。”
大福子行了一礼,将锦盒交到左良傅手里,皱眉低声道:“因陈家明里暗里护卫太多,小人实在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瞧着。昨晚上陈砚松留宿了,倒没什么动静,今早陈家主仆套车全都打道回府,可陈南淮居然也在那院子,他让小人将这锦盒交给您,说是恭贺您走马上任,献上薄礼一份。”
“陈南淮?”
左良傅眼皮猛跳了下。
不是说,陈南淮昨儿离去了么?怎地还在?
左良傅手有些抖,打开那个锦盒,瞧了眼,瞬间关上。
怒,惊,慌,恨,所有不好的情绪瞬间涌上来,他现在没有别的想法,只想杀人。
里头有一块折叠起来的元帕和一根雕刻得能乱真的玉阳.具,这两件东西上都沾着血。
他是男人,自然知道这代表什么。
“怎么了?”
夜郎西发现左良傅神色不对,想要拿过那锦盒瞧瞧,可大人怎么都不给他。
“是不是梅姑娘出事了?”
夜郎西小心翼翼地问。
见大人脸色实在太差,眼中含着吃人般的怒,薄唇紧抿住,胸脯剧烈地起伏……他知道,自己的猜测多半准了。
“大福子,你来。”
夜郎西招招手,让大福子走近些,低声问:“你看见梅姑娘了么?她什么样子。”
大福子皱眉,仔细地回想自己看见的一切,道:“我看见陈老爷抱着个女人,但是用大氅裹住了,瞧不清样貌。”
“行了!别再说了。”
左良傅冷声打断,他起身,从刀架上抓住绣春刀,闷头往外走。
若陈南淮真辱了袖儿,他这回要亲自宰了这畜生。
“大人,你等等。”
夜郎西急忙冲出去,大臂张开,拦在左良傅身前,顺便给小院里的几个侍卫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全都过来阻拦大人。
“到底发生什么了,你是不是要找陈南淮?”
左良傅眼圈发红,手紧紧攥住绣春刀,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胭脂。”
“胭脂?”
夜郎西愣住,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若说陈南淮和胭脂有什么联系,两件事,让士兵轮.奸胭脂,还有就是,胭脂用那个石头雕成的东西回报陈南淮。
难不成?
夜郎西大惊,畜生啊,梅姑娘何其无辜,即便要报复,找他们就是,竟将怨恨全都倾泻在梅姑娘身上。
“大人,你不能去。”
夜郎西双手抓住左良傅的胳膊,劝道:“这事万一是个圈套呢?你带刀强闯陈府,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放开。”
左良傅冷冷道。
“大人!”
夜郎西手上的力更深了几分,又劝:“洛阳不是曹县,由着咱们布置,魏王、荣国公还有陈砚松都在这里,你别忘了,边关还有十多万雄兵虎视眈眈,就等着找个由头造反。”
夜郎西也顾不上什么尊卑和忌讳,扬手,狠狠甩了左良傅一耳光。
现在,眼前这男人不仅仅兄弟,更是云州的刺史,身负重任。
“左良傅你醒醒,别咱们还没有收权,倒叫人家拿捏住把柄,万一出个什么事,轻者被陛下降罪召回,重则咱们兄弟全都得把命交代在这儿,三思啊大人,别为了个女人就昏了头……再说了,回到洛阳,她就是陈砚松的女儿,别纠缠了。”
“放肆!”
左良傅大怒,往后急撤了一步,同时挥动绣春刀,重重地打了下夜郎西的腿,登时就将夜郎西打倒在地。
“她是盈袖啊。”
左良傅咬牙,闭眼,一行清泪滑下。
他已经对不起柔光了,再不能失去袖儿,袖儿看着柔,性子拧着呢,若真被辱,定会……
不,她不会寻死,她还没有回答他呢。
正在此时,身后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响起。
左良傅回头一看,瞧见议事厅的十多位属官都出来了,各各面面相觑,当知道左大人要杀去陈府,全都求大人三思。
左良傅感觉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这么多年,他从未因私情耽误过正事,如今……
左良傅叹了口气,罢了,夜郎西他们说的对,万一是个陷阱呢?
他转身,准备回议事厅,让人再去打听。
可没走几步,男人生生驻足,脑中全是盈袖那张明艳动人的脸,她的味道还在口齿间萦绕……
左良傅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终于,狠了狠心,扬手,将绣春刀生生插.入到青石地中,他咬牙,将官服解了下来,扔到夜郎西怀里。
今儿,他不是左良傅,是昆仑。
那个把她带走的恶汉昆仑。
“大福子,去牵马!”
左良傅喝了声,大步朝后院的马厩走去。
没走几步,夜郎西就追了过来,不仅如此,这小子还让侍卫阻拦他。
“找死!”
左良傅心里火大,赤手空拳揍人,今天便是天王老子,也休想阻他。
他一路打,一路往后院走。
或许,他真的疯了。
他也不知道打倒打伤多少人,只知道盈袖在等他。
到后院,他瞧见大福子果然将黄马牵了出来。
“大人,您要不穿件衣裳。”
大福子小心翼翼地问。
他将自己的黑棉袍脱下来,瓮声瓮气道:
“大人您去吧,小人帮您拦着西大人他们。”
他不是朝廷官员,也不是羽林右卫的人,只是大人的侍从。
谁没个心上人?谁没一腔热血?
“好小子。”
左良傅没穿那黑袍,他翻身上马,一手抓住缰绳,另一手紧紧抱着锦盒,双腿重重夹了下马肚子,策马奔出后院。
清晨的洛阳还很冷,风里带着雨后独有的鱼腥味,在他耳边呼啸而过。
他不知道自己撞倒多少摊贩,也不知道横穿过多少街巷,只知道心就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
终于,他瞧见一座辉煌的府宅出现在眼前。
是陈府。
陈家是首富,府宅极大,足足占了两条街,正门极气派,就连檐下的灯笼都是琉璃做成的。
瞧,门口站了二三十个护卫,陈南淮穿着朱红的锦袍,百无聊赖地倚靠在石狮子上,瞧见他策马而来,登时喜上眉梢,立马退回到府里,笑吟吟地看着他,十分欠揍。
“陈南淮!”
左良傅咬牙说出这三个字,勒马跃下,抱着锦盒,一步步朝陈府逼去。
他什么都没问,也不能问,问就让所有人知道袖儿被强.暴了。他只是握着拳头往前走,去见她。
果然,陈家护卫抽出长刀,阻拦住他。
“呦,这不是左大人么。”
陈南淮退到门槛内,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让他浑身战栗。
“草民给大人请安了。”
陈南淮抱拳,装模作样地躬身行了一礼,忽然哎呦了声,扶住腰,轻轻地捶着,有些不好意思道:
“对不住了,草民昨晚劳累了一夜,伤了腰,不能给大人见礼了。”
陈南淮笑着打量,狗官并未穿官服,也未拿刀,脸色极差,眼中冒着要吃人的杀意……好得很。
“哎呦,脖子好疼。”
陈南淮手背蹭了下脖颈的指甲抓痕,颇有些无奈地看着左良傅,笑道:“不知那只小骚猫抓得,真讨厌。”
“找死!”
左良傅咬牙,不多说废话,直接动手。
与方才在府里不同,他丝毫没留余地,全都是杀招,铁拳砸晕了一个护卫,拽断另一个护卫的胳膊。
……
“朝廷命官竟辱杀平民老百姓,没见过,全都给我上。”
陈南淮冷声命令,让隐在府里的护卫全都出来。
他有些慌了,连连往后退。
真是没想到,左良傅竟这般豁得出去,瞧着是想要他命啊。
正在此时,一阵马蹄声响起。
众人回头瞧去,原来是夜郎西等人策马而来。
“左良傅!”
夜郎西大怒,还没勒马,就跃了下去。
他知道左大人武艺高强,在场的人没一个能拿得走住,一旦近身,就会被这狠辣之人重伤。
娘的,死就死。
夜郎西咬咬牙,疾步奔了上去,果然,刚拽住大人的胳膊,脸就着了一拳。
“你这个疯子!”
夜郎西吐了口,一瞧,血中带着碎牙。
“兄弟,对不住了。”
夜郎西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用力撕开,将白色药粉全都朝左良傅的脸撒去,趁着大人分心之际,他招呼了几个孔武有力的护卫,一齐按住了大人。
也不等迷药在大人身上发作,夜郎西当机立断,直接打晕了左良傅。
“带回去!”
夜郎西挥挥手,让护卫们抬着昏迷左良傅回去。
刚抬起大人,那个锦盒就掉落在地。
一个玉做的假阳.具骨碌碌滚了出来,夜郎西大惊,果然是这样。
他什么也没说,将那玩意儿装进盒子里,合上,安放在地上,用足尖将锦盒往前踢了些,冷眼看向陈南淮,这畜生不愧是陈砚松养大的狼崽子,这种事都做的出来。不过,既然昨晚陈砚松也在那小院,圆房估摸是老陈一手安排的。
真他娘狠!
“要么说商乃贱辈呢。”
夜郎西用拇指揩掉唇角的血,冷笑数声,看向得意洋洋的陈南淮,毫不客气地讥讽:
“传闻陈公子好男风,当日在曹县被人开了后花儿,如今上瘾了,竟斗胆勾引咱们大人,怎么,你还想叫咱们大人给你的花儿播种施肥?你也配!”
“你说什么!”
陈南淮大怒,夜郎西这腌臜货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胡说八道。
“大胆!”
夜郎西冷冷喝了声,怒道:
“你算什么东西,不过区区贱籍白丁,竟敢冒犯本官,好大的狗胆!”
夜郎西剜了眼陈南淮,没再理会,一甩袖子,策马离去。
陈南淮此时脸白一阵红一阵,脸色阴一会儿晴一会儿。
等着吧,只要那小贱人在他手里,不愁弄不疯左良傅,也不愁弄不死夜郎西和胭脂。
正在此时,从街尾出现两顶小轿。
陈南淮皱眉瞧去,只见轿夫摇摇晃晃地抬着轿子行来,停下后,从轿子里前后出来个两个人。
为首的那个上了年纪,约莫六十多岁,瞧着慈眉善目,长须花白,正是前太医院院判杜太医。而紧跟在杜太医身后是个清瘦矮小的小公子,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背着个药箱,穿着月白色锦袍,头上戴着暖帽,竟是杜太医的孙女杜弱兰。
没错,小贱人受重伤晕倒后,老爷子派人下帖子,请擅长千金小儿科的杜太医来瞧瞧。
但这老东西怎么把孙女也带来了,还女扮男装。
陈南淮皱眉,回洛阳后,爹爹就让他假意追求杜弱兰,这丫头比小贱人更纯简,见了几次面,就倾心他了。
好得很。
陈南淮唇角噙起抹坏笑。
其实,多纳个妾,也不错的。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这几天睡眠不足,本来早上想在单位用手机码字,谁知上面又来领导检查了,我又困……
请了半天,回家先睡了一下午,才码字。抱歉抱歉,让大家久等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