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忙乱下来, 已经入夜了。
屋里多加了两个炭盆, 烧的又香又暖。
丫头们还特意折了几株开得正艳的寒梅, 插在白瓷瓶里。
烛光婆娑,微光照在梅枝上, 在墙上打出个单属于梅的风骨影子。
盈袖此时虚弱地坐在绣床上, 背后垫了两个厚软的被子。
她感觉累极了, 头昏昏沉沉的, 还没有晕倒, 全靠方才喝的一口补药撑着。
自打她醒来后, 那个叫李良玉的姑姑就开始脚不沾地地忙乱。
先是叫两个年纪很大的名医会诊了番,又叫尼姑道姑进来烧符招魂,怕她又受风寒,没让丫头给她擦洗身子,说待会儿要见老爷,只穿寝衣到底不太恭敬,换身夹的罢。
等她换好衣裳后, 这位李姑姑上下了番她, 亲自动手, 帮她把头发绾起来,特意给她脸和唇上抹了些胭脂,说:您是咱们陈家的大奶奶, 以后的当家主母,老爷自然是珍重万分,他这些日子因您的病, 日夜焦虑,咱做儿女的得孝顺,稍稍打扮一下,让老家看着高兴。
想到此,盈袖从枕头下翻出个镶了宝石的贵妃镜,看着镜中的自己。
即便扑了脂粉,脸色也不好,锁骨头上有个红痕未消散,是谁留下的,陈南淮?
那会儿换衣裳的时候,她瞧见身上有欢爱过的痕迹,而那下边更是疼,弄得她稍稍一动,就是阵虚汗。
若真是陈南淮弄的,那这个“丈夫”就太坏了,怎么能在她病重昏迷期间做这种恶毒的事,可是,他瞧着斯文俊美,又极关心她,和坏完全扯不上边。
她怕惹事,什么都没问,佯装没发现这些伤,由着李良玉、荷欢和海月伺候换衣。
后边吃药的时候,李良玉坐在小杌子上,一边给她喂药,一边说:“大奶奶,其实你失了记忆,倒是一件好事。”
她佯装糊涂,略问了句:“为什么。”
李良玉叹了口气,将原委告诉了她。
原来,她姓梅,叫盈袖,原籍在北方,后举家南迁,在丹阳县住着。
因多年前父亲救过陈老爷的性命,便和陈家定下了儿女婚事。
去年,在衙门当差的哥哥摊上了宗人命官司,全家陷入了困境,正巧陈老爷带着儿子来南方议亲,不仅帮哥哥将官司了结,还托王爷给哥哥谋了个官职,曹县的县令。
李良玉说。
她与南淮少爷去年就认识了,感情十分要好。
因北方的习俗,成婚得先在女家小办,后才在男方家举行大的婚宴。
年前,她就和南淮在曹县成了亲,前不久在回洛阳的路上,遇到了歹人,她受了重伤,这才昏迷至今。
……
每每回想过去的事,盈袖就头疼欲裂。
她依稀知道自己有哥嫂,这是刻在骨头里的,哪怕忘记很多事,亲情的感觉总不会全部磨灭。
盈袖痴愣愣地盯着贵妃镜发呆,不知为何,在昏迷这段时间里,她总是在重复做一个噩梦,梦里有个看不清模样的男人,在欺负她,她每每有了点存活的欲望,可一看到这男人,就不愿意醒来。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陈南淮?还是其他人?
“大奶奶,你还好么。”
李良玉扶了下髻边的凤钗,盯着疲软出神的盈袖,柔声问。
“啊。”
盈袖被吓了一跳,虚弱地一笑。
“我没事,大抵睡太久,有些乏。”
“那……”
李良玉微微扭头,往黑乎乎的窗子那边瞧了眼,笑着问:“老爷在外头等了一个时辰了,你还能撑住么,莫不如……明儿再见老爷?”
“我能行。”
盈袖强撑着精神。
毕竟是公爹,做晚辈的,一定要孝敬。
她瞧见李良玉支使丫头出去请人,不多时,从外面一前一后进来两个男人。走在头里、打帘子的那个清俊高挺的是她丈夫南淮,而紧跟在后面进来的那个中年男人,应该就是陈老爷了。
不知为何,她一看见陈老爷,就掉泪了。
该怎么说这种感觉,就是受人欺负了的孩子,乍看见了爹爹时的委屈。
那仿佛是种血里带着的感情,解释不清。
“好孩子,怎么哭了呀,别下床,快,良玉快扶住她。”
陈砚松疾步上前,想要亲自给女儿擦去泪,搂住她,可他生生忍住,叹了口气,坐在离绣床三尺远的方椅上。
“莫哭,以后一切都好了。”
陈砚松低下头,把眼泪和愧疚全都憋回去,抬头看向盈袖,柔声笑道:
“饿不饿?要不吃点燕窝粥,你大病初愈,大夫说只能缓着补,先不能碰油腥。”
“是。”
盈袖重新窝回锦被里。
她偷偷打量陈砚松,很年轻,瞧着像三十几岁,一双桃花眼,左手戴着两个宝石戒指,穿得华贵得体,是个好看又稳重的成熟男人。
“孩子,你还记得我么?”
陈砚松颤声问。
“对不起,老爷。”
盈袖尴尬一笑,摇摇头。
正在此时,一旁立着的李良玉忙坐到床边,手按在被子上,轻轻地摩挲着女人,柔声哄劝:“大奶奶,你应该叫爹爹的。”
“爹……”
盈袖檀口微张,却没发出声,强撑着精神,笑道:
“老爷。”
陈砚松心里一咯噔,不死心,暗中给李良玉使了个眼色。
“没那么多讲究的。”
李良玉身子往前凑了些许,笑着哄:“叫爹。”
“老爷。”
盈袖秀眉微皱,坚持不叫爹。
她忘记了很多事,如今虽瞧着这位公公面善可亲,但不知为何,心里还有点恨,那声爹,是怎么都叫不出来的。
“罢了罢了。”
陈砚松摆摆手,扭头,看向立在一边的儿子南淮,试图掩饰尴尬,笑道:“你媳妇儿还认生,你以后要对她更好。”
陈砚松心里一阵酸楚,隐在袖中的手连连发颤。
当日他发狠,将袖儿和南淮锁在一间屋里,孩子拍打着门,凄厉地喊爹爹救命,他没回头。
如今她成了儿媳妇,他要避讳世人的目光言语,不能与她多亲近,想再听她叫声爹,怕是难了。
“你休息吧。”
陈砚松笑着起身,大手按在儿子的肩头,嘱咐道:
“好好照顾你媳妇,王爷有点事叫我过去,我,我就先走了。”
“是。”
陈南淮忙扶住父亲的胳膊,道:“我送送您。”
……
屋里少了人,显得空荡不少。
金炉里的香静静地燃,青烟在梅花上缭绕,倒有几分出尘的味道。
盈袖虚弱地躺在锦被上,大抵方才陪老爷子说了会儿话,她又有些疲倦。陈老爷走的时候,南淮和李姑姑去送了,这会儿屋里只有荷欢在忙进忙出的收拾东西。
怎么说呢?
一切都很平静,公爹和丈夫都很正常。
仿佛,她就是这个家的儿媳妇。
但,她总觉得不对劲儿。
盈袖揉了下发痛的太阳穴,不经意间,触动了额上的伤。
忽然,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盈袖心一咯噔,下意识紧张起来。
她抬眼瞧去,门帘被人从外头掀开,是陈南淮。
他个头高,略微弯腰,跨过门槛,从外间进来了。
这男人已经换了燕居的常服,玉冠也除了,手里提这个红木小食盒,微笑着朝床这边走来。
“方才送走爹爹后,我让小厨房炖了些燕窝粥。”
“嗯。”
盈袖笑着点头。
大抵因为身上太疼,倒让她清醒了些许。
她瞧见“丈夫”大步走过来,坐到床边,从食盒里取出个炖盅,用小勺往玉碗里舀了点,一边搅动着,一边用嘴吹。
“这玩意儿滋阴补气,对你最好了。”
陈南淮先吃了一小口,试了下温度,这才将剩下的半勺送到盈袖嘴边。
他有些紧张,又有些恶心。
若放在从前,他对哪个女人这般低三下四过?可老爷子那边压得紧,不得已,只能装。
“好歹吃一口,胃里有点东西,吃药才不会恶心。”
“好,多谢你。”
盈袖将燕窝粥吞掉,嘴里太苦,尝不出这昂贵的补品是何滋味,她盯着坐在跟前的男人,仔细打量。
他生的可真好,温润如玉,俊美无俦,看起来是个绝佳的郎君。
想不出来,这样的男人怎会欺负女人。
“那个……”
盈袖小心翼翼地问:“听李姑姑说,咱们在曹县成过亲?”
“对。”
陈南淮笑着点头。
“年前,也就是两个月前成亲的,你哥嫂操办的宴席。”
盈袖微微点头,手撑住床,往起坐了些,谁料动作太大,扯动了伤,那下边好像流血了。
“嗯。”
女人闷哼了声,强撑住,不让自己表现的太痛苦。
“小心。”
陈南淮忙将玉碗放在小杌子上,凑上前,双手按住女人的肩,颇有些着急:“你刚小产,千万别乱动。”
“小产?”
盈袖大惊。
难不成她下边疼和出血,是小产过?
那她和陈南淮是发生过关系?
“我……我是不是和你睡过。”
盈袖小心翼翼地问。
“嗯。”
陈南淮面上闪过抹羞涩,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避开盈袖焦灼的目光,头低下,轻声道:“当时在曹县办过事后,就洞房了,过几天咱们还要办一场婚礼,到时候会请王爷来主婚,洛阳的豪贵都会来。曹县是北方军事榷场要地,一刻都不能离了主事人,你哥哥是新上任的县令,事情极多,怕是来不了了。”
“这样啊。”
盈袖点点头。
“丈夫”所说的,倒是与李良玉告诉她的全都对得上。
看来,他们俩还真是先在南方相爱,后在曹县成亲洞房。
“听李姑姑说,咱们回洛阳的时候,遇到了歹人?”
盈袖皱眉,试探着问:“我额上的伤,还有小产,是不是那个歹人,”
“别说了。”
陈南淮忙打断女人的话,侧过身子,“故意”躲开这个话题。
“那个歹人抓到了么?”
盈袖忙问。
“没法抓。”
陈南淮叹了口气。
“为什么?”
盈袖百般不解。
“这个人咱们惹不起。”
陈南淮叹了口气。
盈袖皱眉。
听李姑姑和荷欢说,陈家是云州的首富,老爷子更是魏王的左膀右臂,说一不二的风云人物。
胆敢劫陈家道儿的歹人,来路肯定不一般,否则陈家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难不成……是朝廷的人?
想到此,盈袖大惊,后脊背阵阵发凉。
她头上受了重伤,小产了,身上还有与男人同房过的痕迹,难道都是那个说不得的歹人做的?
他究竟是谁啊,怎么如此恶毒。
“行了行了,都过去了。”
陈南淮偷摸掐自己的腿,强忍住笑。
男人叹了口气,将锦被往盈袖身上拉了下,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柔声道:
“老天爷终究待咱俩个不薄,你忘了前尘往事,我忘了被辱之恨,就让那姓左的狗官彻底,”
说到这儿,陈南淮生生住了口,忙扭过头,颇为悔恨地咬住下唇,男人身子忽然颤栗,眼圈发红,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又愤恨的事。
“怎么了?”
盈袖忙抓住丈夫的手,轻声问:“为何话说到一半不说了。”
她的头又开始疼了,姓左的狗官,左,好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那个姓左的就是歹人?他欺辱过你?”
“没有没有。”
陈南淮赶忙否认,他反握住盈袖的手,轻轻摩挲着,柔声道:
“你听岔了,我哪有说过什么姓左的。”
陈南淮莞尔一笑,抬手,将盈袖垂落的黑发别在耳后,蓦地,他察觉到这女人躲了下。
她,打骨子里还是不信他,慢慢来吧。
“你呀,好好把身子养好。”
陈南淮深情款款地看着女人,柔声道:“孩子的事莫要伤心,咱们年轻,以后还会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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