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婚宴—上

小说:眼儿媚 作者:小夜微冷
    天色将晚, 夕阳的浅浅昏黄落在梅树上, 给傲寒红梅添了几许温柔。

    盈袖也不知道自己在树下坐了多久, 只是环抱住双膝,盯着脚边的蚂蚁窝, 真的到春日了, 这些细小东西活泛起来, 背负着沉重的花瓣, 往洞里爬去。

    按照陈家人的说法。

    她因父辈的恩情, 高嫁入了陈家, 丈夫极爱护她,在她被左良傅引诱抛弃后,并未放弃她,守着昏迷小产的她,直到现在。

    盈袖用手背抹掉眼泪,她觉得自己做不出来淫奔之事,更不会糊里糊涂弄个孩子出来, 可陈家言之凿凿……

    要么她真做过, 要么就是陈家说谎。

    但陈家是富贵到将燕窝当白水喝的人户, 而南淮的条件又这样好,说实话,便是求娶侯门贵女也是可能的, 有什么理由哄骗她这样的小女子?实在想不通。

    “姑娘,咱们回屋罢。”

    荷欢将披风盖在女人身上,柔声道:

    “你一个人在他乡外地, 更要照顾好自己,别病刚有好的苗头,又……”

    “荷欢。”

    盈袖打断荷欢的话,豆大的一滴泪夺眶而出,掉入泥土中,消失不见:“我以前,真是这样放荡淫.贱的坏女人吗?”

    荷欢手按在胸口,好几次想要将信拿出来,把所有一切告诉姑娘,可还是不敢,只有暗示:

    “你是个好人,真的。你要好好保重身子,我瞧着你的记忆并未完全失去,总有一天肯定能想起。”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窸窣脚步声响起。

    盈袖抬头瞧去,从院外走来个三十多岁的美妇,她头上戴着狐毛昭君套,穿着深紫色的袄裙,手上捧着个小暖炉,正是李良玉。

    “李姑姑。”

    盈袖忍住悲痛,低头,怯生生地喊人,她如今真是羞于见人。

    “怎么坐在外头,快回去。”

    李良玉柔声哄劝。

    见盈袖没动作,妇人叹了口气,招了招手,立马有仆妇拿过来个小杌子,她坐下,轻轻地摩挲着盈袖的肩膀,轻声问:

    “别怕,你就把姑姑当成母亲,好姑娘,你告诉我,现在怎么想的?”

    盈袖心里一暖,越发委屈了。

    她从地上捡起个花苞,指头揉搓着,想了许久,哽咽道:“我这样的人,怕是不能嫁给大少爷了。”

    听见这话,李良玉并不意外。

    妇人挥手,屏退站在跟前的仆妇丫头们,她将暖炉塞到盈袖怀里,柔声道:

    “可是你们早都成亲洞房了呀,三日后的婚宴,不过是走个过场。”

    “可……”

    盈袖头越发低沉。

    她心里似乎有过别的男人,怎么能稀里糊涂地嫁给陈南淮,这对自己和南淮,都不公平。

    “我不能嫁他。”

    盈袖低声,咬牙坚持。

    “好孩子,如今没有碍眼的人在跟前,咱娘儿俩便好好说会子话。”

    李良玉俯身向前,仔细端量姑娘一丝一毫情绪的变化,拿捏着分寸,柔声道:

    “婚宴是很早就定下来的,由魏王主持,洛阳有头有脸的侯爵人户都会来。你若是悔婚,这不是当众下咱们老爷的脸么。”

    说到这儿,李良玉朝凤尾竹林埋怨地瞅了眼,笑道:“别怪姑姑说话难听,你如今知道自己过去的事不太光彩。没错儿,和离甚至休妻都容易,可那时还有好门户要你么?”

    “我从没想高攀谁。”

    盈袖有些恼。

    “是姑姑唐突了。”

    李良玉笑了笑。

    这丫头和她母亲一样,瞧着闷不做声,气性大着呢。

    “那再退一步讲,你有没有想过你哥哥嫂子呢?他们养大你不容易,如今能在曹县做官,全仗着咱们老爷在背后扶持。孩子,做人不能忘本任性哪。”

    “好,我答应。”

    盈袖闷声道。

    “你说什么?”

    李良玉有些不相信,这丫头就这么妥协了?

    “我答应去婚宴成亲。”

    盈袖咬牙道。

    如今这形势,她出不了这个院子,只能从陈家人嘴里片面地知道自己的过去,陈老爷的面子和哥哥前程都得顾,今日她贸然问左良傅,已经伤了南淮的心,实在不能任性了。

    诚如李良玉所说,婚宴不过是走个过场,和离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完事的。更重要的是,陈家的婚宴,那个左良傅必定会来,到时候能见着他,说不准就能记起更多。

    ……

    *

    圆月东升,星光落在梅梢上。

    鹅卵石小径曲折幽静,一直往湖心延伸去。

    清风徐徐吹来,撩动寒松,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湖边的凉亭里,立着个挺拔俊朗的中年男人,他头上戴着灰貂鼠毛帽,身上披着玄色大氅,双手捅进狐皮暖套里,气质儒雅温和,正是陈砚松。

    他定定地看着湖中停泊的一叶孤舟,半响,才问站在身后的李良玉。

    “袖儿睡了么?”

    “嗯。”

    李良玉提着琉璃宫灯,轻移莲步,走上前去。

    她扭头,看着男人。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惊才绝艳的公子,如今鬓边也生了华发。

    “得亏她失忆了,否则,怕是这辈子不会原谅我。”

    陈砚松长出了口气,用手背蹭了下发酸的鼻头,无奈一笑:“这些话,我只能在你跟前说,谁能明白我的苦心呢?这些年,我亏欠玉珠母女良多,孩子嫁给旁人,我怎么能放心?就留在我身边,只要我活着一日,就能让她平安顺遂一日。”

    李良玉冷笑了声:“我瞧着,他们俩是过不下去的,如今稳住她一时,稳不住她一世,你生的这个丫头,心思多着呢,不信咱们走着瞧。”

    “哦?”

    陈砚松挑眉一笑。

    “你那儿子什么恶毒德行,用我说么?”

    李良玉鄙夷一笑。

    “南淮还小,成家后就会稳重。再说了,袖儿是个好妻子,会扶持丈夫变得更好。”

    陈砚松有些不高兴,儿子是他教养出来的,所做的一切,只能说不成熟,哪能和恶毒沾边。

    “那小子被左良傅如此欺辱,心里憋着股邪火,你不让他发出来,以后保管给你生事。”

    陈砚松转动着大拇指上戴着的翠玉扳指,淡淡一笑:“骗就骗罢,世上哪对夫妻能坦诚相待?还不是这么稀里糊涂的把日子过下来。”

    “行行行,您是老爷,您说了算。”

    李良玉见四周无人,便上前去,挽住陈砚松的胳膊,像个小女人那样,头歪在男人的肩头,她思量了许久,叹了口气,道:

    “不怕得罪你,若他们真过不下去,你就让姑娘改嫁吧。头些日子已经寻过一回死了,天可怜见,小命保了下来。若是再来一遭,你可就真的断子绝孙了,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晚了。”

    陈砚松手附上女人的柔荑,勾唇一笑:

    “真有那日,只怕我这个当爹的想要退步,那小子却不会放手。”

    “嗯?”

    李良玉不解。

    陈砚松笑笑,搂住李良玉,俯身,亲了下女人冰凉的面颊,勾唇坏笑:“没错,这小子眼下瞧着是恨袖儿,可一个男人肯花心思骗一个女人,那么,这个女人在他心里已经生了根,对他很重要。我就说一句,淮儿在曹县陷入绝境的时候,他要带哪个女人回洛阳,陆令容?还是那个贱婢海月?是咱们袖儿啊。”

    ……

    *

    三日后

    黄道吉日,宜嫁娶。

    陈府娶儿媳妇,阖府都在忙乱。

    小院这边昨夜灯火通明,要准备的事极多,譬如再三检查冠子上的珠子是否完整,喜服有没有用香薰过,新娘天不亮就开始妆扮……丫头们端着贴了喜字的果盘,进进出出地摆放。

    比起外头的忙乱,屋里倒是安静多了,金炉里点了白檀香,香气袅袅娜娜地在半空中盘旋。

    梳妆台前坐个穿着华贵喜服的美人,她的头发还未盘起,披散在身后,面上倒是细细地妆扮过,额间贴了金箔花子,黛眉朱唇,举手投足间尽是风情,只是额上的伤还未好透,即便扑了厚厚的粉,也能瞧见血痂。

    盈袖旋开盒胭脂,用小指蘸了点,抹在唇上。

    成亲本该高兴的,不知为何,她心里又慌又乱。

    这三日,她再也没有见过陈南淮,就待在小院里准备成亲。

    她想去曹县找大哥,也想找那个左良傅,当面把事情问清楚,可她竟连院子的门都出不了。

    每走一步,都有好几个人跟着,便是如厕,都有人伺候着。

    不懂了,这到底是做人家的媳妇,还是坐一座由黄金打造的牢子。

    那是种什么感觉?

    你知道自己的过去可能很不堪,想要自请下堂离去,但陈家不许;

    你知道自己对丈夫没有任何感觉,还要温柔地与他亲近,因为你曾经对不起他,所以不能让他难受;

    你知道自己无法接受这份婚姻,却要顾及陈家的面子,哥哥的前程,逼自己平静地披上嫁衣。

    想着想着,盈袖就掉泪了。

    一股无力感袭来,她知道嫁入陈家是作为贫家女最好的结果,但好像这并不是她想要的,抗争不了,死不了,也活不了,仿佛行尸走肉,只能接受。

    好在今晚成亲的时候,就能见到左良傅。

    那个一直萦绕她心里,害她堕入深渊的男人。

    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她甚至觉得,深渊即是重生,只要看见左良傅,同他说话,就能想起很多事。

    “姑娘,你怎么哭了?”

    荷欢柔声问。

    “啊。”

    盈袖被吓了一跳,慌乱地用手指抹掉眼泪。

    “有些紧张罢了。”

    盈袖淡淡一笑,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正常些,瞧了圈屋里,并无外人,她从梳妆台上拿起红木梳,默默地梳头,冷不丁问了句:

    “今晚上,洛阳城有头有脸的官人们都会来么?”

    “那是自然。”

    荷欢莞尔浅笑:“咱们老爷面子大,人缘好,什么王爷侯爷都要来观礼的。”

    “那……那个人会来吧。”

    盈袖悄声问。

    “嗯。”

    荷欢点点头,心头涌上股酸楚。

    她从小丫头手里接过碗药,犹豫了半响,笑道:“姑娘,今儿的药还没吃呢。”

    荷欢手有些抖,轻声“暗示”:“今儿您成亲,要不算了罢,味道苦得很。”

    “没事。”

    盈袖从荷欢手中接过药碗,深呼吸了口气,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喝药,大夫说了,她头上有伤,所以在方子里加了几味能活血祛瘀的药,多吃些时日,说不准能记起什么。

    她不想糊涂地活着,药一滴都没落地喝。

    忽然,盈袖感觉头发晕,胃里也恶心的难受。

    “荷欢,我不太舒服。”

    盈袖只觉得身子软乎乎的,眼前阵阵发黑,不由自主地靠在荷欢身上。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从外头跑进来个十几岁的小丫头,扑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

    “奶奶是不是已经喝药了。”

    那丫头慌得直哭:“方才药房在煎太太的安神药,奴弄错了,给大奶奶端来了。”

    “什么。”

    盈袖大惊。

    她喝错药了?怪不得头晕得紧。

    盈袖心里一喜,那么……今儿岂不是不用拜堂了?

    可也见不到那个左良傅呀。

    盈袖只感觉头越来越晕,终于支撑不住,软软倒下。

    在盈袖晕倒的瞬间,李良玉从屋外走进来。

    这美妇什么话也没说,环视了圈四周,淡漠道:“如今屋里站着的嬷嬷和丫头,都是签了死契的老人儿,最忠心不过了,待会儿天擦黑后,你们从东南角的游廊走,偷偷将大奶奶抬到大爷的洞房里。谁要是敢把这事说出去,我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说罢这话,李良玉扶了下凤钗,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

    梳妆台上摆着顶满是东珠的华美凤冠,还有个空药碗。

    荷欢搂着晕倒的美人,面无表情地看着嬷嬷和丫头们将事先准备好的大木箱抬出来。

    是,这全都是安排好的。

    自打那日姑娘说出左良傅三个字后,老爷就打定了主意,不叫姑娘出席婚宴,让青枝穿婚服,顶替姑娘与大爷拜堂。

    为什么?

    因为他们知道姑娘的性子,怕她在婚宴上闹出不光彩的事,怕她掀开盖头,看见左良傅、看见梅濂和如意娘……

    “呵。”

    荷欢笑了,眨眼间,眼泪从目中落下。

    难道不可笑么?

    父不父,夫不夫,婚宴上只有新郎,没有新娘。

    “姑娘啊。”

    荷欢忽然放声大哭,她觉得,自己就是没有根骨的小人,贪生怕死。

    当日姑娘信嫂子如意娘,喝了那妇人手中的媚.药,与左大人错过一次;如今,姑娘信她,喝了她手中递来的迷药,与左大人错过第二次。

    老天爷,你睁睁眼罢。

    荷欢愤恨不已,牙紧咬住唇,不知不觉,口里一片腥咸。

    难道是父亲就能为所欲为?就能这般愚弄禁锢自己的孩子?

    姑娘她是人,不是专门生孩子的玩偶。

    “姑娘你别怕。”

    荷欢极力忍住痛苦,两眼盯着前方忙乱的嬷嬷和丫头们,凑到盈袖耳边,轻声道:

    “你见不了他,我帮你去见。如今在洛阳能帮你的,只有他了。若是他不管,我就偷偷想法子,给舅老爷写信。没人疼你,我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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