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雅容小居
大抵因为下着雨, 天黑的特别早。
雅容小居并不大, 只一个独院, 地处洛阳城北的僻静处,平日里人迹鲜少, 是个藏娇的好去处。
花厅此时灯火通明, 炭盆里燃了昂贵的发香煤, 清甜的梨子气味从炭火中散发出来, 让人心情舒畅。
陈南淮歪在软塌上, 手里端着碗香茶, 据说这是用梅花上收集的雪水泡的。他轻抿了口,打量着花厅,墙上悬挂了梅兰竹菊四君子画,靠墙根摆放了兰花,器具皆是红木,透着富贵气。
外头冷雨淅淅沥沥,打在青石地上, 听着让人心烦。
此时厅里只有他和表妹的贴身侍婢女红蝉, 多日未见, 这丫头没什么变化,依旧水灵甜美,她搬了张小杌子, 正坐在炭盆跟前做针线活儿。
“大爷才新婚多久,就将美娇娘撂在家中独守空房,舍得么?”
红蝉抿唇一笑, 打趣。
“你这丫头越发大胆了,敢取笑爷。”
陈南淮也没恼,两指从盘中拈起枚点心,送口里嚼,笑道:“表妹今儿回洛阳,我得看她安顿下来才安心,这事重要。”
红蝉偷偷一笑。
大爷到底看重姑娘,也是,他俩打小一起长大,那梅氏才认识多久,怎么能比得上姑娘呢。
“呦,这东西好吃。”
陈南淮又从盘中拈起枚糕点,凑在蜡烛跟前仔细打量,笑道:“入口即化,酸甜适宜,在哪里买的?”
“这是奴做的。”
红蝉面带得意之色,笑道:“做法也简单,奴是将玫瑰、桃花、核桃和山楂等物全都捣碎了,用枇杷蜜和成丸子,您知道的,我们姑娘身子弱,常年药不离口,这点心能中和口里的苦味,她很喜欢吃呢。”
“这么好呀,那你给我包一些,我带回去。”
“怎么,大爷近日在吃药?”
红蝉收起笑,忙问。
“不过受了些风寒,没事。”
陈南淮淡淡一笑。
其实是盈袖那小贱人一直在吃药,太苦,她捏着鼻子都吃不进去。
这玩意儿好吃,她应该会喜欢。
“表妹怎么还不出来?”
陈南淮抻着脖子,朝门口看了眼。
“舟车劳顿,您也得容姑娘拾掇洗漱一番。”
红蝉偷摸一笑,她用铁钳子捅了下炭火,往铜壶里又添了些梅花雪水。
“这样啊。”
陈南淮颇有些不耐烦,他已经等了有一顿饭的功夫了……
男人眉头微皱,令容总爱这样吊着人,当初他在慈云庵门口等她,足足在冷风里等了一上午,冻得他手脚僵硬,才见她端着架子,施施然出来。
“想来表妹是真累了,那我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看她罢。”
说话间,陈南淮从袖中掏出方帕子,将盘中的点心全都包好,正要起身,只听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他抬眼一瞧,是表妹令容进来了。
近两个月未见,表妹越发瘦了。
她穿的素净,髻上只别了枝檀木簪,并未怎么妆扮,脸色泛着病气的黄,唇上只涂了点胭脂,头发和衣领上带着雨珠,显然是在雨中站了会子的。
陈南淮坐直了身子,笑道:“小姐好大的架子,又让我等了许久。”
“你都成婚了,按理,是不该来的。”
陆令容抿唇浅笑,搓着手走进来,她守着礼,坐到离表哥有些距离的椅子上。
女孩低着头,眼圈忽然红了。
再见面,他还是那样的俊美温柔,却已经成了别人的丈夫。
“红蝉,快给你家姑娘沏盏六安茶,暖暖身子。”
陈南淮没接这话茬。
他将包好的点心揣进怀里,端起杯子,抿了口梅雪茶,用余光打量陆令容。
若是曹县的别院没有修暗室,他怕是这辈子都不知道表妹竟在为左良傅做事。她是个心气高的姑娘,想要进什么修书局,求到左良傅跟前很正常,登仙台设局挑拨他和高亦雄的关系,也能理解,但实在不该把盈袖牵扯进来,小贱人是他未婚妻,令容怎么就不为他考虑一下。
想到此,陈南淮眼中闪过抹厌恨。
记得当初他走投无路,在慈云庵逼迫盈袖,那丫头对他说了句实话:公子你并不了解左大人,可左大人却了解你们所有人。
令容为狗官做事,想来是了解他的。
“表妹,在曹县时你受苦了。”
陈南淮叹了口气,柔声道:“我一直以为你是被高亦雄掳去登仙台的,没成想,这个局其实是左良傅在背后操纵。”
听见左良傅三字,陆令容心里一咯噔。
她怎么能忘记,左良傅在曹县是如何利用她,嘲笑她,当着她的面儿将竹灯师太的药方毁了。
如今她什么都没了,只有表哥。
表哥在曹县被左良傅欺辱狠了,所以,绝不能让表哥知道她认识左良傅。
“左良傅是谁?”
陆令容捂着心口,轻声问。
失望和难过一齐涌上心头。
陈南淮没表现在脸上,笑了笑,道:“没谁,你不用理会他的。”
“表哥,你如今成亲了,越发精神焕发了。”
陆令容忙岔开这个话题。
“表嫂我见过的,很美。”
陆令容心里酸酸的,可面上却带着大度的笑,柔声问:“你们相处的好么?”
“你还说呢。”
陈南淮脸立马拉下来,大吐苦水。
“我爹非逼着我娶这女人,又扶了她哥哥梅濂当曹县的县令。”
“呦,那梅氏也是官户小姐了,配得上你。”
陆令容掩唇轻笑,后脊背却阵阵发凉。
原本她被姨丈扣留在曹县,没个一年半载是不让她回来的。
后来表哥派人来接她,她本来为竹灯师太念经超度,也是不想回洛阳,可听见外头人议论,说曹县新县令叫梅濂,是陈砚松儿媳妇的兄长,原先在南方的丹阳县衙门做事,有几分手段。
她设计欺负了梅盈袖,害柔光惨死,若继续呆在曹县,想来那梅县令定会为妹妹出气,报复她的。
“说起来表嫂,我倒想起一事。”
陆令容扶了下欲倒的发髻,皱眉道:“先前我在慈云庵小住,依稀见过一个相貌英俊,身量高大的汉子抱着个美人来庵里了,仿佛……”
陆令容有些不敢说,但还是鼓起勇气:“仿佛正是表嫂呢。”
听见这话,陈南淮仿佛被人打了一耳光,他知道小贱人和狗官独处过,而且还生了情。
“许是看岔了罢。”
陈南淮笑了笑,转而,男人眉头紧蹙,重重地拍了下桌子,愤恨道:“老爷子爱惜梅濂的人才,强逼我娶梅氏。”
陈南淮痛苦地用手搓脸,长叹了口气:“原本我想要逃婚,去曹县找你,谁知老爷子给我们下了媚.药,将我和她锁在一间屋里,我,我被迫与她圆了房。”
“姨丈怎么这样。”
陆令容恼了。
当初她陆家的家财就是被姨丈姨妈强占了,而今,姨丈竟不顾表哥的意愿,强迫他做这样的龌龊事。
“表哥,我记得你曾说过,会休了梅氏的。”陆令容小心翼翼道。
“对。”
陈南淮目光灼灼地看向陆令容,神情凄苦:“可眼下老爷子逼得紧,我,我暂时怕是不能,”
“我理解。”
陆令容叹了口气。
先前春娘就对她说过,大爷怕是想将你当外室养,如今一看,多半是了。可笑啊,她向来瞧不起姨母江娴,而今竟与姨母当年的境遇几乎一样。
听母亲说过,当年姨丈的原配袁氏还重病,他就和姨母搅和在了一起。那男人偷偷在洛阳买了个别院,常和借口去玄虚观上香的姨母厮混,这种关系一直维持到袁氏没了。
表哥不愧是陈砚松教出来的,也想这么对她。
“刚娶亲就休妻,别人会非议你的。”陆令容叹了口气,强忍住悲痛,哽咽道:“要不,你试着和梅氏好好相处,说不准会过在一起的。
“哎。”
陈南淮低头,他知道令容装大方。
男人沉思了良久,忽而一笑:“我心里存着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陆令容忙道。
“容儿,不怕你恼,其实我心里是有你的。”
陈南淮眼里泛着泪花,柔声道:“你父母早逝,留你一人在这世间,本来想着我家那太太能疼你些,没想到还是吃你肉,喝你的血。如今你也到了将嫁的年岁,不能再耗下去了,正好我有一挚友,名唤谢子风,是荣国公家的三公子,子风兄人品贵重,精通书画,与你是极般配的。”
“啊。”
陆令容一愣,眼泪登时掉下,这回是真委屈了。
“别哭啊。”
陈南淮急道:“我,我是真心为了你着想。你可以在洛阳打听打听,谢三爷真是个模样人品俱佳的好人。他如今在越国游历,不然你们可以相见一下。”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陆令容头越发低沉了。
“可,可我身有……”
身有隐疾,是没法嫁人的,何况那人还是荣国公家的公子。
自卑和愤恨同时涌来,陆令容越发恨了,原本她是能痊愈的,是左良傅毁了她的希望。
正在此时,只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门咚地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众人朝前瞧去,原来是赵嬷嬷。
赵嬷嬷站在门口,并未合伞,她屈膝给陆令容见了一礼,并未多理会这位名动北方的才女表小姐,妇人冲陈南淮招招手,笑道:
“大爷,咱们该回去了。”
“回去作甚。”
陈南淮脸登时拉下。
“喔呦,你现在成亲了,你说回去作甚。”
赵嬷嬷故意看了眼陆令容,她就是看不惯这满口谎话的蛇蝎女人。
“今儿李姑姑配了些能暖情的药水,已经拿去给大奶奶泡了,”
“能不能别提那女人!烦不烦。”
陈南淮冷冷打断赵嬷嬷的话。
男人心里一咯噔,身上痒痒的,仿佛看见了盈袖面带潮红地在泡澡。
“哥儿可别烦。”
赵嬷嬷板起脸,教训起来:“今儿我们找了仙姑掐算,是怀孕的好日子。老爷说了,就算天塌下来,你都得回去找大奶奶。”
“放肆!”
陈南淮大怒,将桌上的杯碟全都拂到地上。
“表妹还是姑娘家,你在她跟前说这样的话合适么?”
陈南淮起身,担忧地看向陆令容,想劝慰解释几句,话到口边,又咽下,最终只是重重地甩了下袖子,闷头离去。
外头雨还下着,噼里啪啦往人身上打。
陈南淮阴沉着脸出了‘雅容小居’的院子,大步朝自家车驾走去。
“哥儿,你慢些,当心路滑。”
赵嬷嬷打着伞,疾步朝她奶儿子追去。
妇人看着南淮黑乎乎的背影,摇摇头,偷摸一笑。
嘴上嫌弃着人家,可这脚底跟生了风似得,恨不得插上翅膀,立马飞回去。
“烦死了,烦死了。”
陈南淮厌烦地嘟囔了句,可嘴角,却不知不觉咧出抹笑。
忽然,男人踩到了块石头,脚一扭,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陈南淮手倚在石墙上,仍心有余悸,他手按住胸口,松了口气,幸好没把这点心摔了。
“我说了慢些,你急什么呢。”
赵嬷嬷赶忙跑上前去,扶住奶儿子。
陈南淮皱眉,撇撇嘴,反问:“我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不论开心不开心,留言吧,发一波红包,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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