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渊微

小说:先帝崩殂后 作者:衣带雪
    一别经年,她曾压下心结,想着若再见,必是红烛摇曳,洞房花前。

    未意如今世事生变,竟是这般相见不相识的情境。

    “抱歉——”

    季沧亭刚出声,便打住了话头,唯恐对方认出了自己的声音。

    沉默蔓延了不到片刻,成钰淡淡道:“不必惊慌,并无责怪你的意思,那枪……是一件陪葬之物,外人触之不祥。”

    陪葬之物?

    也是,那年他领旨离京,多少儒士门生挂印相随,他谢而辞之,只带走了她的枪。

    这也确然是该是她最合适的随葬之物,想来有朝一日他回京,是要去皇陵还给她的。

    季沧亭低下头,从药盏中取出半杯,自行饮下以示无毒,压低了声音道:“这是穆大夫开的药,请国公趁热服下。”

    她上一次同他说话,已是数年前了。

    想想那时候,那时她的声音尚怀着一丝讨嫌的天真,不似如今这般,连一声叹息,都仿佛蕴藏着说不尽的遗憾。

    如是怅惘间,她又听对方道——

    “劳你将灯点亮。”

    季沧亭疑惑地抬头,但未多言,依言将桌上的灯点亮,见他不动,皱起眉来,转身又将身后的铜灯树全部点亮,才见他缓缓起身走来。

    烛光照见一张端静清冷的面容,芝兰玉树,朗朗如月,唯有眼尾下一颗泪痣显出几许人间烟火。

    “多谢。”

    没有白日里种种表现所预料出的讳疾忌医,他缓步走来,手先碰到桌上的药盏后,才转过身服下药。

    季沧亭终于发觉他哪里显得有些怪异了,掐紧了手心,整理了一下言辞问道:“……国公的眼睛感觉如何?”

    “白日尚可,不至于耽误公务,一至昏暗处,便视物不清,夜夜皆然。”成钰缓步越过她身侧,轻轻抚摸着架子上的旧枪,声音略略一顿,道,“姑娘为何对这旧物有兴趣,可是有故?”

    “山野草民,怎会与贵胄有故。”季沧亭心绪翻涌,不敢多留,道,“我便告退了。”

    她仓皇告退,成钰微微侧过头,瞧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跛足离去,抬起手指敲了敲桌面。

    立时,一个一身黑甲的人影自暗处出声:“主人?”

    “同那苗疆蛊师一道来的,只有她?”

    暗卫道:“那蛊师早上来时,同其他大夫一般束手无策,中午回了一趟院落,出来便自信满满,想来是受了点拨……主人可要查查这女子的身家出处?”

    又是一阵漫长的寂然,暗卫复又询问道:“主人?”

    成钰拂灭了桌上烛火,浓酽的黑暗遮掩了他面上的情绪。

    “缓几日吧,若是她,让剑宗出关后去炀陵,砍了石梁玉的双脚……若不是,便容我多痴妄些时日吧。”

    ……

    子夜时分,穆赦趴在榻上数钱数得正高兴,忽然身后的门砰一声被踹开,季沧亭一脸森然地杀进来。

    “干嘛干嘛?”穆赦被她一身杀气吓了一跳,抱紧了小被子怂道,“你突然生啥气?真被人瞧上了?”

    季沧亭缓缓吐出一口气,坐下来倒了杯冷茶一口气喝完。

    穆赦见她没如往常一般说些没头没脑的批话,道:“你真被瞧上了?哇……那人会后悔的。话说我瞧着那贵人生得也挺好,也就比我差那么嗯……一丢丢,听人说他到现在还未娶呢,连个侍妾都没有,你算赚了啊。”

    季沧亭定了定神,道:“成钰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谁?”穆赦回过味来,嘴角抽搐了一下,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季沧亭,“难怪你非要易容起来,你、你俩认识?老相好?”

    见季沧亭冷冷地看着他,穆赦咳嗽了一下,道:“既然是故交,那我就实话实说。其实也没什么,听他的病史,想来是早年在关外的时候,被草原上的冰风刮坏了眼睛,战后又未曾好好疗养落下的病根……”

    “有……几年了?”

    “也不长,我瞧着有三五年吧。”穆赦见季沧亭听了他的话后忽然一脸失魂落魄,从未见过她如此,忙补充道:“区区眼疾而已,比你那断手断脚的好治多了,之前是那些大夫疗法太保守,冲不散他郁结之症,眼疾才久久未愈。”

    ……三五年前,关外冰风。

    那一年,匈奴踏破长城,直驱崤关,朝中奸臣从中作梗,以至于他们血战百日,始终望不到援军,不得不率一支轻骑围魏救赵。

    夜袭百里,他们活捉了在王庭醉生梦死的匈奴大汗,惹得整个草原余下部族疯狂追杀。

    那时,成钰强行让她挟着大汗回援崤关逼迫匈奴退兵,自己却为了引开追兵,失踪在草原上……

    待战事稍定,她曾再次出关,在茫茫草海中找了三天三夜,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加之京中急报传来奸臣构陷成家谋反之事,她才急匆匆回京。

    原来那时,他的眼睛就坏了。

    “喂、喂。”穆赦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挠了挠头心想那国公别是个什么吸魂的妖孽吧,怎么这平时臭不要脸的老狗比去了一趟像是失了魂似的。

    他正琢磨着是不是得找条蛊虫给她通通脉时,季沧亭这才恢复了常态,道:“实不相瞒,我当年乃是个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

    穆赦:“那高门大户也够倒霉的。”

    季沧亭:“你闭嘴,瞪着眼睛听我说就是。我年少时,曾经强行拉着这人私定终身过,指天誓地要一起投胎的那种。”

    穆赦:“一起投胎来世可能是兄妹……”

    季沧亭:“我强调这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的严重性,你给他诊治的时候别整那些花架子,该怎么好好治怎么好好治。”

    穆赦:“哎早说嘛,小事一桩,有我神蛊教少教主在,不出三个月我保证还他个火眼金睛。”

    季沧亭:“哈?你们神蛊教是什么教?我怎么没听说过?”

    穆赦:“你见识太少了,我们神蛊教在苗疆很有名呢。”

    季沧亭:“贵教占地几何?有几个人?”

    穆赦:“占好大一个山头呢,现阶段教中人才济济,我娘是教主,还有我姐,我妹,我妹的小姐妹花花,你加入进来就有六个了,到时候封你个右护法。”

    难怪堂堂少教主要一个人来中原卖假药,原来是全教上下只有他一个男丁。

    季沧亭十分服气,继而又道:“汉民尊左,为什么不封我左护法?”

    穆赦:“我妹的小姐妹花花想当左护法,你大人别和小孩计较,委屈委屈嘛。”

    季沧亭:“那你妹妹为什么不当左护法?”

    穆赦:“我妹是护教圣女啊,你想当圣女可不行啊,你年纪大了。”

    季沧亭:“……”

    ……

    季沧亭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收拾好心情,一大早便催着没睡够的穆赦起来去看诊。

    他们去的时候,本以为要等好一阵子,却没想到成钰已醒了,身边有个须发花白的老者正在为他诊脉。

    “二位便在这里稍待吧,待黄老看完后,便轮到穆大夫了。”

    本来昏昏欲睡的穆赦立时惊醒,心中十分警觉地看着那黄老大夫,十分担心他的财神爷看上了别人家的大夫要把他换掉,侧头靠近季沧亭唧唧歪歪起来。

    “……黄老是他家的客卿,因为实在年长,没精力了才召新的大夫来,不会换掉你的。”

    季沧亭小声安慰着,却忽然感到帘后一道极为强烈的视线凝在自己身上,便不由得坐直了身子。

    一侧,黄老收起脉枕,捋须道:“这苗疆神蛊确有独到之处,却不知是何妙方,竟令国公多年未解的心症这么快便为之舒缓?”

    “确是一记良方。”成钰的目光穿过薄薄的琉璃帐,借着清晨的曙光,细细看着这张昨夜未看清的面容,待目光定在她额上那条欲盖弥彰的额带时,眼底沉敛的光徐徐明亮起来。

    黄老见他心情愉快,笑了笑便告退而去,等到穆赦提着药匣开始看诊时,门外便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

    “渊微!我听说你总算肯受诊了,你这药可真不容易喂进去,比皇孙还难啊。”

    季沧亭一抬头,便瞧见一个英武的紫衣男人带着两男一女三名文士走了进来,很是感谢了一通穆赦后,坐下来便开始说正事。

    “既然人好了,那就一边治病一边谈事吧,我军中新来了一些策士,你身边亦需要,这三位皆是个中名家,十分仰慕你大名,特地托了我来自荐,你选一个吧。”

    备的位置不多,这些人一来,季沧亭便不得不站了起来。

    成钰看了一眼,道:“庾光,你很闲?”

    庾光没有察觉到气氛有哪里不对,道:“谁说我闲,我马上还得去操练兵马呢,你就一边治病一边听我谈事吧。宣帝还在的时候,虽然说过你成渊微是大越首智,但这么多年下来,外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早就不如当年了?我这是为了维护你的名声,来来来先给你介绍介绍这些聪明人——”

    季沧亭捕捉到“策士”、“操练兵马”等几个字眼,心想她猜得没错,他们果然是要起事。

    “这是诸葛茂先生,听说是孔明九代传人,了不得啊了不得。”

    “这位是闽郡梁夫人,腹有韬略,在纵横学派极有盛名。”

    “还有这位连中三元的徐翰林,你也听说过,先帝驾崩后,听说您强令炀陵那边下旨同意你承袭国公之位,便知道你要干件大事,连夜挂印逃出京城来投奔。”

    成钰一一颔首致意,道:“成钰身有恶疾,诸位见笑,今日既非明堂,索性便随意些,我出个题,请在场诸位解答一二可好?”

    这三位名士自然无人反对,尤其是那位徐翰林,神情异常激动。

    “十年寒窗,幸得君之著作方有今日,能得座师指点,徐某死无憾矣,请座师出题。”

    季沧亭记得这个人,写得一手好文章,那一届科举无人能出其右,可虽是文采风流,但为人年轻冲动,又是先代成氏大儒的狂热拥趸,对官场之事过于耿直,她便先把他调去翰林院历练两年磨磨性子。

    没想到她一驾崩,这人看朝中无人可制奸佞,就直接辞官跑来投奔成钰。

    先帝心好凉,先帝死不瞑目。

    季沧亭幽幽地瞄了这徐翰林一眼,便听成钰缓缓说道——

    “自武帝崩殂,君位之争已有半载,太尉石梁玉据帝都炀陵,欲扶通王卫渑,然通王先天心智有缺,如是登基,朝政必落权宦之手。”

    所有人面色肃然起来,庾光看了一眼穆赦这些外人还在场,讶异道:“喂……这么直接吗?”

    成钰未理会他,继续道:“欲北伐者,必师出有名。请诸位想个由头,合意者,成钰当取之。”

    他当着外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季沧亭就知道,就算他不拦着,庾光也不会让他们走的。

    季沧亭此来本也是想隐于幕后,借助庾光的军力回攻炀陵,只是没料到主导此事的是成钰,她又因那些陈年旧事不敢主动相认,便落得如今这般尴尬的场面……

    “……妾身日前在建昌大营中见过皇孙卫瑾一面,皇孙不愧是在国公身边教养过的,虽然年少,却已有明君之资。国公何不将皇孙美名在炀陵中散播,那通王痴愚多年,百姓心中自有公论。”谋士梁夫人道。

    徐翰林道:“国公何必为此心忧?当年奸臣石莽祸国,险教我朝纲倾覆,他的儿子又岂是良善之辈?我愿写一封讨贼檄文,届时必有万众响应……”

    “徐翰林文采风流,可还是太过激进,老夫以为……”

    三个谋士侃侃其谈,成钰皆不置可否,转眸见季沧亭听得出神,便慢悠悠地问道——

    “那你呢?你觉得如何破题,当是合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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