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路

    唐宁在草丛里翻了几翻,脑袋抽抽地疼,好不容易把情绪平复下来,把事情也翻来覆去地捋了好几遍,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大片儿。

    她倒是想逞强,自己单过去,可这小身板儿不过就五六岁,站起来还没灶台高,推磨还够不着磨把手,洗衣裳还挥不动洗衣棒,一只瘦猫就能扑倒她,这些现实的问题朝她眼前一摆,她就一完完整整的“透心凉,心飞扬”。

    生活嘛,关键时刻,该认怂还是得认怂。

    她打定主意和王桂花他们家一刀两断,但是这事儿她做不了主,要找还得找大队长李友善这个重量级人物来解决。

    李友善三十来岁,家住村头儿,祖上是贫农,成分特别好,本人又读过书,挺能识文断字儿的,办事情又是个热心肠,因为被大伙儿推举为大队长,要紧的当年原主被收养的事情,就是李友善给办理的,也算是个仲裁者,在她的这个事儿上最有话语权和权威性。

    唐宁爬起来,按着脑子里混乱的记忆晃晃悠悠走着,路上大家伙儿的房子都差不多,草盖子,黄土墙,哪哪儿长一样,她这摸摸索索的老半天,好歹是找对了门儿。

    这会儿天已然黑成了锅底子,她就在门口这么站了片刻,清了一下嗓子,一嗓子就嚎哭开来了,一边儿哭一边儿捶门。

    唐宁这个人就是典型的心眼子多,她就琢磨吧,原身是个低智儿,她这会儿突然变得正正常甚至还有点儿机灵,被人污蔑撞邪是小事儿,王桂花找由头倒打一耙是大事儿,什么把她养得变聪明了,是不是的算是功劳?一个满嘴谎话的丫头片子,是不是该抽?

    可她要还是个傻儿,那可就大大的不一样了。

    傻儿知道啥,傻儿可是最单纯的,最多知道谁欺负了她,说出来的话十有八九是真的,大人更信服。

    她在门口哭得惊天动地的。

    李友善也才忙完了挨家挨户动员队员挖沟灌溉的工作回到家,屁股刚沾上凳子,和家里人端着面汤碗哧溜着一碗玉米面汤,就听见哭声和拍门声,把他给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哪家又要开始跟他唱反调了,饭碗朝桌上一顿,一个箭步就给冲了上来。

    李友善一拉开门,结果只看见一个小家伙站在门口哭得上气不接下去地喊:“叔,叔。”

    这么黑黢黢的,李友善也看不清楚她到底是谁,听着声音又觉得有点儿熟悉,愣是想不起来到底是谁家孩子。

    还是李友善那咋咋呼呼的小儿子凑热闹,连滚带爬地把家里那根昂贵的手电递来,在来人身上一照,照清楚来人穿的破破烂烂,有长得瘦巴巴的,小脸儿哭得花猫儿似的。

    李友善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来,这不是唐老三收养的闺女吗?他可记得这丫头以前白白胖胖的,水灵儿地像地里的大白萝卜,这大半年没见着人出门,怎么就瘦得脱了形了,看着跟大头顶锅鬼似的。

    李友善当下就猜到了是王桂花苛刻,把娃给糟蹋了,不免觉得她可怜,又知道她是个智障儿,想到孩子大晚上在外面挺危险的,一把就抓着她问:“这大晚上的,你咋跑出来了,你爹娘呢?”

    唐宁很就哭兮兮指着山上:“凤丫姐姐,上山,带我,姐姐,不见。”

    这句话缺缺巴巴地就像是狗嘴巴里撕巴出来的,唐宁自己也狠狠皱了个眉头。

    她也没想到是这么个情况,她之前能跑能跳,对这个身体支配起来如鱼得水,可一说起话来,似乎反应就慢一点儿,好像脑子里翻译那一部分还在一个适应期。

    不过这倒也好,至少在装傻这件事儿上不会露馅儿。

    令人欣慰的是,这话虽然不连贯,不过关键信息在,李友善他们还是听明白了,凤丫带原主上山,凤丫不见了。

    李友善一皱眉头,他脸子宽,眉毛浓,眉心本来就带着川字儿,这一皱,直接拧成了一个疙瘩了,寻思着是不是凤丫不见了,张了张嘴正要问,他老婆张春霞就疑惑地开了口:“我先前回来的时候还看见凤丫提着个篮子朝家去呢,两只腿儿转得飞快,叫她也不答应.......”

    说到这儿,张春霞顿住了,和李友善两两望了一眼,两人心里都一阵阵儿发凉,有些不好的预感,这娃不会是让凤丫那丫头给带山上扔了吧?

    两口子光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那会儿王桂花可是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好好待俩丫头,这田里的麦子都没收第二季,一年根本没到头啊!

    再者说了,扔山上可不是扔路上让人贩子拐那么简单,山里尽是蛇鼠狼狗,但凡有点儿人性的,也不会把娃认山上让野兽撕的。

    这会不会是弄错了?

    两口子各自在心里一阵一阵儿琢磨着,还不知道咋开口,唐宁就拉李友善的衣角:“等姐姐,山上,老狼。”

    她这身上的衣裳本来就破烂,刚刚从山上跑下来的时候被树枝挂得更烂,拖一片掉一块的,电筒这么一照在身上,她一动,手膀子上好几块儿淤青就从烂口子里暴露出来。

    张春霞和李友善心下一惊,两把把人拉在腿前儿,一把揭开身上的短衫子,露出半截背。

    半截背全是淤痕,一眼看出是拿那竹条扎成的大扫帚打了的。

    那扫帚虽是竹条扎成的,却有个外号叫“铁扫帚”,根根细竹条儿扎在一起,在地上这么一刮,地上的青苔也刮一层。

    李友善家那小萝卜头没挨过这种打,叫这伤痕吓得直缩脖子,拉他娘的衣摆,怯怯地直喊:“娘,娘。”

    张春霞看得也是心惊肉跳的,这会儿别说这娃是被人扔了,就是被人打残了,她也不怀疑的,她又问唐宁:“丫头,谁打你的?”

    唐宁低头闷了一下,其实这个事情很长。

    这是原主打了个碗之后,被缺德爹娘罚不准吃饭,原主饿惨了,偷偷在鸡圈里偷了个生鸡蛋喝了之后,正在扫院子的唐老三媳妇顺手就拿着扫帚给了她好几扫帚,可能唐老三媳妇自己都没想到打成了这样。

    她觉得以她现在这个能力,想要说清楚,那可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只能挑选一些简单的词语来说了:“碗碎了,不给饭,偷鸡蛋,娘打。”

    这下可把唐老三两口子的造的孽都给坐实了。

    李友善这个暴脾气,登时就火冒三丈,别说是个人,就算是条狗,也不带这么打的。

    他饭也不想吃了,一手拉着唐宁就要去找唐老三两口子核实去。

    李友善跨着大步子走得快,唐宁这小短腿儿也追不上,只能跟着跑,光脚片子又在地上踩,一下踩着颗石头,登时钻心疼,“哼”了一声,抬起脚板抖石子儿。

    李友善回头看她在小狗抖腿儿,拿着电筒在她脚上一照,两脚片子脏兮兮的,到处都是伤口和水泡。

    唐宁看李友善停住了,还以为李友善嫌弃她走得慢,只好把脚故意朝身后蹭了蹭:“不疼,能跑。”

    李友善看着这孩子这么小心翼翼的,也猜测是唐老三一家省那几块儿布料,不给娃穿鞋,也想起自己家里最小的那个也不过就这么点儿大,一下子也很辛酸,一把把唐宁抱起来。

    这一抱,李友善就越发火大了,五六岁的孩子了,抱在手里全是些干骨头,这娃到底是吃了多少苦?

    李友善一路风风火火走着,不说话,唐宁也不说话,事情跟她预想得差不太远,李友善这会儿把她送回来,肯定会训唐老三家一顿,但是结果的话,她可不敢肯定。

    爹娘打娃,自古有之,李友善到底是个外人,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儿,到时候要是出个岔子,李友善觉得王桂花一家没那么坏,进行一下思想教育就成了,指不定就又把她送回去了.......

    这一路上,她都满心忐忑。

    再说唐老三他们家。

    凤丫下午做了亏心事,疯跑回了家,家里面王桂花正挺着大肚皮坐在板凳儿上端着碗给王豆豆喂红糖蛋花。

    这年头畜牲都是大队集体群养,家里只能散养几只鸡,但凡多了,大队长带人来就连鸡带蛋一块儿端了,留给队员家里一地鸡毛还有一顿关于“私自养殖”的批判。

    平常是家里来客了,能掏出俩压箱底儿的做个韭菜煎鸡蛋。红糖鸡蛋这种吃法,是红糖贵,鸡蛋费,大伙儿都不怎么吃得起,可王桂花偏就能舍得给王豆豆吃,谁叫王豆豆是她的心尖子,是她的救世主呢!

    王桂花尖尖的脸上满是笑容,细长的眉毛高高挑着,捏着王豆豆那白乎乎软绵绵的脸蛋儿,一口一个“心肝宝贝儿”,欢喜得像捏了个金疙瘩似的。

    凤丫脑袋望过去,却是看得眼馋气闷的,想不明白了,明明是自家的亲娘,咋对个捡来的娃比对自己还好?还一口一个福星,张嘴闭嘴都是说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是王豆豆旺来的。

    她又再看看王豆豆,长得白白净净的,浓眉大眼,穿得也是花红的好料子,听她娘说是专门扯的的确良做的,再看看自己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真是憋闷得很。

    她闷着脑袋凑近了王桂花,张着嘴巴喊:“娘,我也要红糖鸡蛋!”

    王桂花眼睛细,一眯眼,眼光似有似无,再抿了抿两片薄唇,立刻就是一副刻薄像。

    “那个傻儿呢?”王桂花问着。

    凤丫也想起把人丢在山上,身上一阵发寒,硬着头皮说:“不见了,她跟我去山上,跑丢了。”

    王桂花一听人“丢在了山上”,下意识惊得要起来叫人找,屁股还没离开凳子,又想起来家里少个吃白食的可就太称心了,她干嘛还要去找人呢?便又压下屁股,把凳子坐实了。

    她又转眼看着旁边儿站着的白净小丫头,心里无限温柔,琢磨着,只要有这丫头在,她可就是一辈子好运气,什么也不怕。

    王豆豆在一边儿听着自己的“亲姐姐”丢了,也眨了眨大眼睛,问王桂花:“娘,不找傻丫吗?”

    “傻丫”是别人给王宁取的绰号,就是欺负她是个傻儿,王豆豆不想太不合群,在外面也就跟着叫,后来到了唐家,就直接这样叫了。

    王桂花说:“那个丫头三天两头跑丢,自己会跑回来的。”

    王豆豆低了低头,她晓得娘他们不喜欢傻丫,可是娘对她很好,她不想让娘不开心,看着那碗红糖蛋花汤,她觉得没有比王桂花更好的娘,傻丫是自己傻,在哪里都会受欺负,怪不得娘他们。

    王桂花又盯着凤丫看了一眼,心说:看不出来,这丫头倒比以前聪明了,估计这辈子能比上辈子混得好了。

    她起身到厨房去,凤丫知道王桂花要“奖励”她了,跟着就追了过去,王豆豆也跟在后面。

    只听厨房里打碎一只碗的声音,王桂花尖着嗓子骂骂咧咧:“你个死丫头,饿死鬼投胎啊,给你碗糖水,你连碗都摔了,你这死丫头就没有吃东西的命!”一边儿心疼着:“我的红糖鸡蛋哟,我的碗啊~”

    紧接着就是凤丫呜呜哭的声音。

    这天晚上,谁也没有管那个“傻丫”还没回家,甚至唐老三下了工回来,坐在桌子上吃饭的时候也没多问,只想着孩子又被罚饿肚子了,他也不想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等到天彻底黑了,凤丫把桌子上饭碗一收,就都各自去睡了,睡了个大早觉。

    这被窝刚捂热乎,就听见有人啪啪敲门......

    老唐三听到有人敲门,说起来去开,却被王桂花一把拉住了:“又没出声喊人,野狗撞门呢?”

    她那眼珠子在黑夜里滴溜溜地转,寻思着,莫非是那丫头跑回来了,那也好,让那丫头外面受冻。

    她可没想到,那丫头是真回来了,还给她带了大队长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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