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

    却说洪水退去之后, 头几天也不能进屋头住，一来是怕房子叫水泡了, 不结实, 半夜垮塌，把睡在屋里的人砸死, 二来是房子里全是潮气，容易把人熏出毛病来。

    公社也早考虑到了这个事儿, 就分别给每个大队发了几麻袋石灰, 让分给社员们, 大伙儿把石灰扛回去, 在屋里屋外掩上, 除了去湿除潮，还能防虫防蚁。

    另外公社里也贴了告示, 说是洪灾之后，容易爆发瘟疫, 就派了医务人员来队里喷洒药水，请社员们配合工作，不要阻拦医务人员等等。

    唐宁这边儿, 唐老四也去扛了一袋石灰粉回来, 把屋里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沿着墙根儿都给洒了石灰粉，看着湿漉漉的墙角根儿，还冒着几块猫耳朵青苔，也心疼得直皱眉头, 拿着铲子把青苔铲得干干净净，心头才舒坦一些。

    现下也不敢住屋里去，他们就只能在院子里先搭个棚子住几天。

    唐老四和李春兰儿爬上爬下地搭棚子，唐宁站在下面递东西，屋里屋外都被水淹了，也没有谁有干草垛子来搭房顶子，好在公社肯掏钱，给一家发了几块塑料布，也就勉强盖了顶子。

    院子里，两只狗围着唐宁转来转去，小黑猫趴在墙头上叫唤，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欢乐。

    李春兰还站在梯子上说“等会儿我把锅好好刷了，咱们先吃顿好的补补。”

    唐老四也笑她“你这个馋嘴的样子快比上咱闺女了。”

    李春兰就嗔了他一眼

    院子里正在说说笑笑，就听见有人来敲门，也没说话和叫门儿，唐老四他们也不晓得外面是谁。

    唐宁想了一下，就笑了，说“是不是洒药水的医生我请他们进来，给咱屋里也洒点儿，防瘟呢”

    她乐呵呵去开门儿，打开门，干巴巴的唐老三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个脑袋大，身子瘦的大头娃娃，唐宁抬头瞅见唐老三，有些意外，前两天没有认真看过唐老三，现下看见了，只觉得比以前还瘦，整个人瘦成了一片，脸皮子也更黑了，头发还花白了。

    明明三十来岁的人，要是不细看还以为是五十来岁的老头子。

    诚然，唐宁更意外的是，唐老三居然会到他们家来

    唐宁缩了缩肩膀，朝后退了一步，喊了一声“爹，有人来了。”

    唐老三也低头看着唐宁，看着这闺女水灵地简直和刚结出来的樱桃似的，想起唐宁这娃娃，又聪明又善良，心头就又开始后悔起来，他从来没想过，自己是以这种方式回自己曾经无比熟悉的大瓦房的。

    他再看唐宁竟然还在怕他似的，说不定就是小时候留下了阴影，他这心头更是惭愧，因而低下了头，竟然不敢看唐宁的眼睛。

    这会儿唐老四和李春兰也跳了下来，一瞧见唐老三站在门口，也同样有些意外，唐老四还喊了一声“三哥，你咋过来了”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忙着搭棚子，唐老三咋有时间过来

    唐老三听到那声“三哥”，又出了点儿当哥哥的勇气似的，抬起了头，迈了一条腿到了门槛内，结果院子里的两条狗就开始“呜呜”地龇牙，看来是对他并不熟悉。

    唐老三赶紧又把腿缩了，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外，手足无措的，而他怀里的大头娃娃也叫吓得张嘴哭起来。

    这场面，叫人看了也辛酸。

    唐老四推了李春兰一把“把狗给拴上。”

    李春兰也不犟，转身去牵狗。

    唐宁也噗噗噗跑到了唐老四身边儿去站着。

    唐老三这才敢进门来。

    这时候桌子板凳儿都放在院子里头晒太阳，他一进来，唐老四就叫他坐，还叫李春兰端水来。

    唐老三怀里的唐铁根儿还在不停的哭，唐老三根本哄不住，李春兰要接手抱一抱，唐铁根儿也拳打脚踢的，还把李春兰的脸给打了一巴掌。

    这娃一直哭，唐建成就去厨房里掏了块霍云霄给的小饼干出来，递给了唐铁根儿，站眨巴眼睛“给你吃，给你吃，你下来跟我玩儿，别哭了。”

    唐铁根儿的眼泪一下就收住了，盯着那块饼干呆了呆，似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然后突然一手就夺了过去，一把塞进嘴里，又急又猛地嚼着。

    唐老四一家都叫这娃的表现看得一呆这娃咋像是没吃过饭一样呢

    唐老三也觉得脸上挂不住了，赶紧抱着娃来笑，不过却笑得干巴巴的“我找你来是有点儿事儿。”

    唐老四也皱了眉头，他猜到什么事儿，可他仍旧是问了一句“啥事儿”

    才说着，那唐铁根儿就把饼干一口咽了下去，伸出舌头尖尖舔着嘴角，还把刚刚接过饼干的手也伸出来，嘬了嘬指头尖尖，等到嘬完了，看了唐建成一眼，对唐建成理所应当地一伸手“给我，再给我”

    唐建成皱了皱眉，他年纪小，也没见过这样的人，只能摊了摊手“没了，那是别人给我姐姐的。”

    唐铁根儿一听“没了”两个字儿，又开始张着嘴巴大哭起来“还要，还要，我不管，我还要”

    唐铁根儿一哭起来就撒泼，要下来，等到下来站地上，就立刻要朝地上坐，朝地上躺，嘴巴里还在哭着“骗人，骗人，我就要，给我买”

    唐老三也叫唐铁根儿下了一跳，伸手拉他起来，嘴巴里急急地哄着“娃，你莫闹了，爹等会让回家给你拿。”

    唐铁根儿就哭得更大声了“骗人，屋头啥都没有，啥都没得，你们啥都不给我买”

    他一哭就猛地咳嗽起来，又咳又呕的，趴在地上要抽搐似的。

    唐老三被娃娃一通说，眼见得这兄弟都晓得他穷得不行，过得惨得很，面儿上更过不去了，尤其是唐老四现在所拥有的，是他曾经拥有过的，甚至人家还挣来了更多，而他家所有的都给败光了

    他只觉得自己像条鱼晒在了太阳下面，全身都干得慌，心下急了，伸手就要抽唐铁根儿，一巴掌一巴掌朝唐铁根儿背上打“老子喊你起来，你没听到啊”

    唐老三和李春兰看着，也觉得可怜，要劝又不晓得咋个劝。

    唐建成被唐铁根儿和唐老三吓了一跳，不晓得怎么应对，只好转身朝屋里去，想要再给唐铁根儿拿一块解决事情。

    唐宁可看明白了，这小娃子被王桂花两口子给惯坏了，否则怎么会一点儿礼貌都没有，问人家要这要那的。

    打小，她就讨厌这种撒泼讨东西的人，特别是跟家里人要东西就算了，还跟外人要，把没家教这点儿表现得太淋漓尽致了。

    她一把就拉住了唐建成，跟小建成说“你哪儿去，咱俩一块儿去”

    小建成看着唐宁，抿了抿嘴吧，一脸为难“再给他拿一块，他哭得好凶啊。”

    唐建成打小就没特别缺过衣食，家人也都疼他，更是时常教他，不能跟别人讨东西，他也没怎么跟别人讨过东西，倒是时常有人会给他拿橘子和糖块儿之类的，看到唐铁根儿哭得这么恼火，也只能给唐铁根儿拿。

    唐宁就开始给小建成建立三观了，她把唐建成拖到屋里，捏着唐建成的脸，问他“你给他拿一块儿，要是他等会儿再跟你要呢”

    唐建成根本没想到那些，“啊”一声，有些不懂，他现在的年纪，只能思考简单的问题，没法思考这么深刻的问题。

    他反而问唐宁“他为啥还要”

    唐宁

    好吧，她觉得沟通失败了，她跟唐建成不是只差两岁，他俩差了三十几岁

    她在屋里看了看，看到台子上有一袋儿红薯，爬上台子上，挑了最上面的一个厚皮红薯来，翻开菜刀砍成两半，递给唐建成“给他这个。”

    唐建成还是一脸疑惑，指了指碗柜里的花花铁皮盒子“那饼干呢”

    唐宁一揉鼻子，理直气壮“饼干是我的，以后你要吃，也要先给我打报告”

    小建成就嘟了嘟嘴，委屈得很，两手结果红薯，一转脸就小声抱怨“霍哥哥没说只给你，我也可以吃，我也”他自己说着说着都没底气了，又哼了一声“打报告就打报告”

    唐宁在后面听着，看着唐建成摇摇摆摆出了门，心头笑得直打跌，她觉得这个唐建成是真的太可爱了，这么小就知道培养自己的强烈“求生欲”了。

    外面唐铁根儿看到小建成手里拿了俩红薯，还张着嘴哭“那个，那个，不要红苕，要那个，那个好吃”

    唐老四和李春兰面面相觑，他们这么大年纪了，耍混的娃娃不是没见过，眼前这个只是比他们之前见过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春兰心里有底，那盒饼干不便宜，是人家霍云霄跟他们闺女玩儿的好，才送来的，那好东西咋舍得送给这么个混小子

    她也不是啥滥好心的人，进了厨房，就随手取了个之前装过麦乳精的铁皮空盒子端了出来，有些不耐烦“娃啊，没了，没了，你咋不信呢”

    那唐铁根儿看到那盒子里空空荡荡的，又瘪了瘪嘴，眼泪啪嗒啪嗒掉，爬起来，哒哒哒撵过来，要伸手拿铁皮盒子。

    李春兰干脆就塞给了唐铁根儿，眼不见心不烦。

    唐铁根儿抱着那个空盒子，脑袋埋进去，闻了又闻，这盒子已经没什么味儿了，他抬头呆呆地看了看李春兰儿。

    李春兰儿也没理他，只是和唐老四、唐老三说话去了。

    唐铁根儿就抱紧了那个盒子，转脸过来，看到小建成手里还有两半生红薯，就举着盒子给唐建成说“放在这里面。”

    唐建成拧紧了眉头，他看到了那个盒子，那不是饼干盒子，可他也没说，他姐姐都说了，就算他吃也要“打报告”。

    他把红薯放进盒子里，转身也进了厨房，去找唐宁去了。

    唐宁还在碗柜前抄着手，守着自己的饼干盒子，没错，虽然三十来岁了，可是为了这口吃食，她还是不需要三十岁的尊严的。

    她看到唐建成回来了，就在碗柜前一挡“你干啥”

    唐建成还皱着眉，他指了指门外“我不想和他玩儿，我不喜欢他。”

    唐宁就凑唐建成挤眉弄眼了一下，唐建成就被她逗得咯咯笑，一下扑在她怀里，乖乖地喊“姐姐，和姐姐玩儿。”

    唐宁都懒得理他，心说，一个男娃娃这么会撒娇，还会哄姑娘，这以后长大了，还不得祸害一方

    唐宁推了推他，嫌弃道“那你给我把饼干守着，我去外头看看。”

    唐建成立刻一副接到命令的样子，使劲儿点头，就差一句口号“一定效忠组织”

    唐宁趁着这时候也钻了出来，院子外面，唐铁根儿也没哭了，手里抱着那糙红薯可劲儿啃着，好像连皮子也不削。

    唐宁是真的震惊了，这红薯还是没改良过的，皮子老的很，要是煮熟了，是软的还好说，问题是生的，啃着都是一口筋，这娃咋啃得下去

    她带着震惊靠近了唐老四他们。

    唐老三正在说“我也是没法子了，这才跟你们开这个口子，这娃烧成了肺炎，等会儿还要再去输液，他娘腿也坏了，医他娘也要钱，我两口子，外头还欠着债，我晓得你们条件好一点儿，你能不能好歹帮一帮我们家”

    好家伙，借钱呐唐宁低头看着唐铁根儿，说真的，这娃一点儿也不讨她的喜，当然，重点是这娃的父母没教好。

    那么问题来了，这家子显然就是拖油瓶，钱借出去绝对就是肉包子打狗，问题是“肉包子打狗”还是好结果，这家子要是以后就赖上他们，这可咋整

    她抬头去看唐老四的脸色，唐老四也皱着眉头，一脸为难的样子。

    倒是李春兰问了一句“你要借多少”

    唐老三说一手心儿的汗，在裤腿之上蹭了又蹭“借一百块。”

    一百块，这也不是个小数目，唐老四眉头皱得更紧了，李春兰儿也倒抽一口凉气，这真是一借就是笔大钱，这“肉包子打狗”的“肉包子”也太扎实了点儿了吧

    唐宁也在揉鼻子，她看，这事情就是难，亲兄弟，唐老四又重情义，要是见死不救，似乎又做不出来，但要真借出去，可就太吃亏了

    唐老三看他们一家子久久不说话，又咽了咽口水，额上冒出汗来“老四老四”

    唐老四这才抬头看他“你这笔钱不是小数目，总要等我想想，我现在也不像以前没得娃女子，屋里两个娃等着我拉扯呢。”

    其实这倒是其次，按他赚钱的能力，他拉扯两个娃还是不愁的，而且因着这次救洪水有功，薛社长说了，给唐宁把读中学的学费免了，他经济压力一点儿也不重，他所担心的正是唐宁所担心的怕老三家是个无底洞。

    唐老三额上的汗水越来越多，摸了摸汗水“我晓得，你们怕我还不上，我屋里那些桌椅板凳儿和大衣柜都还在，上回发洪水，我也抬山上去了，没被洪水泡，就是淋了些雨，我把那些抵押给你们。”

    唐老四都笑了“三哥，你真是我要你那些干啥，我这屋里都是这几年新打的，是泡了些水，晒晒也还能用。”

    唐老三被他说得一阵脸红，也是，那些家具这些年都被磨损了，一副旧相，比不得唐老四屋头这些。

    不过他这么低声下气，唐老四还真是头疼，他挥了挥手“这也不是一笔小钱，你等我想想。”

    唐老三撇了撇嘴，想要再说，但看唐老四为难模样，也不晓得说啥，只能说“那我，那我明天早上再来，等会儿又要带他娘儿母子去医院呢。”

    说完，他就抱起了唐铁根儿，唐铁根儿抱紧了那个铁皮盒子，父子俩出了唐老四家的门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流感好恐怖，大家买口罩木有反正我这边儿，当我对店员豪气地喊出那句“给我来两打口罩。”的时候，店员很淡定的带我看了高级防霾口罩，我问了问还有没有一次性的，店员表示“没了，只有这种了，这种明天都会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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