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仲秋,秋雨绵绵。
细细密密的雨丝落在身上,被入夜的北风一吹,带起砭人肌骨的寒意。
高原范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脚下的步子却片刻不敢停,急急跟着前面的女子,将手里的伞举在她头顶。
他想开口提醒雨天地滑,慢些走也不妨事,反正她回来,陛下总会等着的。可前面的人步子又快又急,宫灯摇曳,微弱的火光下依旧能看清她已经湿重的裙摆。
从洛阳一刻不停赶回来,眼下只怕是心焦如焚。
高原范这样一想,便把话咽了回去。
高原范是嘉惠皇帝萧逐月的近侍,如今任内侍同正员,执掌内侍省事务。
能让他这样侍奉的人自然不是什么等闲人物,走在前头这女子是嘉惠皇帝的胞妹,当朝的慧懿长公主——萧挽澜。
此刻紫宸殿灯火通明。
待行至殿门前,还不待高原范收伞,萧挽澜便已经推开门一阵风似地进了殿内。
外面的凉风猛的灌进去,引得殿内的连枝灯上的烛火一阵晃动。
高原范忙不迭将门关了,同身后萧挽澜的两个婢子道:“我们且在这候着便好。”
紫宸殿内与外面不同,萧挽澜一进门就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暖意,还有空气里弥漫着的药香。她直奔向内殿,瞧见床上半靠在枕上的男子,一个箭步便冲了上去。
“皇兄。”
才将将喊出两个字,萧挽澜喉头一阵哽咽,泪水簌簌不止。
萧逐月来信只说自己身体不适,望她早归长安。
她却隐隐察觉这病恐怕没有信上说的这般轻描淡写,心中有所准备,却万万也没想到是这样一番光景。
在她印象里,兄长一直是个丰姿英伟的翩翩儿郎,哪会是现在这副模样——两颊凹陷,肤色近乎惨白,半点生气也无。
一副将死之态。
握着兄长瘦骨嶙峋的手,也顾不得殿中还有人在,萧挽澜几乎是泣不成声,“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年前、年前你来洛阳看我还都是好好的。”
萧逐月勉力抬手摸了摸幼妹的发顶,温声哄慰,“好了,莫哭了,也不怕人看了笑话。”
话音才落,便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萧挽澜见状,只觉惶然。忙收了哭声,慌乱起身道:“太医,我去给你传太医来。”
萧逐月摆手制止她,
“不用了,无碍的。淮儿,你过来,皇兄有重要的事情同你说,你且听我说完。”
淮儿是萧挽澜的小字,因为当年她在淮水河边出生,先帝才给起了这个名头。
萧挽澜迎上萧逐月的目光,只得重新又坐回床边。
萧逐月缓了几息,才说:“淮儿,我的身子你也看到了,也不知还能不能拖过这个冬天。朝中苏太师一党却蠢蠢欲动,暗中谋划欲立萧仲景为新帝。萧仲景虽说是你我堂兄,可父皇向来不喜与本家来往,他与我们更说不上亲厚。若他成事,我只怕他慢待了你。与其让你他日受制于人,我思虑良久,倒不如传位于你。”
萧逐月越往下说,萧挽澜的脸色就越难看。她用一种极为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自己兄长,“这怎么可以?”
虽说之前母后在世时,曾有过“二圣临朝”,大雍女子为官也有几例,但要真出了个女皇帝,怎么说都是有些惊世骇俗。更何况,宫里不是还有个从本家过继来的孩子?
想到这一茬,她就又说:“那桓儿怎么办?虽说未立他为储,可到底是名正言顺的皇子。”
萧逐月像是根本没将这孩子放在心上,“不过是安抚朝臣才领了来。若这些年你同顾疏有子嗣,这个位置怎还轮得到旁人来坐。”
萧挽澜一听之下,心中顿时恍然。
难怪皇兄把这孩子接进宫却迟迟没有立储的打算。难怪她久居洛阳,早前几年都有那么两个月,顾疏会“奉旨”来看她。
她以前觉得皇兄是想要他俩夫妻和睦,重修旧好。可每次顾疏来就如同公务公办,连句体己的话都欠奉,她心里自然也不痛快。
两人相看两相厌,哪会有同房一说。
一直以来自己这个兄长都将她护得太好了,半点难处都不肯与她说。
要是知道他有这样的打算,就算孩子的生父不是顾疏,她无论如何也要生一个出来,不让他这般难做。
“原来竟是这样。”
萧挽澜只恨自己以往太粗枝大叶,都没在这些事上细想过。
眼下说到顾疏,她不免又想起顾疏的父亲顾亭礼与苏太师私交甚深,那么顾疏是否也参与其中?
单单就是这么一想,心头便是一阵火起。萧挽澜按捺着火气问:“那顾疏他是不是也支持萧仲景?”
萧逐月没有开口反对,算是默认了此事。
萧挽澜怒极反笑,连连道了几声“好”。
“我竟不知他怨我至此。他是我的驸马,他喜欢赵鸾,我都给他纳了,他还有什么不满?”
萧逐月见她如此,心中既疼惜又后悔。若非当年自己看幼妹对顾疏死心塌地,而有意促成这段姻缘,也不至于现在还令她如此痛苦。
他叹息一声,劝慰道:“淮儿,你是我们大雍的长公主,顾疏他不值得你如此相待。”
听兄长的宽慰,要是换做以往,萧挽澜早就把心中的委屈同他宣泄了。可如今萧逐月握着她的手瘦骨嶙峋,指尖冰凉,没有丝毫力度,她心中那些不甘、愤怒、委屈都抵不过此刻的哀恸,反倒是冷静下来。
她紧紧抓着萧逐月的手,赌咒一般道:“皇兄且放心,如今局势岂容我再与他儿女情长。这江山是父皇母后辛苦半辈子打下来的,我自然不会教它落入旁人手里。你拿主意就成,我都听你的。”
萧挽澜年少时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胡天胡地哪个都不怕,离经叛道的事情更是比比皆是。后来先帝崩去,她守制三年,嫁给顾疏之后,才敛了性子。
眼下气性上来,倒也没觉得自己兄长的提议有什么不妥。
萧逐月见说服了幼妹,心中宽慰,语气愈发轻柔,“如今让你在朝中理政并不难,但日后想要站稳脚跟,却需得有个人帮你,引导你,让你有所依仗。”
他伸手召来一早便在床榻旁站着的人,引荐给萧挽澜。
“他是宋衍,当朝尚书令,以后他会好好辅佐你。”
相比于中书、门下二省,尚书省统领六部,实权在握。尚书令一职又曾为萧逐月所任,萧逐月登基之后,这个职务便一直空置,不授予臣下。
如今宋衍官拜尚书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谓是当朝第一权臣。
也是个传奇人物了。
坊间关于他的传言数不胜数,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要数这位宋大人已过而立之年却尚未娶妻一事,传得多了就生出了各种版本的“原因”。
这些“原因”中最为考据的当属宋衍“克妻”一说。
当年宋衍状元及第,又至婚龄,同门下侍郎崔贺嫡长女崔琰有指腹为婚之约,崔贺便有意让他将大小登科一齐办了。宋衍前往宣州接母入京,两家准备议亲,崔琰却偏偏在这时候得了重疾,病发后没几日就夭了。
自此以后,宋衍一直为这个未过门的妻子守制,不沾女色。
这事如今还被文人写成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搬上戏台,颂扬这位位极人臣的宋大人是如何的痴情。
萧挽澜久居洛阳,对宋衍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不过关于他的那些传闻,这些年倒是颇有些留意。
并非她爱打听这些,实则是因为自己当年做下的一件荒唐事,间接影响到了宋衍。眼瞧着人家三十来岁还未娶亲,心中对他总有几分愧对。
如今见了正主,这份歉意愈发重了几分,连瞧着他的目光都不由得有些发虚。
同传闻中一样。
宋衍生得一副好样貌,眉如墨画,眸似点漆,五官昳丽非凡,穿着一身月白缠银丝长袍,外罩一件同色广袖衫,长衫广袖之下更衬得他身姿如劲松般挺拔。
真真应了那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不过他周身的气度却远不如他的样貌来的这般耀眼刺目,温润亲和,让人觉不出半点危险。
在萧逐月介绍完之后,宋衍率先抬手给萧挽澜见了个礼,恭谨道:“微臣见过长公主殿下。”
连说话的声音都清朗干净。
萧挽澜却盯着宋衍看了半晌未有反应,直到一旁的萧逐月忍不住轻咳一声提醒,她才如梦初醒般地说:“原来你就是宋衍。”
这话属实有些突兀,顿了顿,她便又客气了一句,“果真百闻不如一见。”
宋衍也客气回去,“长公主过誉。”
对于萧挽澜的失态,萧逐月看在眼里,却不置一词,反倒是同宋衍道:“执夷,朕这个妹子自幼被娇纵惯了的,以后少不得要你费心的地方,你便多多教导她。”
执夷是宋衍的字,为公允持平之意。
宋衍微垂着眼睑,恭敬道:“尝闻长公主幼而岐嶷,□□若神,若说教导实不敢当,微臣凭着虚长些年岁,在旁提点一二倒是无妨。”
虽说宋衍这话是带了些夸大,但倒也没说错什么。萧逐月朗声笑道:“说起来慧懿策论写的倒是极好,先帝在时都对此赞不绝口的。”
颇有些与有荣焉的模样。
萧挽澜被这两人一唱一和夸赞了一通,倒是不大好意思。再说宋衍可曾是连中三元的人,她哪好在他面前班门弄斧,只怕人家不要笑话她便是好的。
当即朝萧逐月使眼色,娇斥道:“皇兄,你快别说了。”
她本就长得明艳,只是这些年过的不快活,如同珠玉蒙尘,少了以往的光彩。如今生气起来,倒似年少模样,显出几分女儿家的娇态来,灵动可爱。
萧逐月唇角的笑容不减,倒也真转开话题,同宋衍聊起朝中事务。
萧挽澜就在一旁听着,她久别长安,对很多人和事都不清楚,自然听得云里雾里。不过幸亏这两人也没谈多久,不一会就听萧逐月说:“时辰也不早了,执夷,你就先回去罢,余下的事以后再说。”
宋衍应下,抬手行礼告退。
萧挽澜看着他步履沉稳地往外走,不免有些怔怔出神。她记得宋衍年轻时因为一桩案子,被诬陷入狱,受过刑讯,废了左脚三根脚趾。
不过现在单看他走路,倒看不出什么异样。
等宋衍出了门,萧逐月看了眼出神的萧挽澜,突然开口问道:“淮儿,你觉得宋衍如何?”
萧挽澜被这句话问的一头雾水,“什么如何?”
萧逐月正色道:“你总不能和顾疏这样过一辈子。宋衍论样貌、学识、品行,比之顾疏有过之而无不及,配你无一处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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