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异常明媚,透过纱窗点点落在殿内的地砖上,灿如金子。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桂花香,沁人心脾。
清元殿的管事赵姑姑捧着药碗,一勺一勺亲自给长公主喂药。长公主前些日子得了风寒,病的极重,昏迷不醒好几日,昨夜高热退下去,今早人才醒过来。赵姑姑仍是不放心,早就命人宣了太医过来瞧过,眼下连伺候喝药都不假手于人。
容秋将怀里的桂花枝在白釉陶瓶中插好,转过头来笑盈盈地说:“这一放晴,园子里的桂花竟都开了,一树都是,奴婢就去摘了几枝,公主闻着可还喜欢?”
被她唤作公主的人,自然是萧挽澜。
她听见容秋说话,仍旧有些神情不属,随口应道:“甚好。”
容秋并未发现萧挽澜的异样,只以为她是大病初愈精神不济,便在一旁吱吱喳喳说着讨她欢心的话。
“奴婢听高内侍说,陛下昨日已经命他取了含凉殿里那道圣旨,似乎要给公主和顾大人赐婚哩。许是老天爷知道公主好事近,这两日天都难得放晴了。”
含凉殿那道圣旨……萧挽澜心里猛地一颤,脸色都变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
赵姑姑忙拦着她道:“我的小祖宗,您病才好些,可不能这般胡来,就算再高兴……也要喝了药,好生养几天才好。那顾大人又不会跑了。”
萧挽澜听了这话,简直是哭笑不得。她这哪是高兴,只恨自己不能插上翅膀,去阻止这桩婚事。
她清楚记得自己失去意识前和顾疏说的话,可醒过来时却见到了早就告老还乡的赵姑姑,和十四、五岁的容夏、容秋。
她居然回到了自己还未出嫁的时候!
刚醒来的时候,萧挽澜甚至怀疑过往种种,只是自己做了一场梦。是上天在给她示警。
可那些记忆那样地鲜活真实,她确定自己是切切实实活过了那些年。
既然老天眷顾,给了她机会重新选择,她又岂会再嫁顾疏?
奈何此时赵姑姑拉着她,自己大病初愈手脚绵软,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开。
萧挽澜心急如焚,想要解释又觉这事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只得软了声音道:“赵姑姑,你就让我去吧,我真有急事。”
赵姑姑看她急得跳脚,心道莫不是真有急事。要真是这样,她哪好拦着,便劝说道:“那也要先梳洗一下,换身衣裳再去。您这样出门,再着凉了可怎么办。”
当即吩咐了容夏、容秋去端水来伺候梳洗打扮。
萧挽澜则被赵姑姑扶着端坐到妆台前。
她看着镜中里面的少女,秀发披散在肩头,乌鸦鸦的柔亮如缎,五官昳丽非凡,奈何面色太过苍白,显得有些病态的娇弱。
这样的自己,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一切都恍如隔世。
萧挽澜担心自己憔悴的模样被萧逐月见到,特意让容夏多扑了些脂粉,掩去病态,随后又换上了一身朱赤色齐胸襦裙。
这般明艳的颜色,衬得她容色灼然,艳如芙蕖凌波。
赵姑姑取了朵红珊瑚珠花簪在她鬓边,上下打量了片刻,才满意地笑道:“许久不见公主穿这般艳丽的颜色,还是这样最衬您。您孝期刚过,也幸亏织染署那边有心早早地制了这些衣裳过来。”
萧挽澜揽镜自观,也觉得自己许久没穿过这么明艳的衣裳了。
自从父皇崩去,她守制三年,穿戴都是极为素淡。在她记忆里,出了孝期之后,自己又同顾疏很快就成婚了,而顾疏喜素净,她就更不碰这些颜色的衣服,换成他喜欢的素色。直到后来去了洛阳,她心念成灰,于此道上就愈发没了心思。
其实赵姑姑说的不错,确实是这般艳色更合适她。
时辰早已到了巳时,外面的太阳正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临出门时赵姑姑却还是不放心,给萧挽澜披了件披风,等到紫宸殿,扶着萧挽澜下了辇驾,才替她脱下。
紫宸殿外当值的宫人好像都被打发走了,殿门紧闭,只有高原范双手抱着拂尘守在门口。
见着萧挽澜,他先是一愣,随即便忙不迭迎上来行礼,嘴里说道:“公主殿下,您病才好些,怎么就过来了?陛下还说一会去清元殿看您呢。”
他说话的功夫,萧挽澜已经行至殿门外,正要开口求见,就听见里面传来萧逐月沉稳的声音。
“慧懿,既然来了就进来罢。”
萧挽澜这才推门而入,恰好见到一个背对着她的蓝袍男子弹衣而起,而她的兄长则坐在御案后,神色不虞。
真是冤家路窄,没想到顾疏居然在这!
萧挽澜足下微顿,现在想退出去却是不行了。
见着她,萧逐月脸上才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招了招手示意萧挽澜过去。
“你还病着怎么就出来乱跑?以后再这样胡闹,朕第一个就要罚你身边伺候的那些宫人。”
萧挽澜听着兄长满含关切的训斥,眼眶就是一热,可顾忌着顾疏在,才咬牙忍住。
萧逐月现在身子还算健朗,与她前世赶回长安时见到的模样判若两人。
她冲他一笑,快步上前,抓住萧逐月的衣袖撒娇道:“你看我这不是好了吗,活蹦乱跳的。皇兄,我好了就过来看你,你就不要骂我了。”
她挨着萧逐月很近,其实更想去握一握兄长的手。
那就更没规矩了。
萧逐月却任由她没规矩地拽着自己的衣袖,悠悠然“哦”了一声,眼角的余光扫过殿内站着的蓝袍男子,故作惊讶道:“是么,真是来找朕的?”
萧挽澜一听萧逐月这语气就知道他不信,心中直呼冤枉。可这事要照她年少时候的性子,还真做的出来,也怨不得萧逐月想差了。
此刻她只能摆出最诚实的模样来,点着头说:“我真的是来找皇兄的,我有一事要恳请皇兄帮忙。”
萧逐月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像是来了兴致,顺势就问:“那你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事?”
萧挽澜显出几分迟疑来,“这事我想和皇兄单独谈谈。”
萧逐月想了想,将目光转向顾疏,一扫刚才的温和,语气沉冷,颇具威仪。
“朕同你说的事,你回去想想清楚,过几日再回话也不迟。”
顾疏垂首应诺,随即行礼告退。
全程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萧挽澜听着两人这一番对话,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原来自己刚才进门时见到的并非顾疏在行拜礼,而是跪着同皇兄说话,是她来了才起身。
一个猜测瞬间就浮上她的心头。
等顾疏一走,她便忍不住问:“皇兄,你是不是对顾疏说了什么?”
萧逐月捧起一旁的的茶盏,轻呷了一口,漫不经心道:“他之前带兵去平阳侯府抓人,虽说长孙信确然有罪,但如今案子还未判,他不该在平阳侯府就折了长孙信一双手。他身为刑部侍郎,就该知法守法,朕不过斥责了几句,让他日后规束自身。”
这事萧挽澜是记得的,而且印象深刻。
长孙信是平阳侯世子,因强抢民女、草菅人命被人告发。平阳侯府是勋贵世家,又与现如今权倾朝野的中书令兼吏部尚书王陵甫同气连枝,也只有顾疏敢带兵去围了平阳侯府抓人,还在众目睽睽之下折了长孙信一双手。
顾疏这样把人抓了,朝中参他的折子可以被萧逐月压下,可在家中却免不了被他爹顾亭礼训斥,责令其去祠堂罚跪。
萧挽澜当初一心系在顾疏身上,听人说要罚上半个月,每夜跪到子时过后方能起,心里焦急难过的不行,居然忍不住跑去顾府找他。
祠堂里檀香袅袅,神龛上供奉着顾氏先祖,萧挽澜就陪着顾疏跪在蒲团上。他初时还冷言冷语地赶她,之后或许是觉得自己白费唇舌,便不再理她。
秋雨淅沥,夜风砭人肌骨,萧挽澜冻得手脚冰凉,牙关打颤。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的人终究叹息一声,脱了外袍兜头兜脸扔到她身上。
前世过了这些年,萧挽澜依旧记得外袍上熏的松木香的香味,以及那一刻自己感受到熨帖的温暖与圆满。
后来她回宫,才有了年少时的这场风寒。
没想到待她病好后没多久,顾疏就向萧逐月请旨,有意尚公主。
当年的萧挽澜还甚为感谢这场风寒,觉得或许是因此才打动了顾疏。
却并不知道,也是因为这场风寒,萧逐月对顾疏乃至整个顾家极为不满,秘召顾疏觐见。
更不知顾疏从始至终都只是“奉旨”娶她。
再之后,两人成婚,萧挽澜就知道了更多事。
——那个告发长孙信的人原本是赵鸾的一个丫头,出府嫁人后不久就被长孙信掳去,好不容易才逃出来。
——平阳侯本有意同赵国公府联姻,让长孙信娶赵鸾为妻。所以顾疏才会对长孙信的案子不遗余力,甚至不惜得罪平阳侯和王陵甫。
——他折了长孙信一双手,只是因为长孙信对赵鸾口出污秽亵渎之词。
将这些事都串连起来,无一不昭示着顾疏对赵鸾的拳拳之心。
而自己和顾疏的这桩婚姻,一直以来就只是她一厢情愿,也怪不得旁人。
还是不要再做这般可笑的人了。
萧挽澜心里叹息,轻轻地笑了一下,说:“皇兄,你别骗我了,我都知道的。含凉殿里父皇留下那道圣旨,你取来是想给我俩赐婚吧。”
萧逐月搁下了茶盏,心虚地别开视线,摸了摸鼻子道:“你都知道了,那还问什么。”
萧挽澜蹲下身来,仰头看着自己的兄长,缓缓说:“我不嫁给顾疏了。皇兄,那道圣旨,恳请你赐予我罢。”
萧逐月似乎是没想到萧挽澜会说这话,转过头十分惊讶地看着她。可是萧挽澜神色认真,语气平静,半点也不像是在和他开玩笑。
他忖度了片刻,像是知道了原由,才开口道:“你是怕我强迫顾疏,担心他,才这样说?”
“我知道他不喜欢我,我是真的不想嫁给他了。”萧挽澜冲他笑了笑,一脸的孩子气。
“我都想好了,要是嫁不出去,就赖在皇宫里,让皇兄养我。”
萧逐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眸中满含宠溺,微笑着说:“说什么傻话,长安青年才俊这么多,还挑不出一个比他更出色的人来?这道圣旨本就是父皇留给你的,你既然开口了就拿去罢,怎么处理全凭你自己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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