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行是真的气的有些狠了。
他本以为殷无极赠他以凤歌, 不过是为规劝他仙门大比之行危险, 要他罢手, 退出战局,是出自于善念。
而这横扫千军的魔气如沧浪般涌现时, 他一瞬间清醒了。
殷无极,是要否了在场所有人的“道”!
谢景行的骤然接近,却令方才气定神闲的玄衣男人一乱,呼吸凌乱了几分。
魔道帝尊也不解释, 只是淡淡道:“随你怎么想。”
谢景行低垂凤目,似乎要望进他的眼底:“我已故数百年时,你仍要追到我的遗作跟前, 以魔气压我一头, 否定我的道。你, 当真如此看不上我,即使我死, 也不肯让我安稳?”
殷无极短促地笑了一声,没有回答。但他唇角的弧度却微微上扬,却带着些讥讽。
他哪里还是方才那个潇洒疏狂的道人?分明是睥睨天下, 手握权柄的君王。
谢景行深吸一口气,是气的。他握着他腕子的手紧了紧,道:“好, 也罢, 你我道不同这件事, 我早就知道了, 不用你一再提醒。”
他话音方落,苍白的脸上毫无表情,漆黑的眸如寒潭深水,透着深不见底的孤寒。
冰冷的彻骨。
他直起身,脊背挺直如松柏,冰雪一样疏淡的气息向他靠近一瞬,却又刹那远离,留下他袖摆残余的冷香。
披着道门弟子外皮的魔道帝尊垂衣而坐,也不解释,只是看着他的背影淡淡道:“你要拆穿我的身份吗?”
谢景行却道:“我还没有蠢到那个份上。”然后从袖中掏出一柄竹笛,头也不回地吩咐,语气冷硬:“把消音结界解了。”
他细细嗅了嗅指尖的香气,喉结一滚,眸色沉沉如墨。
“好。”玄衣的帝尊低笑。
而旗亭题壁上的那行墨迹,犹如游龙一般,围绕在圣人金光四溢的笔墨边盘旋,如苍龙摆尾,魔气与灵气此消彼长,继而魔气赫然压了他一头。其他宗师的墨迹,哪里能掺和进一圣一尊的角斗,都成了黯淡无光的陪衬。
殷无极当年留下笔墨时,却将一缕“魔道”刻在其中。
圣人的“道”可启迪修士,悟之可提高境界,而魔尊的“魔道”,却是引出道心之中的瑕疵,加以放大,若是战胜自然可更上一层楼,但更多的人会因此沉沦,不见天日。
那是危险至极的东西。
殷无极曾是他的弟子,以文入道,他会,殷无极也会!
他还非要他承认,他用的更好。
化名无涯子的魔道帝尊坐在桌前,只是一勾手指,便能操纵在场之人的七情六欲,让他们为之疯癫,只要一抬手腕,便可毁了他们至今的苦修,否了他们毕生所求的道。
只要他心念一动,就能让儒道经历上百年的青黄不接,却丝毫不用暴露自己的存在,甚至,他们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只认为是自己修为不够,道心不坚,无法抵御魔道的引诱罢了。
何等算计!何等恐怖!
谢景行略微扫过,便见到在场的儒道五家上宗门弟子,皆是汗湿重衣。
修为弱、心境不稳的修士盯着那一行诗,浑身抖如筛糠,更严重些的惊厥昏迷,不省人事。更多的是咬着牙,默念本门心法,意图对抗这魔气的蛊惑,却又浑身巨震,大汗淋漓。
殷无极本尊就坐在这儿,指缝稍微漏出点魔气,就能把在场的小辈碾成齑粉,现在还没死没废,下手已经很有数了。
但他为什么不下杀手?谢景行心思一闪,只觉得他目的成谜,却顾不得思索了,执起竹笛,便吹响了第一个音。
一曲凤歌,悠扬低徊。
笛声如同清泉,足以涤荡神魂。
心以当竹实,炯然无外求。
血以当醴泉,岂徒比清流。
……
凤声悠悠,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
被魔尊所影响的宗门弟子们,心神为之一清,原本摇摇欲坠的道心被人扶住,魔气也仿佛被清冽的笛声隔绝在外,原本狰狞扭曲的面容也渐渐平静下来。
而这如凤吟的曲调,却直上云霄。
如聆神乐,如在仙都,彩凤飞舞,百鸟低徊。
一洗苍生忧!
他们捡回些许神志,仰头看去。
却见一白衣青年执笛而奏,缓缓向旗亭题壁走来。他的衣摆凌风,在浩荡魔气之中巍然不倒,与一地倒伏的弟子之中,格外的神质高华。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
他的身影,如临江之仙,是漆黑魔道侵略之下唯一的光明,是万古长夜的悠悠烛照,是崎岖前路唯一的先行者。
是那个被无涯子称作凤鸟的谢景行,是他,救了他们一命么?
谢景行奏起乐曲时,却感觉到那铺天盖地的魔气在悄然退却,仿佛是幕后操控之人刻意为之。他顿觉愕然,心里却浮起了隐约的猜测。
他捏着竹笛的手一紧,回头一望,那坐在漆黑阴影之中的大魔,指尖慢条斯理地敲击着桌面,从容,优雅,而唇角却微微勾起。
这逆徒,分明是要替他扫平前路。
他百般算计,费尽周折,布出这一惊天动地的危局,高高拿起,却又轻轻放下。却是要把这个“挽救儒道”的人情,送到他的手里。
而那藏于幕后的大魔,却微启唇瓣,带着笑对他说了什么。
那声音很缥缈,却又犹在耳侧。他道:“昔日白璧无瑕的圣人谢衍,如今也算是与魔有染了。”
谢景行这次是真的被他气笑了。
他如此算计,却是要告诉他:你与我已经是一道的了。
好不得意!
谢景行放下竹笛,自言自语道:“别崖啊别崖,你可真是……”他思忖半晌,倏尔失笑,“任性妄为。”
一曲终了,魔气如潮水褪去。
旗亭题壁之上的墨迹也偃旗息鼓,泛起的漆黑光芒隐去,与圣人泛着金光的墨迹和睦相处,如龙腾凤鸣,交相辉映。
五大宗门弟子如梦初醒,纷纷开始唤醒昏厥的弟子,查看情况。
虽说情况骇人听闻了些,所幸无人有大碍,泼一泼茶水便清醒了。
就是有些弟子留下了阴影,一听到“魔”、“北渊洲”、“帝尊”等词,就忍不住腿肚子打颤,得同伴揍他的脸才能找回些胆色,看来是被吓得不轻。
本对儒宗有敌意的几家,在确认过自家弟子无碍后,面上也不太挂的住。
理宗、心宗知晓主宗传承的精妙之处,都面露感激之情,向谢景行道谢:“谢道友修为精深,心境坚定,不仅未被魔尊魔气所获,更是以乐曲涤荡助我们稳固道心,着实有大才。”
封原笑嘻嘻地道:“听闻白宗主琴萧双绝,谢道友颇得宗主真传,在音律之道上堪称一绝啊。”
张世谦也道:“主宗果然名不虚传,谢道友大恩,改日必将登门拜谢。”
谢景行轻咳一声,想了想,还是不揭穿自己现在的辈分,是“师叔”。
也就是和他们宗主同辈。
容易吓到人。
韩黎、墨临对视一眼,最后向他见礼,道:“谢道友救命之恩,难以为报,之前冒犯之处,还请谢道友宽宥。”
谢景行是唯一知道前因后果的,却又实在无法解释,只得硬着头皮认下这一功,道:“无妨。”
黄老板扶住了栏杆,才未在这魔气之中跪倒。可平息之后,他看着顺服地呆在圣人遗作之侧的魔尊墨宝,愕然道:“这是……”
陆平遥看着负手而立的上司,目光一直追着那白衣的书生跑,像是被勾走了魂魄一般。他啧了一声,不耐地以折扇点了点那处银钩铁画的笔迹,道:“意思是,他服了。”
黄老板迟钝地点了点头:“哦,他服了。”忽的意识到不对,恍惚道,“等等,谁服了谁?”
陆平遥咳嗽几声,一副恹恹的神情:“还能是谁,魔尊服了圣人呗,那小弟子有几分聪明,歪打正着,刚巧引动了圣人遗作的灵力。”
黄老板点头,道:“能够不被影响,并且挺身而出奏这样一曲,已是不错,儒宗后生可畏啊。”
什么后生可畏,都是狗屁。
本想轰轰烈烈地搞事情,结果来打酱油的尊上看了一眼那小弟子,转眼就倒戈了,卯足劲地放水给他送顺水人情。
仔细一看,却是与圣人有几分相似。但众生碌碌,与圣人有几分形似的,不多,倒也有,却未曾见过尊上如此的眼神。
那般如痴如狂。
尊上沉迷美人,做下属的还能怎么办,配合呗。
谁叫那人是魔道至尊,衣食父母。
魔门军师的脑子里一时间闪过无数红颜祸水与昏聩君王的案例,什么烽火戏诸侯,什么纣王妲己,连从此君王不早朝都想到了,脸色忽青忽白,倒是十分精彩。
魔宫难混,魔门军师更难当。
这一场危机终于在黄昏时平息。
五大宗门对谢景行道过谢,纷纷去楼上歇息,打算安寝,有些似有所得的人,更是急着去参悟大道,锤炼心境,方才还热热闹闹的客栈眨眼间空了大半。
而无涯子却与陆平遥,也悄然不见踪影了。
谢景行作为儒宗此次辈分最长的修士,自然是住单间。黄老板感念于他及时出手救人,为他解围,特意为他换了一间豪华的客房。
他本就一身倦意,又与那没事找事的逆徒互相试探,打了半天的机锋,最后还被他逼迫出手,灵力又耗了不少,着实需要好好歇息。
不多时,堂倌送来了热水。
香炉里点着沉水香,清幽好闻。
谢景行除下外衣挂在木架上,转身进了里间。水桶被画着仕女的屏风挡住,水汽盈然。
他将长发披散,浸在热水里,梳理洗濯,指尖被热水蒸腾出淡粉。三千墨发顺着水波漂浮,如丝如缎。
这副苍白的身子并不强健,甚至有些清瘦,可以看到形状优美的肩胛与流畅的脊骨,皮肤倒是苍白的有些透明,可以看到手臂之下淡青色的血管。
胸口处有一颗魔种,上面刻着漆黑如墨的殷字小篆,如心口处的刺青。
分明是要时时提醒,刻刻强调。
你是我的。
谢景行对这位帝尊幼稚的心思,不过一笑置之。
而他却在此时听到了什么声音,眸光一冷。
夜风敲打窗棂,带来潮热的暖风。有人堂而皇之地翻过窗户,踏在了他卧房的地面上,如流水般逶迤的长袍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热气氤氲,他心里早有猜测,却也不动声色,嗓音有着淡淡的哑:“阁下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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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尊送人情的方式有点独特。
一点也不出面,把人算计完了,全搞趴下,然后等着自家师尊收拢人心,这黑脸扮的好啊。
千里送温暖。
陆机大写的冷漠。
说好的先把儒道给搞了呢?帝尊一看到美人就魂都飞了,这是江山拱手,宏图霸业不敌美人一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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