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场刺杀, 云梦城的夜里也颇不安宁。
城中灯火明亮如昼, 戒备森严, 云梦弟子在严查夜间外出的修士身份。
若是谢景行一个人,要避开所有巡逻, 还真的有点麻烦。
而殷无极却握着他的手腕把他带到怀里,只是心念一动,便可缩地成寸。
月光皎皎,衬的魔道帝尊的轮廓更为俊美, 那披着的温良外皮,却挡不住那人浑然天成的霸道威仪。
谢景行感觉到腰间被人握紧, 带的更近了些,两人之间虽有着几寸距离, 可呼吸之间,却隐隐流淌着别样的情绪。
这是一个亲近, 却又没有特别逾越的距离。
他心里想着,殷无极施展缩地成寸,动动手指即可, 哪里需要如此接近, 分明是别有居心。
于是谢景行忍不住刺他一下:“别崖倒是体贴入微。”
而殷无极还若无其事地点头了,温文尔雅道:“有事, 弟子服其劳, 师尊过誉了。”
谢景行:“……”真没夸他。
殷无极:“夜风凉, 不如往我怀里靠近些。”却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谢景行微微笑道:“如今正是五月, 暖风熏人醉, 别崖莫不是有什么误解?”
殷无极假装没听见,只是一展广袖,把他拢在怀中,打了个响指。
眨眼间,他们身影一晃,便消失在窗口,屋外,有云梦弟子队列森严,举火把而过,砰砰地敲响了客栈的大门。
殷无极带他到了城楼边。
这里位于云梦城的东北角,除却高高的角楼,就是一轮明月。
寂静而荒芜。
城楼之上,却坐着一个人。
他一身玄衣劲装,戴着面具,银发如流泻的月光,如孤寒的山巅白雪。
他的轮廓高大俊挺,明明随意地坐在城楼上,曲起一只腿,脊背孤傲地挺直着,背后的弯刀寒光烈烈。
黑云暗度天穹,将那轮明月一时笼罩,投下阴影。
殷无极放下袖摆,让谢景行从他无微不至的保护圈中走出些许,与造成这日兵荒马乱的罪魁祸首见上一面。
谢景行听过他的名字,却始终缘悭一面。
众人皆知,魔道帝尊手下有三名渡劫期的心腹。
魔将萧珩,使枪,掌魔门军权。将令一出,百万魔修下天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军师陆机,神机妙算,掌魔门事务,为帝尊出谋划策,是经世之才,堪为魔中丞相。
最后一个是刺客,隐于幕后,仿佛一个幽灵的影,却让人寒胆万分。
可他却是最酷烈的一个,负责魔门内部的清洗,若是有人胆敢反抗殷无极,不出三日,便会人头落地,高悬于九重天之外,以稳固君王威严。
他是殷无极最快、最冷酷无情的一把刀。
银发刺客的身边放着一个火盆,已经燃了一阵了,里面满是残纸的屑,仿佛纷飞的雪花。黑云被风吹走,月光透过层云的罅隙漏下来,银发随风飞舞,光芒在他的面具之上分割出明暗两片。
殷无极口吻很平淡,像是寻常叙话:“将夜,事情办好了吗?”
将夜从怀里取出一块沾染鲜血的白色绢布,冷冷地道:“烈血枪的心头血,这老东西,血居然不是黑的。”
殷无极随意地看了一眼,道:“你处理吧。”
刺客一扬手,便把白绢投入火盆。
火光微微拔高一寸,火舌舔|舐边缘,艳烈至极。
将夜微微转了转脸,似乎在打量谢景行,神色带着警惕:“殷老鬼,他是你要找的人?”
“怎么说话呢?”殷无极短促地一笑,也不与他追究。
而刺客似乎在他的转移话题中猜到了什么,也不再问,只是把腰间的匕首拔出,把残损的绢布往火盆之中一钉。
腥烈的血味,混合着焦味弥漫开来。
殷无极笑了笑,道:“你是怎么杀的烈血枪?”
刺客的声音之中似乎也带着血意,咬牙切齿道:“先废了他全身修为,然后把他的四肢钉在墙上,一寸一寸地挑了他的筋骨,最后活生生挖出他的心脏……没把他挫骨扬灰,算是便宜了他。”他顿了顿,道,“毕竟你要他死的世人皆知。”
谢景行想起了有关面前这位刺客的传闻。
纯血魔族,最强兵器。
因为屠了十三仙宗被天下通缉,追杀至北渊洲之外,身受重伤,消失踪影。
再出现时,便在殷无极左右,成为他的左膀右臂,为他的称帝之路浴血开道。
听上去是个修罗鬼神,可面前的男人,在说完那孤戾的话语后,随即又沉默了。
他只是看着那团幽幽的火,低声道:“还有九个。”却是止不住的孤寂萧索。
什么九个?
谢景行本能地看向殷无极,寻求答案。
殷无极见他蹙眉,微微失笑,伸手拨弄着他的墨色的发丝,附耳道:“他还有九个仇人活在世上,都是些深居简出的老东西,怕死得很,怕他追魂索命的刀刃,连山门都不出一步呢。”
谢景行向来知道修界寻仇的规矩,轻声道:“有何冤仇?”
殷无极笑了,道:“不如你去问他?”
谢景行即使好奇,也从不会刺人伤疤,只是摇头不答。
他倒是猜到了两三分,不死不休的血仇,杀死仇人后烧起的火盆,与那月光之下刻骨的萧索。
刺客是为人报仇,从此与全天下为敌,不顾性命,不惜一生。
将夜却把面具移到一侧,在月光下露出他俊美到凌厉的容貌,银灰色的眼中一片荒芜,如雪原冻土。
他慢慢地道:“没什么不可说的。”
殷无极得了他的话,才轻轻地点点头,道:“他有一个深爱……”
将夜打断了他:“生死之交。”
殷无极笑了,道:“生死之交?”他一挑眉,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却在刺客拔刀之前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就算是生死之交吧,是个散修,禁术大家,最后被所谓正道仙门算计,以“滥用禁术”、“杀害百姓”之恶名,口口声声要替天行道,要夺他一身禁术收为己用,最后他死于墟海之畔,一身禁术随他化了黄土。”
谢景行一顿,他知道殷无极说的是谁了,那是一千六百余年前的事情,他也曾与之交游,是个淡泊名利,有大智慧的修者。
可惜当年故人被暗害故去时,他正伤重闭关,无可奈何,出关之时,已经尘埃落定,连痕迹都被抹的一干二净,仙门依旧歌舞升平。
知道当年事的,或是早就死在刺客的屠刀之下,或是深居简出,无人知道他们曾经参与过。圣人谢衍即使有心为故友沉冤昭雪,也半点痕迹也找不到。
于是谢景行低声道:“天行君……”
将夜骤然听闻这一名字,浑身一僵,随即垂目看向他,淡淡地道:“此事深埋历史已久,你从何处听闻?”
谢景行轻叹,道:“这是冤案。”
将夜眸光一缩,除却魔门少数几个,他从未听过有人如此笃定地说“这是冤案”。
要知道,当年之事,参与之人大多半身埋进了黄土。当年他踏遍仙门,也没有找到一个人,肯为他作证。
“你又如何知晓,这是冤案?”将夜问道。“是不是有什么证据、或者是……”
“没有。”
将夜似乎也预料到了,谢景行否认之时,他也没有什么神情波动。
“我不仅要杀尽他们,还要为他翻案!告诉世人,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而不是……”滥用禁术,残暴噬杀,屠戮百姓。
将夜的声音很稳,却带着千年的隐忍与痛楚。
这都埋藏在他的过去之中,无人知晓。
殷无极道:“杀尽他们容易,翻案却难。”
谢景行大抵猜到殷无极到底为何带他来了,殷无极想借他之手,为天行君翻案。
殷无极一眼便看穿,他是想要重回圣位的。
若是他是圣人,便能做到。
将夜却甚是决绝,他冷声道:“我总有时间,和他们慢慢耗下去,剐了一个不够,就下一个,总有一个会说。”
殷无极叹了口气:“我知你隐忍千年,就为了寻一个机会为……好友沉冤昭雪,但是,有人会听你的话吗?”他耸了耸肩,“在魔门,只要你足够强,你就是指鹿为马,也会有人附和。而在仙门,你就是把证据摆在他们面前,只要他们不想承认,也有一百种狡辩的办法。”
“圣人已故,如今的仙门只剩下……”将夜声音低沉,却是格外冷冽孤高。
有人从阴影之中缓缓走出,轻摇折扇,接了他下半句话:“只剩下伪君子与老不死,何等可笑!”
将夜道:“陆机,你来晚了。”
那人从阴影之中走出,依旧是一副微微带着倦容的脸,青衣白裳,环佩琳琅。
果然是魔门军师陆机。
他正拎着一壶酒,仿佛踏花寻芳,迟迟而来。
将夜将刀从火盆拔出,那曾经沾染鲜血的刀上附了一层薄薄的余灰,蒙蒙的像是雾。
他又问:“有酒么?”
殷无极道:“问陆机要。”
陆机叹了口气,道:“上好的酒,我还没尝呢,便宜你了。”说罢,便一扬手把酒坛往上一抛,笑道:“接好。”
将夜抬手一接,拍开泥封,以烈酒洗刀。
陆机连声道:“浪费浪费,这可是上好的梨花白。”说罢,他露出心痛的神色,唉声叹气,像是没了娇妻美妾一般。
殷无极轻笑,道:“刀是他的情人,染了脏血,他是不会收刀回鞘的。”
陆机一合折扇,唉声叹气道:“可是陛下,诗与酒,也都是我的情人啊。”
殷无极负手:“去我库里取,随你拿。”然后顿了顿,“给我留点。”
陆机见好就收,微微拱手道:“陛下大度。”然后又偏头,看了看他护在身后,沉吟不语的谢景行,轻轻挑了眉道:“这不是白天那个小美人儿,怎么,陛下想要抢他回魔宫了?”随即一叹,“这么多年了,陛下总算是愿意在身边放个人了?”
能够带到他们面前的人,肯定不是个玩物。
更何况,陛下的身边从来没人侍奉,即使他君临魔道,权势滔天,想要往他床上爬的美人数不胜数,被他杀鸡儆猴地弄死了几个,就没人敢送了。
谢景行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样想?”
殷无极先是浑身一僵,冷声呵斥道:“陆机。”
魔门军师无辜被呵斥,摸了摸鼻尖,心想:他这眼神,分明就是对这小美人势在必得啊,还装什么大尾巴狼。
他于是摇摇头,拢起袖子感慨道:“君心难测,谋臣难当啊。”
将夜擦完了刀,又仰头灌了一口酒,然后站起身来。
他站在城墙之上,背后是一轮明月,在他身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而他的轮廓却被勾勒的分明,强劲有力,蕴含着磅礴的力量。
光是看着他孤寒的身影,便能听到易水河畔的水声,那么孤烈,那么苍凉。
他道:“时辰不早,我走了,下一个目标依照计划。”他收刀入鞘,整个人仿佛寒冰冷铁,又是一柄锐利的剑,有着一腔热血与孤勇。
他虽然身在魔门,手染鲜血,踏八十八重血路,追寻的却是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正义。
看着将夜的背影消失在深寒的月光中,谢景行才收回目光,看向殷无极。
殷无极同样也带着深深的,温柔的笑意看向他。
谢景行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了,单就这件事,我会帮你。”却是取下自己身上的一块玉佩,随意丢了过去,“这是承诺,你不必担心我碍于立场,出尔反尔。”
殷无极抬手接住,玉佩虽然寻常,在大街上花上少许银钱都能买到,但出自于谢景行身上,他却觉得比魔宫里那些珍奇贵重许多。
他颔首,微微一笑道:“你的诺言,我自然是信得过。”
陆机却是没走,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沉吟。
谢景行眼睫细密,盖住了漆黑的眼眸,淡淡道:“时辰不早,我回去了,帝尊不必远送。”说罢,便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殷无极一顿,道:“好。”眼神却是追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茫茫的黑夜之中。
他到底有什么能力,让魔道至尊为他如此……心醉神迷,神魂颠倒。
陆机负着手,沉沉地叹了口气,看来非常有必要劝谏了。
殷无极见自家军师眼神不对,怪异地打量着他,于是淡淡地皱眉,道:“陆机,你有何要事?”
陆机一拱手,用一种循循善诱的口吻道:“陛下,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之事,你可还记得?”
殷无极道:“自然记得。”
陆机沉声道:“那妲己与纣王,陛下……”
殷无极冷冷地道:“陆机,你在骂我昏君?”
陆机神色痛切:“臣是在劝谏陛下,莫要效仿无道君王,为博美人一笑,将江山拱手让人啊!”
殷无极气笑了:“本尊怎么就拱手让江山了?”
陆机拍了拍衣摆,拱手深深下拜,一脸如临大敌:“陛下,若是那儒门弟子谢景行,要你魔宫奇珍异宝,你待如何?”
殷无极:“他想要就给他,本尊不缺这个钱。”
陆机又问:“若他要你出兵征战仙门,排除异己,让他在仙门扶摇直上,又如何?”
殷无极短促一笑:“求之不得。”
陆机的神色已经可以说是悲切了,他道:“陛下,若是有朝一日他要你的命,你又如何?”
殷无极闻言,先是一顿,然后不笑了,淡淡地道:“陆机,你逾越了。”
陆机何等聪明,看着殷无极这阴晴莫辨的神色,顿时心中警铃大作。
他这是承认了啊!
陆机顿时觉得自己身上有着沉重的使命感与责任感,他必须要把陛下拉回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正道来,他必须勇于直谏,即使会被君王暴揍一顿,也要履行义务。
至于暴揍一顿,他不怕,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为臣者自当学魏公。
他道:“陛下!臣冒死进谏,请您以史为镜,三思而后行啊!不能因为宠爱美人,不理朝政,而毁了我们千年基业啊!”
殷无极:“……”
陆机:“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色是刮骨刀,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情之一字,着实害人不浅啊!陛下明鉴!”
他慷慨激昂,恨不得仿效古人撞柱谏君王。
殷无极终于知道,为什么上古君王都喜欢杀言官了。
他现在是真的挺想砍了陆机的。
废话忒多。
※※※※※※※※※※※※※※※※※※※※
①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
谢景行刺他,殷无极还假装是夸奖,夸自己有孝心,可以说是很不要脸了。
②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著名的魏征谏唐太宗,太宗在魏征死后曾言。
③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
陆机用烽火戏诸侯,妲己纣王,杨贵妃等等劝谏,还是因为了解殷无极,他一沉默心里就打鼓,怕他家陛下一个脑抽就为之生为之死了,可以说是魔门唯一一个认真相当万世名臣的可怜娃了。
可惜君王想追师尊,刺客想报仇,将军也不务正业,军师每天都想罢工。
魔门的人是不是都挺有意思的。
殷无极是君,萧珩是将,陆机是相,将夜相当于锦衣卫、暗卫那种。
这就是他的心腹班子了。
每个人入魔都是有原因的。
这张讲了将夜的故事。
殷无极其实是个好上司,不是所有上司都琢磨着帮属下完成愿望的,魔门的这几个与殷无极的关系都挺好,算是士为知己者死。
这个故事里没什么正邪不两立,魔道不过也是一种道,只是不被仙门承认,被污名化了罢了。
刺客自古有之,荆轲刺秦王我一直特别喜欢,古时候刺客的那种孤勇,一往无前,士为知己者死。
ww打个广告,将夜的故事可以看我的旧文:刺客意志[快穿],算是把他的过去在这篇文里带着讲一讲,因为是配角所以只是一笔带过,不妨碍阅读。
陆机如临大敌,作为军师,他必须要劝谏君王,不能过多宠爱美人,弃了江山基业啊。
他这三问,越问越绝望。
殷无极看上去是分分钟要倾家荡产拱手江山烽火戏诸侯,连自己命都赔上也要换美人一笑啊。
这是什么狗比昏君啊,让人怎么做臣子!
贼特么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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