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识海相见

小说:渡魔成圣 作者:慕沉歌
    黄昏时分,下了一场葱茏细雨。

    细碎的水声划过树叶,庭下积水空明。穿风敲竹的雨滴斑驳落在窗棂之上,融开一片熹微的烛光。

    谢景行于廊下躲雨。他白衣如雪,身形匀称清瘦。素白袖下遮掩的一双手仿佛美玉雕琢,光泽温润。

    而他那张俊秀的容貌,在流光细雨的浸润下,透着淡漠冰冷,仿佛仙神。

    谢景行金丹即成,比起吸收灵气,重炼心境更为紧要。

    他身上毕竟有一个随时会出问题的魔种。

    他丹田之中的金丹正在自动吸收天地灵气,不必刻意端坐蒲团,闭门造车。反倒是以万物入心,参悟大道,更为合适。

    谢景行取来纸伞,轻轻地抖落上面的花瓣,然后撑开。

    然后,他踏着深深浅浅的水走入雨幕之中,漆黑的墨发之上仿佛被水汽润泽,光华温润,细雨沾衣。

    他方才因这场雨忽生感悟,这种悟道之机,修者自然不会放过,于是沉下心感知天地,参悟儒道。

    儒门的手段万千,有人文以载道,有人以乐立心。经史子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皆可入道。

    大道三千,本无高下对错,只以适合二字为先。

    儒门弟子初入道时,必须熟练四书五经。并以此为基础,加以对儒道的理解参悟,辅修以君子六艺。这是每一个儒门弟子的底蕴所在。

    待修为到达金丹期,便可以选择一种学说、流派或是某一二册典籍主修,有人精通《中庸》,有人偏爱《诗经》,这是功法的支柱。若是所学驳杂不精,或是照本宣科,不能领悟其中哲理,修炼境界就不高,最多元婴封顶,大道无缘。

    圣人谢衍制定儒门门规时,言明:筑基重在基础,九层之台,起于累土,不以枯燥无趣而退却,勤学苦练,方得进境。金丹始于趣味,诗书礼易、琴棋书画、礼乐射御书数,择善道而从之。元婴则始悟大道,通义理,识本心,立志向,方知人而为人。

    于是他在儒门基础功法的扉页提笔写道:“多读书,拓眼界,知礼节,炼心性,大道从此始。”

    谢景行曾为圣人,对于四书五经的理解早就成了本能,此时金丹已成,早就不需要重读经史子集。真正让他心境变动的,还是五百年前那一场坠天,教他意气难平,耿耿于怀,若不解开这个心结,他迟早还会出问题。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冥冥之中天定。

    修真之人与天争命,若是不理解天,只会在大道路上折戟。

    但却不可将天视为不可战胜之物。

    曾经的他,被天道枷锁束缚,不得不顺应天命,后果却惨烈万分,数千年修为尽散,才得以明白一个道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即使是圣人,也未尝例外。

    梨花被骤风急雨打湿,落于庭院之中,满园花瓣堆积。

    谢景行长袍缓带,靴底踏着柔软的落花,垂下眼睫,上面似沾着露珠一般,幽幽沉沉,却清醒淡漠。

    他平日温和端雅,君子谦谦,唯有在独处之时,才会露出些许逆反之气。

    当年圣人为世事所苦,生之囚徒,死亦缧绁,带着枷锁而活,最终又为众生而死。

    可世人不懂他苦心,笑他道统落寞,笑他儒道不通天,笑他“书生修仙,千年不成”,并且欺他门人,捧高踩低,不值教化。

    谢景行按了按胸口的魔种,只觉有一个虚幻的声音诘问:“圣人谢衍,世人薄情,你当如何?”

    他垂目,漆黑的眸中带着冷意道:“世人负我。”

    雨声越发大了,将他的衣摆打湿,让纸伞摧折,让他的白衣近乎浸透。

    心境之中的声音又问:“天道如何?”

    谢景行眼睛却静静地燃起一簇烈火,他道:“是天道薄我。”

    声音却是酷烈而冰寒。

    黄昏的重天之上,有阴雷于层云之中蛇行,扭曲至极。

    而他话音刚落,身上灵气四溢,竟然抖落千树梨花,仿佛漫天飞雪。花瓣堆在他的伞面之上,沾在他的衣角,而他的脸色比梨花还要苍白。

    圣人的心境终究还是乱了。

    为这千年不平,千年痛楚。

    为这惊天骗局,为这不公,为这浇漓世道与不古人心。

    他胸口的魔种蠢蠢欲动,魔气在他身上溢散,见他心境变动,企图将他扯入深渊。

    殷无极的魔气,在他突破金丹期的那一瞬,就苏醒了。

    谢景行看着手指上涌动的那一簇血一样的深红魔气,如红莲业火,灼的他指尖发烫。

    他淡淡地叹道:“报应来了。”

    他的身影摇晃,仿佛在压抑着什么刻骨痛楚。然后,他如将崩的玉山,倒在了这倾盆大雨之中。

    纸伞悄无声息坠地。

    谢景行在心境动摇之时,被魔气拉入了识海。

    识海之中,极目之处,是漫山遍野的红。

    是血池,也是花海。那是北渊洲特有的异象,血池炼狱花。

    上层是艳如鲜血的红花,根须却扎在沸腾的血池之中,若是一时不查,为花朵所迷惑,便会被藤蔓缠住拖入底下血池,粉身碎骨。

    这不过是魔气所造的幻境。

    谢景行在鲜艳的飞花之中负手而立,身着三重雪,仿佛天地间唯一的白璧无瑕。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那个正道巅峰的圣人,心里曾经藏过怎样的秘密,又沾染过怎样的欲望,犯下过怎样的不伦之罪。

    这一桩一件,全是心魔。

    最终他被天道惩戒,一剑斩七情六欲,从此圣人无情无欲,只为苍生而活,却是最大的错误。

    谢景行叹了口气,随手甩开试图攀上他袖摆的花藤,静静道:“别崖,许久不见。”

    黑袍的魔四肢缠着沉重的铁链,琵琶骨更是被穿玄铁过,鲜血浸透了他的外袍。

    他站在他的身后,仿佛一片如影随形的梦魇。

    殷无极道:“谢云霁,许久不见。”

    谢景行阖目,似乎不愿面对这段过去:“此去经年,我已经不是圣人谢衍,不必如此叫我了。”

    殷无极挑了挑眉,从善如流:“景行。”尾音低沉优美,缠绵悱恻。

    殷无极走向他,步伐悠然,行动时却有沉滞的铁链鸣响之声。

    谢景行的神色一僵,仿佛被这声音戳到了最柔软的地方,侧开了脸,道:“你何必用如此模样见我。”

    殷无极短促地笑了一声,道:“我怕你一剑砍过来啊。”

    谢景行看他这副模样,心中恻隐。

    殷无极的手腕上有着明显的血痕,那是被寒铁勒出的痕迹。而这铁链是他亲手捆上去的,困了他数百年。

    谢景行最终还是闭了闭眼,道:“你明知道,我不会再对你动手了。”

    殷无极干涸的血在黑袍之上形成大片深红的痕迹,胸口更是有一处血洞,血肉外翻,仿佛被人抽筋拔骨一般。

    这种伤势,旁人只要看一眼,就觉得痛楚难当。

    修道之人所谓的修身,乃是修三种东西,灵根、灵骨与灵脉。

    灵根决定天赋,灵骨决定境界,灵脉决定修为。

    而殷无极立于他的面前,身上数处剑伤,鲜血濡满外袍,而他肋下的灵骨所在之处,更是空荡一片,像是被人生生剜出,惨烈至极。

    剜出灵骨这种伤势摆在修者身上,近乎是废其修为,当得上是仇深似海。

    而他当年却沦落至此。

    谢景行心知肚明,殷无极乃是魔道至高无上的帝王,现在哪里会是这副惨状。

    但是他双手微微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最终抿了一下唇,声音干涩:“别崖,你可真是来要我的命的。”

    殷无极右手负在背后,左手端在身前,那是一个惯常君临之人的姿势,与他囚徒一般的模样构成鲜明的对比。

    他短促一笑:“我只是试试看罢了,圣人如今倒是有一副慈悲心肠,让人颇感新奇。”然后指尖擦过他如流水般的墨发,执起一缕,放在唇边轻吻。

    魔道帝王的动作明明温柔,却带着窒息的缠绵血腥。

    谢景行浑身一僵,却无可奈何地阖眸。殷无极摆出这一副模样,就是要他心软,而他看着他的伤,的确也吐不出一个拒绝的字来。

    他见谢景行放弃抵抗,含着笑,得寸进尺地把他搂在怀里,伸手摩挲着他的唇畔,意味深长地道:“你当年剜去我的魔骨,把它收哪儿了?可有贴身佩戴?时时想起徒儿?”

    谢景行处于识海之中,灵魂被魔道帝王锁在怀中,鼻翼处满是血腥之气,他心绪震动,哑声唤道:“别崖。”听起来竟有些缠绵。

    “以剑挑开肋下三寸,从血肉之中剜出魔骨,山海剑锋利无双,速度倒是快的很。那种剧痛,倒是让人印象深刻,万分难忘。”

    明明是为所有修者憎恨之事,但他的脸上,神情却出奇的平静,甚至还有些餍足。

    谢景行幽幽沉沉的黑眸看向他,长叹。

    殷无极覆上自己的肋下三寸,那里仍然有一根灵骨,却不属于他。

    那是一根会引起世人癫狂的圣人灵骨,却在千年之前,被圣人谢衍换给了他入魔的弃徒。

    在他最沦落最疯魔之时,那根狰狞的魔骨卡在他的肋下,仿佛要将他不仙不魔的躯体撕裂,要他死在弱肉强食的北渊洲。

    而与他决裂的师尊,却剖血肉,取魔骨,以自己的骨填了他的空白。

    而他自己,则是以山海剑的剑鞘化为玉骨填充,为此境界跌落,修为大损。

    殷无极的喜怒向来无常,前一刻缠绵缱绻,下一刻便能翻脸如翻书。此时,他竟然笑了,血腥而讽刺。

    他道:“你说我是疯子,谢云霁,我看你才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你剖开自己的血肉,剜了自己的灵骨换给我,就敢去飞升?”

    谢景行那张尔雅的面容陡然一变,眼神仿佛寒玉一般璀璨耀眼,仿佛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埋藏其中。

    “对,就是这个眼神,这才是圣人谢衍。良师?益友?开什么玩笑,你疯起来,莫说是我,连天也挡不住,偏要做什么圣人。”

    “谢云霁,你当真是要我……恨之入骨。”

    骨血相融的爱恨,要他生死不忘,所以他才能第一眼就认出谢景行隔世的容颜。

    谢景行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硬下心肠道:“往事如烟,休要再提。我救你一次,只为全千年师徒情谊。”

    “师徒情谊?呵,也罢,你就是这个性子,改不了。”殷无极的眼眸殷红的仿佛能滴出血,他覆上自己的肋下三寸,靠近心脏的位置,似乎感觉到了故人的温度。

    他被废尽功力,剖肉取骨,也曾被救回一命,骨肉相融。

    一报还一报,他们到底谁欠了谁,早就算不清楚了。

    于是殷无极微微和缓了口吻,道:“我只是来问你一件事。”

    谢景行一怔:“什么事?”

    魔道的帝尊在他面前负手,目光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有一种疯狂的执念。他紧紧地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问道:“当年,你为什么执意飞升?”

    谢景行:“……”为了拨他命盘,这说了还得了?

    他叹了口气,却也不愿欺他,于是不答。

    殷无极顿了一下,换了一种问法,道:“当年你飞升之时,发什么什么事?”

    谢景行亦然不可回答。

    天道入魔这句话,他当时是作为遗言说给道祖、佛宗的。若是此时从自己的唇齿之中说出,以他低微的修为,定会招来天道记恨。

    殷无极敢听,他不能答。

    殷无极见他沉默,心下愠怒,冷笑道:“好,你当真什么也不说?是圣人的不屑,还是冷心冷情,不愿与我再有纠葛?”他的语气激烈,仿佛有火星迸溅。

    谢景行:“……”

    他道:“好,那我便去自己找答案。”

    谢景行叹气:“你误会了。”

    血红色的花海扭曲消失,识海变换。

    这是谢景行的识海,但殷无极这个外来者却能控制自如。除却因为他的修为远高于谢景行,更是因为潜意识之中,谢景行对他没有太多戒备。

    谢景行对殷无极始终有一份愧疚感。

    所以在他面前,殷无极怎么作,怎么闹,只要不过分,他都愿意护着,让着,但他却又为他的固执与疯癫头疼不已。

    他的底线也很清晰,若是对方祸害苍生,他定是要出剑的。

    谢景行见他因为自己沉默不语,又要发疯,头疼的不行,于是道:“别崖,我是不能说,你别闹的太过。”然后指了指天上,示意天道忌讳。

    殷无极领会了他的意思,看他脸色苍白如纸,顿了一下,然后把他拢在怀里,却出奇的安静了。

    毕竟是识海被入侵,为了不给谢景行造成压力,识海又变为荒芜一片。殷无极还是满身枷锁的模样,凌乱的黑发披散在身上,满身血腥气。

    殷无极满身戾气来得快也消得快,毕竟他来谢景行的识海,到底不是为了吵架的。

    他抿起唇,故意冷冰冰地道:“金丹期还是太弱。”他憋到金丹期才来找他,就是怕筑基期的身体熬不过他的魔气,这一下又硬生生忍了三年。

    谢景行只是脸色白了些,他就像惊弓之鸟,生怕又控制不住自己损了他哪儿,浑身一僵,不动了。

    他乖起来是真的乖巧,完全看不出作的时候的疯劲儿。

    谢景行挣了一下,没挣脱,只好随他去,没好气地道:“我神魂不稳,筑基期到金丹期用去三年,已经算是不错了。”然后抬眼,似是嗔怪似的瞥了他一眼。

    他这副肉身容貌姣好,比起曾经清绝而淡漠的圣人,少了几分冷淡,多了几分温柔秀雅,身姿如修竹,纤瘦,抱在怀里却有韧劲,从脊背到腰窝,弧度都优美至极。

    殷无极轻轻地抽了一口冷气,眼神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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