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孤单如隧道。
群鸟飞离我身，而夜以其强大的侵袭攻占了我。但报复的时刻已到临，而我爱你。”
……
数年过去，我依稀还能记得那些翻着诗集的夜晚，熬夜到凌晨，七拼八凑写出自认为感人的诗篇，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只为了念给喜欢的男孩子。
——而我爱你。
那时候什么也不懂，就把爱挂在嘴边，石破天惊，说给他听。
然后那个黑头发的青年转身笑起来，简简单单地挑起唇角，声音如同照射冬日碎冰融化的晴空，站在一片黑与白的巷道。他敛起自身危险的气质，毒蛇般的腥红眸子微微眯起，像是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略带宠溺意味地侧过脸。
那一霎那，仿佛所有的感知统统消失了，只剩下心跳如鼓的声响。血液叫嚣，滚烫，像是上了发条滋滋流淌，飞速循环。
……
“百里，你在想什么？”
浅野学秀忽然出声打断了我的恍惚，他停下和男孩的互怼，不远不近地站在病床侧面，隔着书架，遥遥递来目光。
发呆时注意到的，被塞在角落的《飞鸟集》。明明封面一尘不染，侧面却泛黄陈旧，我愣了一下，视线由下自上缓缓抬起，书本在13-14页之间有压痕，中缝写着聂鲁达的情诗。
“这是上一个人留下的。”小男孩季北确定道，他伸手接过泰戈尔的传世名作沉思起来，“说不定能找到什么。”
仰起脑袋，我盯着1702病房墙角的书架皱起眉头，开始喃喃自语：“如果说，13代表第一排第三本书，14代表第一排第四本书，那就是……《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以及《Lolita》。”
“说起来，你知道这间1702死过人吗？”男孩忽然抛出问题。
“诶？”
“好像是三个月前，在窗口自杀的。”
这件事倒是听换水的护士说过，当时似乎闹得很凶，那个自杀的女孩甚至连遗书都没有留下，在完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说死就死了。
浅野学秀满脸冷淡地瞥他一眼：“现在说这个干什么？”
“小刀穿刺颈动脉，失血过多身亡，一个平时乐观开朗的女生，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季北没有理会自家表哥的话，紧紧抿着嘴唇，“一定另有隐情。”
现在换成浅野皱眉了，他紫色的瞳仁轻轻转动，深邃的眸子迸射出零星的火花，以陈述的口吻道：“这就是你故意从二楼跳下来的原因吗。”
男孩顿了顿，没接话。
“百里奚。”
他突然看向我，摊手：“把台灯拿过来。”
我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也不好加以评判，只得任由读初中的小孩子抱着诗集狂翻。浅野学秀看上去不太高兴，但始终没说话，所以也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曾孤单如隧道。
群鸟飞离我身，而夜以其强大的侵袭攻占了我。但报复的时刻已到临，而我爱你。”
有着奶音的男孩子一字一顿地读着情诗，与声音完全不相符的内容显得异常违和。他思索半晌，再次转头问我：“百里奚，你什么时候会对人说「我爱你」？”
“大概……是不懂事的时候吧。”我想起刚才的画面，垂下眼睫，良久才缓缓吐气，“季北。”
“嗯？”
“你姐姐，我是指，你能确定她的字迹吗？”
终于，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被摆上明面。男孩子的身体僵硬片刻，他翻书的手顿在原地，指尖慢慢收紧，将纸页掐出一道月牙型印记。
“她是我的学姐。”
他放下《飞鸟集》，捂着眼睛垂下头：“就在前一天我还答应要来医院看她。”
“她看起来正常吗？”
“和以前一模一样！所以我才觉得奇怪！为什么她要自杀，说不定会是谋杀然后伪造的……”
浅野学秀出声打断：“已经结案了。”
“我不相信这个结论。”
看着两个忽然间又唇枪舌剑起来的男生，我转身移开视线，尝试去取书架上的另两本书。《房思琪》已经很旧了，上面全是灰，就连封皮印刻的线条都糊了，虽然摸起来还是凹凸不平。
……等等！线条？
“季北，你快看这个！”我喊起来，抽出两本满是灰尘的书籍，还因用力过大扬起不少颗粒，吸进鼻子导致咳嗽了几声。
《Lo》的表面也是坑坑洼洼，仔细一摸，简直像是有人用钥匙刻画在上面一般。沿着封皮周遭的一圈，密密麻麻填满了。
点状与线状结合，通常情况下，人们会用敲击声代表，长长短短或以停顿间隔区分。住在1702的男孩子季北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敲击墙壁传达讯息，喊我过来帮他拿笔记本的。
而它有个耳熟能详的名字——摩斯电码。
.... . -....- .-. .- .--. . -.. -....- -- .
He ra/ped me
真相大白。
可没人喜欢这个结局。
季北脸上的血色在一瞬间消失殆尽，苍白的脸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摇摇欲坠。他揪紧《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悲伤的表情临近崩溃点，好像下一秒就要倾泻而出。
哦，他肯定喜欢她，这太糟糕了。
“你别这样……冷静点好吗？”
“我早该发现的。”他抠着封皮，死死捂住眼睛，“她的主治医生出现得太频繁，而且总在不合适的时机，明明她表现得那么明显，我当初为什么没能明白？”
“这不是你的错。”干巴巴地说着一些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句子，我想安慰他。
“明明你也有过，难道不会怪那些旁观者的无所作为吗？！面对陌生男性过度亲密的举动会产生警惕、恶心甚至反胃的严重症状，拇指摩挲无名指关节。曾经是左撇子，对性-器官恐惧，听到猥-亵之类的关键词会条件反射蹙眉，手掌贴紧衣物。从当事人的抗拒反应来看至少是十年前的事情，毕竟连对方的脸都记不清，手腕内侧疤痕，自残证据。眼珠向下翻转，躲避与防卫，一定被强迫进行……”说着说着，他猛地顿住，好像才恍惚回到现实。
空气凝浊。
良久，男孩子张了张嘴，声线喑哑：“对不起。”
垂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左手，我想起窗帘拉上的声音，扯扯嘴角：“没关系，事实而已。”
这句话说得很自然，好像什么都不在意似的。浅野学秀抬眼去看她，注意到少女的小动作，他咬了咬嘴唇，随后不自然地脱下自己的外套。
“穿起来……晚上有点冷。”僵硬地别过头，单手递过来。
我愣了一下：“谢谢。”
仍然带着少年体温的衣服披在身上，却意外没有感到厌恶，我把这归咎于暑假曾一起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缘故。
橙发少年小心翼翼地瞥我，似乎生怕触碰到什么雷区：“你……”他原本想问的东西被咽进喉咙，消失不见了，转而重新提起另一个话题，“我不介意，也不是，总之……”
难得看见浅野学秀慌乱的样子，我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没事，真的。”
季北好像想跟我说什么，却被突如其来的铃声打断了，手机屏幕亮起来，联系人显示是「小太阳」。
小太阳？
我反应过来，指了指手机，示意自己要出去一趟。
“要我陪你吗？”浅野学秀问。
摇摇头，我转身走出了1702。
外面很黑，是真的很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走廊尽头的吸顶灯还亮着，挥洒出浅黄的光晕，堪堪照亮一小块地砖。我站在灯下接通电话，一言不发。
对方浅浅的呼吸声透过光纤传来，清晰可闻。
“百里。”
“嗯。”
“我做错什么了？”他问我。
“没有。”
“你把我拉黑了。”控诉。
“是的。”
“……”
对方噎了一下：“我之前答应了同学要帮她弄剪辑软件，所以有点忙，可能没看见消息。”
“没问题。”
“你……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现在方便来一下医院吗？只要十分钟。”
“好。”
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垂下手臂，心里却想着近一年发生的所有事情。电灯闪闪烁烁，光影重叠，随即眼前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少年撑着墙面站立，身上还穿着睡衣，睡得迷迷糊糊的脸上挂着怠倦之色。
——“百里奚，你把别人当备胎吗？”
他面无表情的脸倒是和初遇是一模一样，都是那种雷打不动的静漠神情。忽然有点冷，我裹紧了浅野的外套。
——“你以为自己是什么逆后宫女主角，见一个爱一个，水性杨花还不会被骂。”
摘掉护目镜的深紫眼瞳平静无波，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真正撼动他。少年垂下眼帘看我，眼中是纯粹的疑惑与不解。
——“拜托离齐木同学远一点好吗，你觉得自己给他添的麻烦还不够多吗？”
我仰起头，同他对视片刻。脑海中想的却是第一次正式遇见他时的场景，在C大迎新晚会的体育馆外面，靠在墙壁上，看见从天而降的少年。
——“他没有义务要照顾你一辈子。”
######
“我们就这样吧。”
疑似分手现场的句子却出现在深夜的住院部。
黑发少女笑容灿烂，勾着唇角，黑色的眼瞳潋着滟滟的春光，清越干净的声音再度响起：“你对谁都温柔，我却误以为这样的特殊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然后毫无防备地靠近。”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了。”她露出一个，看起来非常开朗的笑颜，像是释然般挑起眼尾，只不过隐隐约约带着颤抖的腔调，断断续续地说着，“中央空调，骗子，渣男……你就继续当你的神，然后维持格格不入的人设，一个人孤独到老吧。”
这话说得有点过分了。
姑娘也有自知，她顿了一下，别过脸吸了吸鼻子：“呼——骂完以后果然就好多了，对不起，刚才的那句话是开玩笑的。”
齐木楠雄手足无措地望着她，难得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一丝慌乱。
“我超普通的，所以很快你就会遇见成百上千个我，只要你肯接近身边的人……”黑发少女努力摆出微笑的面孔，“但会有不平凡的女孩子出现，会任性会撒娇，她一定长得很漂亮，笑得很暖，给你准备围巾，亲手做咖啡果冻。”
说到这里她停了一下，大概是觉得有些好笑，情不自禁地笑了两声，随即接上：“然后你们一直一直一直在一起，到很久远的以后。”
粉发男生上前一步，急急忙忙想要解释什么，紫色的眸中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惊慌：“等……”
“所以！”她大声打断了超能力者未完的句子，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我也不允许你喜欢我了！”
齐木楠雄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他听见自己心跳因紧张加速的声音，刚刚那一瞬间令他嘴边的话刹那如同潮水退去，眼中的亮色像陨落的星星黯淡下来。
他还没有让她知道自己规划好了未来所有的计划，每一年都有她的名字。
他还没有收集完她最喜欢的明信片，看中的生日礼物才准备预订，想好的告白刚刚拟出一个开头。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她他究竟有多喜欢她。
……
“我不准！”他下意识喊出声，急忙伸手捏住她的肩膀，忘了控制力道，“之前明明说过喜欢我的，怎么可以半途而废，这是耍赖！你言而无信！”
没想到有生之年还可以看见面瘫脸出现这样的波动，女生觉得好笑之余又有点心酸，“那就算我出尔反尔吧，已经下定决心了……”
她原先把他当做自己的太阳和光，后来才意识到，这种行为其实是非常不负责任的，一厢情愿的。
她深吸一口气，如初见时那般轻松地笑着：“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
啊啊。
他后悔了。
2017年的秋冬之交，齐木楠雄在体育馆门口遇见百里奚。2018年落叶，她对他说再见。
正好是地球绕太阳公转一周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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