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冬天,我收到了岸谷新罗的好几条简讯,记得在第二条里有拜托过我留意你的动向。正好当时婚期在即,所以我就给你递了请柬。”留着棕色短发的女生垂下眼帘望着自己面前的咖啡杯,她漫不经心地用茶匙轻轻搅拌,语气稀松平常。
坐在她对面的黑发青年则是单手托腮,原本投视到窗外的目光挪回室内。他勾起一个捉摸不透的微笑,暗红色的瞳仁闪闪烁烁,态度也模棱两可:“新罗啊——”
刻意拉长的句调让人完全摸不清他究竟在想什么,短发女生似乎压根不介意他的反应,自顾自说道:“不过没想到她会出现在那里,是我的失误 。”
这个“她”指的是谁,在场两人全都心知肚明。
“我也很意外呢。”青年语尾上扬,含糊的口吻将语气词说得暧昧不清,那种像是情人般嚼着发音的感觉黏黏腻腻的,着实有些荡漾了。
“能不能正常一点说话?”女生栗色的眸子微微抬起,她停下搅拌咖啡的动作,“你就是这样骗她的吧……在那孩子曾经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黑色短发的青年只是微微笑着,仿佛在等她继续开口。
“有人喝醉了拽着她的头发按在水池里打,有人故意装作忘记不给她吃饭,有人把她当做仆人呼来喝去,有人诱骗她回家然后对只有十岁的小孩子下手……”
茶匙被松开,敲击在骨瓷的杯壁上,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结婚后依旧少女感不减,但增添了几分小女人的韵味,张昀目放在腿侧的手慢慢握成拳,像是在极力忍耐住某种冲动。
“正常人小时候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还会关心别人吗?”她顿了一下,也没准备等对方回答,启唇自问自答着,“不会了吧……普通来说。”
折原临也依旧笑着没说话,只不过那笑意并未到眼底,深深的血色眼眸中藏匿翻涌的海潮,仅仅一瞬便又消失不见了。
张昀目深吸一口气,从眸中并射出凌厉的光,流露出显而易见的敌意:“而你,竟然教国中生自杀?谁给你的胆子?你所谓的观察人类就是拐骗小孩子然后再抛弃吗?”
“我没有抛弃她。”青年终于开口了,他的双眸沉沉,“在那之前就已经有人遗弃了她,是她自己选中了我。”
“真会推卸责任啊,情报头子。”张昀目扯起一边嘴角表情嘲讽。
“那么现在是要翻旧账吗?”他反问。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打算。”短发姑娘耸耸肩,气势不减当年,“你还没有资格成为那孩子的[过去]”
折原临也垂下手臂,不再托着腮,此刻他面上虚假的笑意终于消失殆尽,呈现阴冷的,如同蛇吐信子般的诡异凝灼感。
“不知道谁说过,孩子都是需要母亲的……不过只有母亲自己那么想吧。生下孩子就自然成为母亲了吗?如果能选择的话,谁都会想选更好的吧。”女生将茶匙单独拎出来,放在托盘上,她捏住咖啡杯的骨瓷把手,面无表情,“所以不是她选了你,只是在走投无路时被一个骗子捡到了,仅此而已。如果能再来一遍的话……我想她一定不会想要遇见你了。”
空气几乎要变成凝固的实体,气氛诡异到了极致。
“以上。”
短发女生站起身,似乎是打算结束今天的谈话。
“对了,还没来得及恭喜,听说你马上要做妈妈了,希望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呢。”青年突然话题一转,提到了另一件事,态度诚恳。
张昀目呵呵一笑,以十分善意的目光扫视对面的青年,语调格外嫌弃:“关你屁事?孩子又不是你的。”
“……”
“啊,还有最后一点。”像是想起了什么,女生学着她挚友的模样以拳击掌,恍然大悟道:“忘了说,那姑娘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所以请安心吧,她现在根本不认识你。”
女生贱贱地笑着,满脸的幸灾乐祸,然后倏忽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捞起一口未动的咖啡整杯泼在青年的发顶,居高临下地睥睨。
“别再来打扰她了。”
褐色的饮料滴滴答答,顺着男生清秀的脸颊滑落。柔软的仿若深渊的发丝完全淋湿了,宛如苍鹰尾羽的纤细眉梢也看不清动向,他半阖着眼帘不说话。
张昀目没打算等这人的反应,直接扯高气昂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撂在桌上,随意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下青年一个人坐在座位上顶着陌生人惊异的目光,他沉默了半晌,才慢慢掏出纸巾擦了擦脸,不知道是以何种口气在自言自语——
“……诶,已经忘记了啊。”
明知道已经不会再见面了,可是万一那孩子又被他捡到了呢?万一失忆只是幌子呢?
怎么会呢。
万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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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个阴天。
傍晚时分,初春的夜风混杂草木的香气,凉爽适宜,我把《春雪》握在手里,有些出神地盯着书店窗外的街道。
隔壁书架前有一对小情侣正在讨论漫画情节,声音小小的,女孩子发顶还扎着大个的蝴蝶结,男生挺高,起码有180以上吧。
移开目光,我穿过日本文学分类区,看见转角的地方有个天蓝发色的青年。他站在灯光里,脸上没有表情,碎发上跳动着金色,露出眼中平静的湛蓝流光,左手捧着一本书。
——是夏目漱石的《心》
对方注意到视线,很快抬起脸来,那双透亮的蓝色眸子跳过层层叠叠的书籍,焦点落在我身上,然后便极为浅淡地勾起嘴角,轻声道:“你好。”
加了敬语的问候分外有礼,我一愣,马上也下意识跟着开口:“好久不见,黑子先生。”
“小黑……”似乎是觉得称呼有些奇怪,再加上两人名字的相似性,蓝发青年一本正经的眼神稍稍偏移了片刻,“喜欢文学吗。”
“喜欢的吧。”我点了点头。
“那真好。”他说。
我们同时沉默了一下。
“上次……”
“马上海滨公园会有烟花大会哦。”
我出口的话却被打断了,不由地发出疑惑的气音,对上男生平静且明亮的蓝色眼睛。
黑子哲也将书往后翻了一页,面不改色投来认真的视线:“就在十字路口的不远处,小黑可以去看看,听说是某家上市公司的周年庆。”
他说得很含糊,我听得也很迷茫。
“那黑子先生你呢?”
“还没读完。”说着,他冲我晃了晃手里硬壳的书本,态度有些义正言辞:“不能随随便便结束文学之旅。”
“……好的吧。”
我无奈地挥挥手,告别踏上文学旅程的青年,只不过临走前很坏心眼地开口:“先生始终静静的,不急不躁,看到书上的字,还没渗到心底便烟霞般地消失不见了。(摘自《心》)”
黑子很诡异地沉默片刻,马上面无表情接话道:“钱!一看见钱,任何正人君子都马上变成坏人!(摘自《心》)”
“……”这回轮到我沉默了。
道别后,我走出门外。街道与店门之间有一株郁郁葱葱的木樨,仿佛遮住去路般,在黑夜里伸展着如蛛网的枝叶。透过街边安落成排的树枝,我看见十字路口前的海滨公园入口处果真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我随着人流走到公园门口,还未细细审查传单海报,便猝不及防被人群裹挟着向前倾身,无数面孔出现在视野内,耳边充满人声。
他们拥挤着往海边走去,三三两两,男男女女,嬉笑打闹。各种声调各种口音各种性格的人聚在这里,打算在同一时刻仰望星空。
沙滩近在咫尺。
“嘭——”
一朵烟花骤然在半空炸开,人群惊叫起来,击碎沉沉的夜幕。
“爸爸背我!”
“哇是紫色的,好像风信子!”
“快看快看!”
“我要拍下来发朋友圈!”
被烟花照亮的无数面孔,男女老少,脸上明明灭灭都是喜悦与激动。我干脆转过身和所有人一起盯着半空中嘭嘭嘭炸开的花朵。
“喜欢吗?”身旁的路人不知在问谁。
刚巧赶上一朵烟花炸开在半空,路人的声音被烟花炸裂的声音盖过。我向右边望去,在杂乱无章的人群中看见一抹鲜艳的红色,离得不远,我们之间隔着两个人。
“赤司先生——”
我认出他是谁了,立即努力扯着嗓子大声喊他的名字,拖长尾音。青年绯红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过来,然后提起唇边笑了,似乎是说了句话。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干脆挤过去,站在他旁边问。
“我说……”他顿了顿,像是在等待什么。
“嗯?”
“嘭嘭——”接连几朵瑰丽的花火绚烂炸开,赤司征十郎的双唇启启合合,清脆悦耳的少年音淹没在花朵奋不顾身的炸裂中。
我蹙起眉头,偏过脑袋凑近他的耳畔:“对不起这里太吵了。”
红发青年僵了一下,很快又笑起来,轻轻摇头,认真看着我,摆出口型——没关系。
“你怎么在这啊。”我被挤得左摇右摆,不得已拽住了他的衣摆,冰凉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天空中继而连三炸开五六朵夸张闪烁的花束,人群因此欢呼起来。
他也凑上来,呼吸声清晰可闻:“因为你在这里。”
说不清是因为声音实在很好听,还是由于别的原因,我的心脏突突跳了两下,悄悄加快节奏。见我没应声,他又笑了,明眸皓齿的,在一朵鲜红的烟花下整个人闪闪发光。
又一波人流涌来,青年反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然后顺着衣料滑下来,捏住了手心。他的手凉凉的,也许是被海风吹久了。
“好温暖。”他笑着说。
这句话我听清了,下意识紧了紧力道,攥住红发青年冰凉的手指,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我看见他,就好像看见一朵在晨光中挂满露水含苞欲放的玫瑰,满心怜惜。
于是我稍稍放松了一点,弯着眼睛也笑:“毕竟我这个人男友力max呀。”
赤司征十郎像是被逗笑了,流线型的笑容不是在办公时的公式化,而是轻快温和的少年模样。他眨眨眼,在最后一朵花火升上天空时,再度启唇轻语——
我看懂了口型,却没懂他的意思。
“……诶?”
天空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下来,举着手机拍照的人们仰首耐心等待了一会,见不再有烟花碎裂后,人群再度像之前那样嬉笑着散去。
这下全都能听清了,世界回归耳中。
“你能……再说一遍吗?”我有点发愣,下意识松开了他的手,想要拉开距离。
他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乎在认真忖度着,片刻后才若无其事地反问:“我说——谢谢你……怎么了?”
“啊,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我摇摇头,悬着的心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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