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嫣回到宝津楼时,草场上的马球赛恰好开场。各色绣旗于风中猎猎,骏马香骢扬尾踢踏。身着飒爽骑装的贵女公子们,脚蹬长靴、手持球杖,自一片绿茵上倏忽散开。
人群之中,福昌公主的一袭红衣最为耀眼。她贪玩,本就擅骑马射猎,功夫比男儿都不输。此刻扬起球杖来,身姿利落巧捷,如飞燕一般,叫人险些看花了眼。
但听“嚓嚓”一声响,福昌的长杖一翻,便有一颗元宝大小的带铃金球飞进了网囊之中。宝津楼上的看客们,登时发出一阵叫好声。
“福昌殿下的球技当真是厉害极了。”几名年轻贵女凑在栏边,以薄扇掩面,嬉笑说道,“你瞧另一队的四殿下,连金球的边儿都沾不上呢!”
果不其然,四公主骑着马,横冲直撞的,却根本摸不到那金球,整个人就像是孤零零打转的叶子似的。
“可福昌殿下的球技再厉害,又怎抵的过男子?”又一人说道。
便如应证她的话似的,那齐家小公子齐知扬鸣鞭纵辔,一记挑杆,于百步内击出一球,竟然也中了。一连数次如此,他都自福昌公主杖下吃分,气得福昌拽紧缰绳,乱挥了好一阵球杖。
贵女们见状,嬉笑起来:“瞧!那齐小公子,不仅文采非凡,球技也高超。凝霜,听闻你的父亲有意将你嫁予他,你不如趁现在多看几眼?”
那被呼作“凝霜”的女子,着一袭柳黄衣裙,面容幽静端丽,眉目间满是文气书意。听闻闺中友人问询,她素雅一笑,道:“无影的事儿,何必较真。”
友人发出了轻嘘之声,揶揄道:“齐知扬已算是京中一顶一的翩翩佳公子,你若连他都看不上,还能嫁谁?”
罗凝霜笑而不答,只淡淡摇头。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姜黄衣裙的女官低头行来,向着几位贵女行礼,笑道:“诸位小姐安。”
贵女们认出这女官乃是朱皇后身旁的谨姑姑,顿时收敛起嘻嘻哈哈的态度来。
谨姑姑虽是宫人,但皇后身旁的女官,可比寻常人要体面些。在她面前,放肆不得。
“谨姑姑好。不知有何相嘱?”罗凝霜轻摇团扇,问道。
“叨扰诸位小姐闲谈了。皇后娘娘想请罗大小姐借步一叙。”谨姑姑笑道。
“皇后娘娘?”罗凝霜唇角淡然扬起,平素幽静的眸中有一丝喜意,“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诸位贵女听闻皇后传罗凝霜觐见,纷纷流露出羡妒之意。想这罗凝霜与她们本是一般友人,如今却独有她可以去见皇后,兴许还要与大殿下说上一二句话,这又叫旁人如何不妒?
当是时,便有小心眼的贵女低声埋汰起来。
“便是得了皇后娘娘召见又如何?也不一定是为了大殿下的婚事呢。谁不知道,朱家的二小姐与大殿下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她又是冠绝京城的长相,才学品貌都好。除了她,谁配做大皇子妃?”
这话酸溜溜的,满是不甘之情。罗凝霜听了,笑容微微一滞。
她没多嘴,安静跟着谨姑姑去到了宝津楼的高处。一帘金丝红纱之后,朱皇后倚在凤椅上,两名宫女手持孔雀羽扇,正轻轻扇着细风。
“凝霜见过皇后娘娘。”罗凝霜屈膝行礼。
“好孩子,起来吧。”朱皇后笑意盈盈的,抬手虚扶一把,“阿谨,给罗大小姐掌座。”
待罗凝霜恭敬地坐下了,这才敢扫一眼四周。
大殿下李淳正坐在她斜对侧,想来,他定是在仔细地看着她的容貌,打量她的姿态;而朱嫣则垂首站在皇后身侧,替皇后锤着肩。姿态熟稔从容,想来她平素就极得皇后的信赖。
想起方才闺中密友的话,罗凝霜的思绪一凛。
若是日后嫁予大皇子,这朱嫣恐怕是个大患。
“罗大小姐,本宫与你母亲也算是闺中旧识。近来虽走动得少了,但交情到底还是有的。”朱皇后雍容道,“宫中清寂,你若是有空,不如常来走动走动。”
罗凝霜端庄道:“若是娘娘不嫌叨扰,凝霜愿入宫相伴。”
朱后点头,又笑道:“你若是常来岐阳宫,应当会时时见着吾儿李淳。与其日后麻烦,不如今日先认识了。淳儿,与罗大小姐打声招呼,问问人家,可有什么欢喜的,嫌厌的。”
李淳闻言,面色略有微红。
母后这话如此直接,几乎是已暗示了会将这罗凝霜定为他的妻室。
这罗凝说虽容貌远不如嫣表妹,但也算出众了。以她为妻,不算没了脸面。
“罗大小姐安。”李淳有些局促,试探问道,“不知…你可喜欢蹴鞠和骑猎?”
这都是李淳喜欢的。
他与福昌公主一样,都精通马上的玩意儿。马球、打猎都不在话下。朱嫣自小跟着福昌一起长大,也擅这些。李淳从前便最爱瞧朱嫣自马上下来时,撩着耳鬓碎发的娇俏模样。
他娶妻时,多少也想娶个爱好相投的。
罗凝霜却微微一怔,摇了摇头,道:“我罗氏家训,女子以静为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为有德。因此,马术、骑射这些,凝霜都不曾碰过。”
李淳有些失望。
——这罗家女,是不是有些太沉闷无趣了?
他蹙起了眉,对朱皇后道:“母后,这些嫣儿可都是会的。”
不满之意,已在言中。
朱皇后没想到,李淳竟会当着罗凝霜的面这样说,不由轻轻训斥道:“不得无礼。罗大小姐娴静端庄,令人嘉许。”
李淳却已经不大想提娶她为妃的事了,只敷衍地点头。
罗凝霜见李淳模样至此,心底顿生一片恼意。
想她罗凝霜也算京中数一数二的名门贵女,连齐知扬那样的御前宠儿,她都未必看得上眼。怎么到了大殿下这里,便处处不如朱嫣了呢?
先时闺中友人的话,似乎隐隐又在耳旁回荡了。
——“谁不知道,朱家的二小姐与大殿下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她又是冠绝京城的长相,才学品貌都好。除了她,谁配做大皇子妃?”
一阵不甘之意自心底涌起,罗凝霜轻咬唇角,道:“朱二小姐的骑术、球技确实令人惊叹。也不知,朱二小姐师从何人?可是齐家的小公子?”
顿一顿,她轻轻地“呀”了一声,掩住了唇,故作歉意,道:“是我多嘴了。凝霜不过是听京中有人这样传言,才随口一说罢了。”
李淳却已经把这话听进去了,追问道:“京中人如何传言?”
罗凝霜笑道:“不过是闲言碎语罢了。大殿下不必当真。什么‘齐小公子心慕于朱二小姐’之流的,依照我瞧呀,都是讹传。”
李淳的面色微微一变。
齐知扬心慕于嫣表妹……
见李淳面色有变,罗凝霜的心底微微得意。
她不信,如此一来,李淳还会奉朱嫣为珍宝。
就在此时,罗凝霜听见一道不疾不徐地清澈嗓音:“不知道罗大小姐是自何处听来的传言?”
罗凝霜轻摇团扇,道:“只是街头巷尾有人闲说罢了,说齐小公子的书房里,有朱二小姐的画像呢!”
她抬起头,瞧见朱嫣从从容容地立在朱后身侧,眉目并无恼意。她的面容,着实是秀美无边,几如芍兰交映,令人羞惭。
“街头巷尾有人闲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罗大小姐都能听着,倒真的是‘端庄娴静’了。”朱嫣巧笑起来。
闻言,罗凝霜的笑容一僵。
朱嫣这话,清清淡淡的,却分明是在讥讽她嘴碎耳杂。
但朱嫣说的在理,她一时之间竟想不出如何去反驳——哪一个娴静端庄的小姐,会自放身段,去听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的?
朱嫣笑罢了,又状似无意道:“连齐小公子的书房里有何物都一清二楚,看来,罗大小姐对齐小公子上心得很。也不知是对小公子这个人上心,还是对小公子的家族上心呀?”
轻飘飘一句话,一旁的朱皇后已然眸色深邃起来。
“齐氏一族在京中倒是举足轻重呐。”朱皇后淡淡一笑,不咸不淡的模样,眼底却毫无笑意,“区区一个齐知扬,竟能引来满京城人的口舌,连高门豪族都争着探听。”
听朱后这么说,罗凝霜的心陡然跳漏了一拍,咚咚狂响起来。
“娘娘…娘娘恕罪。”她连忙请罪道,“是凝霜多嘴了。”
被朱嫣这么一说,竟显得她罗凝霜是在巴着追着去探听齐氏一族的事儿了。谁不知道朱后与裕贵妃身后的齐氏一族有恩怨?她巴着齐氏一族,定会惹来朱后的不快。
不讨大皇子的欢喜是小事,若是被朱皇后猜忌了,那才是大事。
朱皇后也并非多较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见罗凝霜额有薄汗,朱皇后便打算揭过此事,挥挥手道:“罢了,不谈这些不高兴的。你们去玩儿吧,嫣儿也去歇着。”
罗凝霜连忙提了裙摆站起来:“谢娘娘恩典。”
待罗凝霜离开了,谨姑姑凑至朱后身旁,小声问道:“娘娘以为如何?”
朱后叹了口气,道:“本以为是个稳重的,却还是有些小家子气了。且瞧她那副紧张的样子,怕是经不住什么大事。”
仔细一想,当真是比不得嫣儿。
“只不过,她母家得力,到底还是有用的。”朱后道,“淳儿若能得罗家的助力,日后便是如虎添翼,更为顺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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